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這會兒天才剛剛亮,街坊們都還沒起床,趙彩鳳推開門,擼了袖子走到翠芬家門口,一個勁兒地拍著大門道:「郭老四你給我出來!你這個人渣,你給我滾出來!」趙彩鳳火氣冒上來,這聲音大得整條街都能聽見了。
不一會兒,對門的余奶奶便出來了,道:「彩鳳,這是怎麼回事啊?」
趙彩鳳還沒來得及開口,裡頭就傳來了翠芬應門的聲音。
翠芬一邊開門,一邊把身上的小襖子套上,一臉不解地問道:「彩鳳,這是怎麼了?這一大早的,找老四什麼事?」
趙彩鳳這會兒急得心都亂了,一邊哭一邊道:「妳家郭老四人呢?讓他出來!」
翠芬見趙彩鳳急成這樣,也知道一準出事了,愣怔怔地回道:「老四他昨晚就走了,他說他跟幾個同窗約好了今兒一起去貢院,所以就不從家裡頭過去了。」
趙彩鳳聽了這話,心口一涼,可瞧著翠芬這一臉懵懂的表情,也知道她定然是不知情的,氣得一腳踢在門板上道:「妳家郭老四給我相公下藥了,我相公如今拉得都直不起身子來了!我就說了,狗改不了吃屎,他算個什麼東西!」
正這時候,宋明軒也從屋後的茅房裡頭出來了,聽見前頭的動靜,就知道是趙彩鳳找人理論去了,扶著牆出來道:「彩鳳,我不打緊,妳熬一碗止瀉湯我喝一下就好了。」
宋明軒原本就生得清瘦,這會兒又在茅房拉了好一會兒,整個人臉色蒼白,跟脫了一層皮一樣,眾人見了,急忙上前扶著他道:「宋舉人,你沒事吧?」
宋明軒強忍著難受點了點頭。
趙彩鳳往宋明軒那邊瞧了一眼,忍不住抹了一把淚,扶著宋明軒開口道:「我先扶你進去,還是先請個大夫來看一眼。」
這時候楊氏和錢木匠也過來了,他們兩個本說好了今天一起來送宋明軒去貢院,瞧見門口窩著一群人,忙就擠了進去,見趙彩鳳扶著宋明軒往家裡來,忍不住開口問道:「彩鳳,明軒這是怎麼了?」
趙彩鳳這會兒也是說不出的惱恨,有句老話說,寧願相信這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的臭嘴。像郭老四那樣連自己媳婦都要毒死的人,鬼才相信他是真心悔改!
「我和相公著了郭老四的道了!」趙彩鳳說完,抬頭看了一眼錢木匠,開口道:「叔,麻煩你去請個大夫過來給相公瞧一瞧。」
錢木匠應了一聲,瞧見宋明軒臉色不好,便開口道:「先回去好好歇著,春闈的事情放一放,這一科考不成,還有下一科呢!」
宋明軒這會兒實在難受,雖心裡還念著春闈,可也知道這樣子怕是進不去了只得擰眉點了點頭。
趙彩鳳扶了宋明軒上床躺下,低頭就瞧見他額頭上溢出的冷汗,遂捏著帕子擦了擦道:「你別太難過,我原本也沒想著你這一科就能中的,是你自己放不下,如今既出了這個事情,索性就好好養著,咱三年後再戰也是一樣的。」
宋明軒閉上了眼睛,伸手握住了趙彩鳳的手,一直不曾說話,過了良久,才開口道:「是我的不是,以為郭老四真的浪子回頭了,我這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了。」
趙彩鳳按著他的手背揉了揉,見宋明軒自己也想通了,鬆了一口氣。「難為你也能想明白。那郭老四是什麼人?人家在京城裡頭可不是混了一年半載而已,你才來多久,被人家幾句恭維就誇得找不著北了。」宋明軒這會兒是又懊惱、又難受,也只能任由趙彩鳳數落。
沒過多久,錢木匠請了廣濟路上寶善堂的大夫過來,趙彩鳳瞧著大夫撚鬍子蹙眉地把過了脈搏,這手指還沒離開宋明軒的手腕呢,宋明軒已經扛不住,又要起身去茅房了。
大夫鬆開了鬍子,看著宋明軒搖搖晃晃出去的背影,開口道:「依老夫看,這位相公是被人下了瀉藥,大約是巴豆、番瀉葉一類的,今兒怕是有得折騰了。我先開一副止瀉的湯劑,喝一碗下去,要是壓住了,明兒不拉了,就繼續喝兩日,要是明兒還拉,你們再派人請我過來,我看看是不是要換個方子。」
楊氏千恩萬謝地送了大夫出門,又問道:「大夫,這藥喝了,是不是立時就不拉了呢?我女婿今兒還要參加春闈的,這再不走就要耽誤時辰了!」
那大夫聞言,笑著道:「小嫂子,妳瞧瞧他那樣子,哪裡還能參加春闈呢?這會子腿都站不直了,若進去了,可是九天出不來的啊!」
楊氏見大夫這麼說,也知道宋明軒這一科必定是沒有希望了,呆呆地應了一聲,跟著他出門抓藥去了。
楊氏拎著藥從外面回來時,錢木匠已經扶著宋明軒又上了幾回的的茅房。趙彩鳳看了一眼天色,開口道:「叔,這會兒趕考的人怕都已經進場子了,麻煩叔去劉家跑一趟,就說相公今天沒能進得去場子,也省得劉家在外頭看著的小廝上心了。」
宋明軒見趙彩鳳這麼說,心裡又是一陣失落,方才強忍著沒落淚,這會兒聽了這話,忍不住紅了眼角,撐起了身子道:「不行,我和八順兄弟約好了一起進場子的,我得進去!」
趙彩鳳聽了這話,一把將宋明軒按倒在床上道:「進什麼場子啊?跑進去卷子還沒領呢,就急著滿場地找茅房,你省省吧!」
宋明軒聞言,胸口一痛,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趙彩鳳,深切認同一句話──不聽老婆言,吃虧在眼前啊!從郭老四的事情可以看出,女人的直覺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準,可如今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宋明軒垂頭喪氣地躺在床上,捂著肚子難受。
錢木匠見楊氏熬起了藥,也知道宋明軒這一次是去不成了,跟楊氏說了一聲,就往劉家捎口信去了。
錢木匠剛到劉家門口,就瞧見劉家送了劉八順的馬車正好回來,錢木匠雖不認識劉家人,但瞧見一位姑娘從馬車上扶了李氏下來,也猜出這大約是劉家夫人,便上前拱手招呼道:「這位是劉夫人吧?我是宋舉人家的親戚,他們家讓我來說一聲,宋舉人身子不適,這一科沒進去考,請府上的小廝不必掛心了。」
扶著李氏下車的正是錢喜兒,聽錢木匠這麼說,擰眉道:「怪不得今兒在門口沒遇上宋大哥,原本他和八順說好了要一起下場子的,我們還當是錯過了。」錢喜兒想起前幾日宋明軒來劉家時,還是精神奕奕的模樣,便忍不住開口問道:「宋大哥怎麼了?是不是病了?」
這事情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且錢木匠自己也還沒問清楚,便只開口道:「早上起來有些鬧肚子,家裡人便不准他去了,省的到了裡面再出些意外。」
李氏聽錢木匠這麼說,也點了點頭道:「是該如此,功名雖然重要,但身子自然是更重要的。」
錢木匠見話也傳到了,正想著回去跟趙彩鳳說一聲,讓她放寬心,就見劉家府上有個僕婦跑了出來道──
「太太回來了怎麼還沒進門呢?王家小子來送菜了。」
李氏聞言,納悶道:「昨兒才來送過,怎麼今兒又來了?」
那僕婦上前扶了李氏,擰眉道:「說是宋舉人的娘沒了,村裡人讓他來京城捎口信的,怕沾了晦氣,所以不進門了,在後院門口等著,讓我來跟太太回一聲,這就要去討飯街上給宋舉人捎信呢!」
錢木匠就站在不遠處,且他耳力又好,如何沒聽見那僕婦說了什麼?擰眉道:「妳說什麼?明軒的娘沒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僕婦也不知道錢木匠是什麼來路,看他那一臉絡腮鬍子,就覺得有幾分害怕,見李氏朝著她點了點頭,這才開口道:「這個奴婢也不清楚,王家小子沒說。他這會兒人就在我們後角門,這位大爺不若自己過去問一聲?」
錢木匠正要繞道去後角門,就被李氏喊住了。
「這位大爺跟著我們從裡面走吧,雖說這宅子不大,卻也要繞半條街的。福媽,妳把這位大爺帶過去,告訴王家小子,辦正事要緊,不用向我回話了。」
被喊作福媽的僕婦聞言,點了點頭,鬆開李氏的手,帶著錢木匠往後角門那邊去了。
王鷹駕著馬車、載著錢木匠,往討飯街去了。原本這一趟他是不想帶東西的,可想著宋大娘沒了,村裡頭的年輕人少不得要在宋家幫忙,到時候短了劉家的吃食倒是不好了,所以才急急忙忙地去莊子上裝了些東西,先送了過來,只等和李氏回了話,就往討飯街上送信的。
說起來,許氏死得也真夠冤枉的,她從京城回去的時候,趙彩鳳和宋明軒買了好些小玩意兒,讓她帶給寶哥兒去,所以許氏便抽空去方廟村走了一趟。
許氏去了方廟村才知道,據說那個死了很多人的煤窯裡頭,下雨天時會從裡頭沖出銀子來,方廟村裡好些人都去撿銀子了。許氏本就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便也跟著那群人湊熱鬧去了,幾個四、五十歲的婦人想著等下雨天時一起撿銀子去。可偏偏這次老天爺沒讓她們遇上好運氣,這頭一場春雨就下得太大了些,那煤窯原本就建在山坡底下,大雨一沖,泥石流翻滾一樣地坍下來,許氏雖拉著人飛跑,最後仍給埋在了裡頭。
聽說許氏被挖出來的時候氣還沒斷呢,瞪著灰濛濛的天空說了一句話。我的兒啊……兒……
錢木匠聽王鷹說完這些,臉色越發地沈重了,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似乎都帶著幾分迷茫,開口道:「那個煤窯裡頭,哪裡會有什麼銀子啊?那些村民怎麼就那麼好騙呢?天底下哪有白白掉下來的銀子……」
王鷹聽錢木匠這麼說,也蹙眉道:「叔,不管裡頭有沒有銀子,可宋大娘是真沒了。我聽說今兒是明軒下場子,可這樣的事由不得他不回去,若真的等九日後才回去,那可就不孝了。」
錢木匠聞言,略略抬眸道:「明軒沒有下場子,他在京城也出了一點岔子,只是……只是這個時候要是讓他知道他娘沒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扛得住……」
王鷹聽說宋明軒沒下場子考科舉,也很是疑惑,問道:「明軒又出了什麼岔子?宋家前一陣子才雙喜臨門的,怎麼最近這幾天卻這樣不順?我聽說宋家老爺子也快不行了,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錢木匠簡短地把宋明軒的事情跟王鷹說了一聲,又道:「一會兒你就在門口等著,看這架勢,明軒和彩鳳是肯定要回去的。」
王鷹將馬車停了下來,一個勁兒地點頭道:「叔,你放心,我過來就是想帶明軒回去的,這馬都餵足草料了。」
錢木匠拍了拍王鷹的肩膀,跳下車去,急急忙忙地就往討飯街的小院進去了。
楊氏剛熬完了一碗藥,趙彩鳳端著給宋明軒喝了下去,宋明軒心中卻還是惴惴不安得很,額頭上的虛汗一直都沒斷過。
趙彩鳳見他躺著也不安生,小聲安慰道:「你放心,這郭老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早晚要他好看!我過幾天就在貢院門口守著他,讓他有命進去,沒命出來!」
趙彩鳳說的是氣話,但她確實是抱了這個心思的。郭老四這一科想中進士,少說也要在裡頭熬上個九天,九天之後出來,是人是鬼都還不知道呢!要讓趙彩鳳逮著了,上前給他兩拳都還算便宜他了。趙彩鳳這時候頭一次感覺到蕭一鳴的好,這事情若是蕭一鳴知道了,肯定二話不說就把郭老四給教訓了。
宋明軒聽了趙彩鳳的話,也是哭笑不得,偏生他肚子又難受,便皺著臉不發話。
在外面的楊氏見錢木匠回來了,笑著迎了上去,見錢木匠神色肅然,頓時心下一冷,湊過去小聲問道:「當家的,你這是怎麼了?怎的黑著一張臉?」
錢木匠壓低了聲音道:「宋大嫂沒了,明軒的娘沒了……」
楊氏聞言,嚇了一跳。
錢木匠把她拉到了一旁,小聲道:「王鷹的馬車正在門外等著呢!這事到底該怎麼跟明軒說?他現在怎麼樣了?」
楊氏一下子也沒了主意,看著錢木匠道:「剛喝過了藥,心裡估計還難受著,這讓我怎麼開口呢!」
錢木匠見楊氏這樣,嘆了一口氣道:「妳去把彩鳳喊出來,我讓她說去。」
楊氏聽見許氏遇難的噩耗,早已經嚇呆了,這會子聽錢木匠讓她去把趙彩鳳喊出來,忙不迭拿帕子壓了壓眼角道:「好,你等著。」
楊氏到了房門口,卻不敢進去,深怕瞧見宋明軒就忍不住哭了出來,只壓抑著情緒,小聲道:「彩鳳,妳出來一下。」
趙彩鳳鮮少見到楊氏這樣心神不寧的樣子,因此也顧不得宋明軒,挑起布簾子便跟著走了出來,就見錢木匠蹲在門口的小院裡抽著旱煙,一臉嚴肅的模樣,她頓時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後背沒來由地就生出一層冷汗來,還沒等開口發問呢,那邊錢木匠已抬起了眼睛看著她。
「彩鳳,明軒他娘沒了,外頭王鷹的馬車等著呢,妳趕緊跟明軒說一聲,讓他別太難過了。」
錢木匠說到這裡的時候,楊氏已經忍不住哭了起來。兩人都是年輕守寡的婦人,平常在村裡也是互相幫扶的多,這麼些年的情分,如今又做了親家,這好好的人怎麼就走了呢?
趙彩鳳一時沒反應過來,許氏怎麼可能沒了呢?沒了是什麼意思?她強忍著不往最壞的方面想,追問道:「叔,你說我婆婆沒了?是怎麼個沒了,我怎麼就聽不懂了呢?她才從我這兒回趙家村沒幾日啊!」
錢木匠開口道:「沒了就是死了。妳婆婆跟著別人一起去撿銀子,被山上滾下來的泥石流給埋了。」
趙彩鳳還沒來得及把這一句話聽明白,就聽見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哀嚎,她急忙轉身,只見宋明軒睜大了眼珠子,身子直挺挺地往後倒了下去!趙彩鳳瘋了一樣地跑過去,拉扯著宋明軒的身子,一個勁兒地喊道:「相公、相公!你快醒醒啊!你別嚇唬人啊!」
宋明軒很快就醒了過來,睜開眼的時候就瞧見趙彩鳳陪在自己身邊。
趙彩鳳握著他的手道:「相公,別怕,還有我在呢!」
宋明軒呆呆地看著趙彩鳳,伸手摸著她的臉頰,似乎片刻之間就成熟了幾歲,強撐起了身子道:「走,我們一起回家,給娘盡孝去。」
趙彩鳳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扶著宋明軒下了床。
外頭楊氏早已經準備好了行李,見宋明軒醒了,勸慰道:「明軒,你別太傷心了,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緊。」
宋明軒勉力點了點頭,由趙彩鳳扶著出了院子。
楊氏和錢木匠也一起跟著車回去,一家人先去了廣濟路和楊老頭、楊老太打了一聲招呼,便快馬加鞭地往趙家村去了。
許氏生前培養出一個舉人來,這就夠讓趙家村的人敬重了,因此雖然宋明軒他們人還沒回來,但是村裡頭已經派人給安置好了靈堂。宋家大姑奶奶帶著孩子在門口迎客,李奶奶等幾個村裡的老婆婆都在房裡陪著陳阿婆。
陳阿婆一邊哭,一邊道:「我這個老不死的偏偏死不了,叫我一輩子白髮人送黑髮人……這好日子還沒開始過呢,怎麼就走了呢!」
李奶奶也跟著抹了抹眼角的淚,嘆息道:「前幾個月還跟明軒他娘說,如今妳可以享福了,家裡頭要地有地,又娶了這樣能幹的媳婦,等過個兩、三年,明軒中個進士,彩鳳再給添個孫子,這日子就齊全了,誰能想到竟會出這樣的意外呢!」
陳阿婆也抹著眼淚道:「我這媳婦樣樣好,就一點不好,要強,像我。可她年紀輕輕就守了寡,若是不要強,如何能拉扯著這兩個孩子長大了?誰能想到,這好日子才開始,她就撒手去了……」
李全媳婦聽了,忍不住插嘴道:「陳奶奶,我聽人說,那方廟村的煤窯邪乎著呢,十幾年前死的冤魂都在裡頭,上回山洪又死了人,那麼不吉利的地方,嫂子怎麼也敢去啊?她真當她是寡婦,百無禁忌啊?」
李奶奶聽了,立即喝斥道:「妳怎麼說話的!這能怪妳嫂子嗎?那是那些人瞎訛的,這要是煤窯裡頭真能跑出銀子,那方廟村早就偷著發財了,還能告訴妳嫂子一個外鄉人?我看明軒她娘八成是被騙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嘮叨著,眼見著天色都晚了,才聽見門外有孩子一路小跑著從村口回來,一個勁兒地喊道──
「宋舉人和彩鳳姊姊回來了!馬車都到村口了!」
陳阿婆聽了這話,擦了擦眼角的淚,拄著柺杖站起來。
李奶奶忙上前扶了她道:「這下好了,明軒回來了,大嫂子妳也別難過了,咱好歹還要保重身體啊!」
陳阿婆聽聞,一個勁兒地搖頭道:「我是沒臉見他啊!當初我和他娘一起從城裡回來,這才幾天呢,他娘就沒了,我……」陳阿婆一邊說,一邊拄著柺杖往外走,才到門口,就瞧見馬車已經停在了院子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