第三十四章 機緣
乍然看見兩、三輛普通的馬車來至府門外,太子府總管李成海還有些奇怪,看到自家主子從第一輛車上跳了下來,李成海嚇了一跳,忙不迭命人打開府門。
沒料到周杲並沒有再上車,而是親自引領著後面的車輛往府裡而去。
李成海驚得出了一頭冷汗,車裡人什麼身分,能勞動太子殿下甘為馬前卒?想著眼睛忽然睜得溜圓,難不成是皇上?!
「今天的事,除了太子妃,不許任何人知曉。」周杲低聲吩咐道。
「太子放心。」太過激動,李成海聲音都有些發抖。
不怪李成海如此,實在是皇上已經兩、三年沒有到過這太子府了。而這也是二皇子周樾日益猖狂的根本原因,畢竟一個失了聖寵的太子,位置又能如何穩當?皇上今日既肯到太子府邸,那是不是說這對父子終於冰釋前嫌,重拾父子親情了?
車輛徑直進了太子內院,待得關閉院門,成浣浣也聞訊趕到,瞧著從車上下來的皇上,也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車子停妥後,周杲見皇上下車,已蹲下身形等待,皇上腳頓了一下,終是趴在周杲的背上。周杲一用力便把父親揹了起來,一瞬間已是淚流滿面,他背上的皇上也不由唏噓感慨。
成浣浣見狀跟著紅了眼眶,看那父子倆走遠,才轉向侍立在後面的幾個人身上,在瞧見陳毓時大為詫異,這個眼生的俊美少年是哪位?
「李大人,慶涵表弟,鄭總管──」成浣浣說著又瞧向陳毓,神情為難。既是太子帶回來的客人,還跟皇上在一處,當也不是無名小卒,怎麼也不好冷淡了對方,可自己委實不知道眼前這俊美少年的身分。
不待成浣浣再開口,陳毓搶先拜下。「陳毓見過太子妃娘娘。」
陳毓?成浣浣狐疑的想著這個名字。
應該是同名同姓,而不是自己知道的那個未來妹夫陳毓吧?畢竟憑陳家的身分,便是忠義伯本人也沒有資格出現在這裡,更遑論不過一個小小的舉子陳毓了。
尚未來得及開口詢問,總管李成海已是匆匆跑了回來。「太子妃,太子讓請陳公子快快進去,還讓人速去請成二小姐過來。」
一個「請」字讓太子妃對陳毓的身分更加好奇,畢竟自己夫君乃是太子殿下,尋常人如何當得起一個「請」字?
倒是旁邊的鄭善明心中了然,近些年來皇上和太子關係日益緊張,若非狀元樓那齣讓陳毓有機會表現,如何能令皇上放下心防,肯來這太子府?
只這些話,自己心裡明白就好。
鄭善明既已認定這陳毓絕對是福緣深厚,當即對太子妃道:「勞煩太子妃快著人延請那位成小姐便好。」
說著便和李景浩、陳毓、朱慶涵幾人快步往太子書房而去,更有意禮讓陳毓在前,自己跟在最後面。
找小七?成浣浣更是一頭霧水,雖然從方才太子揹著皇上的情景可以瞧出皇上八成是不舒服,可依照皇上素日來的態度,能來太子府就已是一大殊榮,遑論讓自己娘家人靠近了。雖想不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令得皇上變化如此之大,成浣浣卻也明白,今時今日的變化委實再好不過。
陳毓幾人進書房時,皇帝父子倆也不知說了什麼,彼此眼睛都有些發紅。
太子看到進來的陳毓時,臉上重拾笑意,招手對陳毓道:「陳毓,過來這邊坐。」
又笑著轉頭對皇上道:「父皇,陳毓還是個孩子,您可不要嚇著他才是。」
周杲完全是一副好姊夫、好連襟的架勢,饒是陳毓,也不由有些受寵若驚,但哪敢真如太子說的那般大剌剌的過去坐下,他撩起衣服下襬,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草民陳毓叩見皇上,叩見太子。」
「起來吧。」皇上擺擺手。
自己也好,太子也罷,全是大周最尊貴的人,尋常臣子見了尚且誠惶誠恐,這少年恭敬之外並不見半點驚慌,看來是個有大城府的。
陳毓垂手侍立,任皇上以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
「坐吧。」半晌,皇上終於道:「你方才說,我之前用的藥丸不是治病良藥,而是毒物?」
李景浩早派人暗中回宮取了藥丸過來,陳毓拿過來,捏開手中潔白晶瑩的藥丸,微一用力就碾成了碎末。他放在鼻子下細細嗅了片刻,雖比鍾四服用的神仙散多了些其他東西,味道更好聞,可陳毓能確定手中的藥丸和神仙散系出同源。
當下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不錯。我在自家鋪子裡一位工匠手上見過這物事,據他說,此物名叫神仙散,吃了能讓人欲仙欲死,只覺快活賽神仙。後來我拿給小七──」
說到這裡陳毓頓了一下,瞧了眼一臉八卦的太子,木著臉道:「就是成家二小姐。」
事關皇上安危,當時情形自然一絲一毫都不能遺漏,不然自己怕是成了心懷叵測之徒。於是陳毓雖然不情願,也只能把當初自己和小七的事情揀些說出來。
什麼?一番話說得朱慶涵好險沒從椅子上掉下來,小七就是那個神秘的成家小姐?之前所有的疑慮頓時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怪不得得月樓的成掌櫃會對陳毓那般恭敬,還有成家那麼容易就接受了陳毓,原來這兩人那麼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朱慶涵神情詭異,陳毓淡淡瞥過去一眼,朱慶涵頓時就慫了。一個陳毓自己已經不是對手了,更不要說還有個手段鬼神莫測的小七了。
朱慶涵很快恢復了正義凜然的模樣,相信他們有不得已的苦衷。
眾人的神情都太過詫異,陳毓臉色有些赧然,只得又解釋了一句。「當時我不知道小七是女孩子,一直到前些時日聽成將軍說起,才知道小七就是成家二小姐……」
皇上還未開口,外面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然後李成海的聲音隨之傳來。
「皇上,成將軍還有成二小姐到了。」
「讓他們進來吧。」
門開處,成弈和小七一前一後進來。兩人也想不通為何皇上突然召見,還是在太子府中。待瞧見陳毓也在,甚至座位還靠皇上如此之近,二人更是大吃一驚,只是這會兒並不是彼此敘話的時機,兄妹倆收回眼光,上前見禮。
皇上點了點頭,多看了小七幾眼。「方才聽陳毓說,你們兩個是在鹿泠郡相識?」
小七怎麼也沒想到,皇上派人宣召是為了詢問自己和陳毓的事情。畢竟是女孩子,臉一下就通紅了,可皇帝有問,又不敢不答,她猶豫了片刻終於低著頭小聲道:「陳、陳公子以為是在鹿泠郡,其實我們相識要比那時還早。」
什麼?陳毓一下瞪大了眼睛。小七早就認識自己嗎?
便是端坐上首的皇上也不覺好奇,陳毓這個人精,也會有看走眼的時候?
「啟稟皇上。」眼看著自己妹子羞得頭都快垂到地上了,成弈當真不忍,終於接過話。「皇上可還記得微臣的幼妹安蓉,幼時曾被拍花的給偷走那件事?當時全靠陳毓,才能討得一條活命來……」
「妳是安兒?」陳毓只聽了一半,就失態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神情裡全是不敢置信。果然是造化弄人,沒想到兩人之間竟然那麼早就有了牽絆,小七就是當初一直跟在自己身後「毓哥哥、毓哥哥」叫個不停的安兒?!
成弈點了點頭,既然說了,索性全說清楚。「小七因受到驚嚇,無法開口說話。當時根據陳毓的指點救出小七的周清周大人無奈,把小七送到陳毓身邊照顧,小七才漸漸恢復了正常……」
一番話說得眾人神情都有些變化,著實沒想到這倆孩子看著年齡小,當初受了那麼多苦,彼此之間也有著這麼深的牽絆。
朱慶涵早收起臉上戲謔的表情,皇上也一下明白,為何陳毓性子全沒有普通少年的跳脫,原來是幼年時就受了諸多苦楚。
「後來微臣為腿傷到江南尋訪神醫虛元道長,沒想到在鹿泠郡渡口,微臣和小七意外落水,陳毓再次救了我兄妹二人。只是事隔經年,兩人變化太大,初時並未認出彼此,是知道了陳毓的姓名後我著人查了,才知道這少年和幼時救了小七的陳毓乃是同一人。只是彼時,小七雖知道了陳毓的身分,陳毓並不曉得小七是誰……」
陳毓頓時聽得心潮起伏,依成弈嚴厲的性子,加上小七的國公府嫡小姐的尊貴身分,想也知道成弈必然會對小七和自己接觸嚴加阻撓,也不知其間小七受了多少委屈,卻從未在自己面前吐露半分,反而掏心掏肺的對自己好……
「你會參加科舉,全是為了成安蓉?」皇上忽然轉過頭,瞧向陳毓。
聽了成弈的話,皇上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或許陳毓本身對當官並不熱衷吧?所謂無所求則無所懼,再加上此子性情剛毅,才總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陳毓怔了下,知道自己若點頭,或許會令皇上對自己不滿,卻不想說謊。
「是。當初小七突然失蹤,遍尋天下也找不到她的蹤跡,便想著古人說一舉成名天下知,若能考取狀元,豈不是天下聞名?我找不到小七,或許小七聽說我的名字後會跑來尋我……」
陳毓也是在失去小七後才明白,原來除了父母親人外,世上還有人也會讓自己因為失了他而生不如死。那段四處漂泊的日子,讓陳毓深切的體會到了什麼叫相思之苦,什麼叫刻骨銘心……
一直低著頭的小七猛地抬起頭來,只覺整顆心似是一下被人攫住,又是酸澀又是苦痛又是幸福。那段分離的日子,自己何嘗不是若行屍走肉一般?
兩人視線癡癡交纏,渾然忘了這裡乃是儲君的太子府,上面更是高坐著一國之尊……
房間裡頓時一片靜默。
瞧著這對年齡雖小卻歷經波折的有情人,饒是皇上也不覺心頭一軟。怪不得自己外甥那般跳脫的人都會對陳毓掏心窩子,這陳毓看著是個冷性子,卻是如此至情至性之人。
「咳咳。」他輕咳幾聲,語氣裡是自己也沒察覺的溫和。「陳毓,你曾經到過東泰?」
「去過。」陳毓很快收拾好那些兒女私情,蹙了下眉頭答道:「還曾和東泰附近的大周百姓一起抗擊過東泰賊人的入侵……」
這話倒是不假。只是陳毓對東泰卑劣本性的認知,更多是來自於上一世。東泰人委實殘忍,在大周搶奪財物之餘,婦孺老幼全不放過,甚而有的整個村子都被搶光殺光燒光。為此,他還和大哥親自趕赴東泰,刺殺過東泰的重臣……這話自然不能說。
太子的眼睛越發亮,陳毓和東泰交過手?想起之前陳毓論及東泰時慷慨激昂的模樣,原來竟不是紙上談兵而是親身經歷嗎?
「皇上服食的這些藥丸,它的主要成分我也在那時見過,是一種名叫罌粟的美麗的植物,罌粟的原產地,正是東泰。」陳毓神情嚴肅,一字一句道。
室內一片靜寂,而此時皇上神情已有些猙獰。這樣的事陳毓必然不敢說謊,既然他說出了罌粟這個名字,也必當明白自己必然會派人去兩國邊境探查,是真是假很快就可以知道。
「你說你家鋪子裡的工匠,當初也染上過這種毒癮?他是從哪裡得到的藥丸?」李景浩忽然插嘴道。
「那工匠服用的神仙散,是從我家一位宿敵阮笙那兒所得。」停了下,又解釋了句。「阮笙的兄長便是如今在朝中任職的阮筠阮大人。」
「原來是這個龜孫子!」朱慶涵氣得一下罵了出來,忽然想到皇帝舅舅還在呢,忙訕訕然閉了嘴,臉上卻全是怒色。阮筠的背後可不正是潘家,難不成這事和潘家有關?
皇上臉色也是一片鐵青,說起這藥丸的來歷,當時也是偶然。
一個秋日,陽光正好,朝務也並不繁忙,下朝後看時辰尚早,自己一時興起就帶人去西山秋獵,半路上忽然頭疾發作,痛不欲生時恰遇一位白髮白鬚飄然若仙的老者。
老人自言叫天雲子,乃是修道之人。即便面對自己這九五之尊,那天雲子依舊神態悠然愜意,怎麼瞧都是一副高人風範,且這天雲子準確的說出自己素來頭疾發作的諸多症狀。雖然心懷疑慮,只是當時頭疼之劇,令自己整個人生不如死,便不顧勸阻,吃了天雲子的一丸藥。
沒料到那藥如有神效,服食不過片刻便止住了劇痛,整個人的精神也是出奇的好。
為了以防萬一,皇上把天雲子帶回了宮中。
天雲子絲毫沒有反抗,一路上是談笑晏晏,言談間見識頗廣,便是朝中博學鴻儒怕也不如。待天雲子來至皇宮,更是謹守本分,從不和其他人結交,只自己整理了一片園地,種了一種特別漂亮的花兒,一直到數月過後提出告辭時才告訴自己,園中植物便是療治自己頭疼的主藥,藥方他已經留下,到時讓太醫院配製便可。
皇上平日裡倒也親眼見過天雲子用那花的果實做菜,據宮人講,味道委實鮮美,沒想到那般美味的東西竟是一種藥物。
嚐過菜的味道,皇上最後一絲疑慮也完全消除,當時認定是上天眷顧,才會派下天雲子來幫自己紓解病痛……
只是當時的一連串巧合,這會兒看來卻是破綻百出。
比如說皇上的行蹤,即便再是一時興起,可宮中人必然知曉,真有人往外傳遞消息,令那天雲子守株待兔候在那裡,也不是不可能。還有當時他的頭疾,也來得太過突兀,平日裡頭疾發作都有徵兆,那幾日本來精神健旺,不然也不會興起外出遊獵的念頭。還有,當時那遠超任何一次,彷彿要把人整個都撕裂、令自己幾乎失了神智的劇痛,之後也再未出現過……
「那花是不是色彩鮮豔,開放時特別漂亮?結綠色果,切開有白色汁液?」陳毓忽然插嘴道。
皇上沒說什麼,倒是一旁伺候的鄭善明神情一僵。見此情景,所有人心中都起了一個念頭,天雲子在宮中留下,讓皇上寶貝不已的藥田,十有八九就是陳毓口中的罌粟……
「那神仙散確然有鎮痛的功效,服用後也不會致人於死,卻會令人上癮,服用時間越長,對人傷害越大。到得最後,一時半刻離不得,還會影響神智……」小七的聲音也跟著響起。
皇上眼中的厲芒越來越甚,半晌卻長嘆一聲,整個人好像瞬間老了十多歲。
這些年來,自己對那藥丸的需求量可不是越來越大?從最開始的半丸,到現在每次都得至少三丸。而自己每次服用完後,更興奮到有些癲狂……
本以為是神藥,沒料到乃是這等陰險霸道的毒物。
陳毓也不由心生惻然,再怎麼說也是叱吒風雲的一代帝王,臨老卻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皇上這會兒的憋屈自然可想而知。
「可有戒除癮頭的方法?」皇上心想自己堂堂帝王,如何能被人用這般陰謀詭計控制?
小七遲疑了一下,先是搖搖頭,最後又點點頭。「臣女交代陳公子的指法能起到紓解作用,毒癮發作時能暫時抑制住,可要想徹底戒除,還須得靠自己的意志。」頓了一下又道:「其間過程太過痛苦,對病人身體的摧殘非同一般的厲害……」
若然身體本就虛弱,再對抗如此厲害的毒物,可不見得能吃得消……
「小七是嗎?過來幫我診脈。」皇上沈吟了一下,探出一隻手。
小七也不推辭,當下上前一步,手指搭在皇上脈搏上,心一下就提了起來。
皇上幼年失母,宮廷傾軋中,身體底子本就不好,登基後先是和權臣周旋,接下來更是幾十年的宵衣旰食、勤於政務,身體勞損不是一般嚴重。本來若是精心調養,還可延緩幾年。不料被人暗算,誤把毒藥當良藥,體內早已沈屙堆積,整個人便如同蓋了蓋子的火山,不爆發則已,一旦衝破現有桎梏,實在難以想像會發生什麼事……
陳毓內心裡長嘆一聲,可嘆昔日英明神武的一代帝王,最終落入自己人的陰謀之中。
看小七神情變幻不定,皇上如何不懂意味著什麼?
要說自己身體情形,太醫院院判蘇別鶴也不是沒有提醒過,只每每服用了藥丸後,精神健旺,讓自己對蘇別鶴的話很是不以為然,到得最後甚而覺得蘇別鶴有譁眾取寵的嫌疑。
「這毒物太過霸道,皇上想要徹底戒除,還須先調理一番身體才好。」良久,小七終於委婉道,還想囑咐什麼,驚見皇上再次僵直了身體,兩眼盯著方才陳毓捏碎的藥丸,眼中全是盡力壓制渴望卻又控制不住的瘋狂。
如果說之前還不明白小七說的「太過霸道」是什麼意思,皇上這會兒徹底體會了。瞧著那藥丸,自己周身每一處都在瘋狂的叫囂著「想要」,甚至心底更是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只要能如願吃了那藥丸,便是拿大周的江山來換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