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楊氏看著吳遠生和吳伯一前一後的背影,心下怒罵:這個不識趣的吳伯,還是早早攆走為好。
「娘,吳陵娘的嫁妝,妳都弄去哪了?」吳潭皺著眉問道。
楊氏坐在黃梨木的椅子上,撢了撢裙子,無所謂地道:「我哪知道,你們誰看上了一件物什,不是隨手就拿走的?剩下的不還在我的私庫裡嗎?」
吳潭被楊氏這副不當一回事的樣子氣得一噎,冷冷地道:「娘心裡有數便好,這事處理不好,娘恐怕不能脫身。」雖說是親娘,可畢竟是瘦馬出身,只知道吃喝玩樂,遇到一點事,真是完全指望不上。
楊氏看著甩袖出門的兒子,伸出染了鳳仙花的鮮豔手指,指著他的背影,對女兒抱怨道:「妳看看、妳看看,妳哥這什麼態度,真是太寵你們了。」
不過到底是自己生的,楊氏也捨不得責罵,抱怨兩句就過去了。
「娘,那鄭家的陪嫁,妳到底是怎麼想的?」吳芷沅比起兄長跟娘相處的時間長,深知娘自幼在勾欄裡長大,最是愛惜自己不過,怎麼可能真的對那麼要緊的事無所謂呢?
果然,只見楊氏杏眼一轉,勾唇笑道:「還是我閨女看得明白。那些啊,我早八百年前就運出去了,除了一些精巧的留下來給你們玩,其餘的早賣了、折了銀錢。」真當她楊杏傻啊,那麼個燙手山芋會一直握在手裡?
見女兒一臉不信地看著自己,她又道:「妳放心,這事妳爹也知道。」楊氏說到最後,看著女兒審視的眼神,心裡一虛,住了口不再多說。
母女倆在前廳裡吃著蜜餞閒聊,不到一刻工夫,吳伯匆匆地又趕了回來。
楊氏厭煩地皺起眉頭,沒好氣地斥道:「我說管家,你沒事就不要往我眼前轉了,晃得我頭暈。」
吳伯面不改色地站在門口,平靜地道:「楊姨娘,州府大人派人來請妳過去問話呢!妳還是快些吧!」
吳芷沅暗自皺眉,這老匹夫十幾年來可沒再稱呼娘為「姨娘」。誰不知道要不是娘是瘦馬出身,不能扶正,早就是吳家名正言順的當家夫人了,饒是如此,裡裡外外誰不稱呼娘一句「楊夫人」?這老管家是篤定娘這次要不好了?
楊氏此時卻沒心情計較吳伯的那句「楊姨娘」,難道老爺沒有說服州府大人嗎?還要傳她過去問話?她有心想問老管家兩句,卻見他像個木樁一樣筆直地站在那裡,嘴上忍不住諷道:「喲,看管家這副模樣,是篤定我楊杏回不了這吳家大門了?」
「楊姨娘多慮了,前面衙役還在等著,楊姨娘還是先過去為好。」
楊氏聽到衙役,心口一慌,也不和老管家鬥氣了,拉著女兒的手說:「快,快去找妳哥。」她真是萬般悔恨剛才把兒子氣走了,不然現在還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
「潭少爺剛才往東大街去了,怕是一時半刻回不來。」吳芷沅剛邁出步子,便聽老管家緩緩地開口道。
「哎喲,那可怎麼辦呢?我一個婦人要是上了公堂,以後哪有臉面再去見各家夫人啊!」楊氏拽著帕子,急得額上都開始冒汗,眼裡也泛了淚。
吳芷沅眼神一暗,她正在議親的關頭,可不能讓娘被人議論……她看了事不關己的老管家一眼,福身道:「吳伯,爹爹和哥哥不在家,芷沅懇請老管家代我們母女拿個主意,母親是萬不能走這一趟的,待父親回來,必讓父親重謝您老人家。」
吳伯覷了吳芷沅一眼,當下彎著腰回禮道:「小姐真是折煞老奴了,這官府的事哪裡是我一個下人可以置喙的?」
吳芷沅抬起頭,定定地看著老管家,長睫下的眼睛裡是一片陰鷙之色。
不到一日,台州城內便傳開了──吳家的嫡子將吳老爺告到了堂上,東大街上的茶館、酒肆、客棧裡因此都熱鬧起來。「如意茶館」的老闆還特地聘了一位說書先生,每日巳時和申時,長鬍子老先生會拍著驚堂木,一驚一乍地從鄭家大小姐待字閨中說起。
這說書先生有秀才的功名,考了好些年都不能再更上一層樓,不知怎地一心鑽研起說書的行當,在當地也是頗有名氣的,只是老先生家境富裕,近年來很少上臺。
老闆將老先生重新上臺的消息一傳出去,隔天每張桌子便滿滿當當地圍了十來個人,還有許多人只能站在牆角或門邊。
老先生一拍那塊陳年的驚堂木,茶館內瞬間安靜下來。
「二十年前台州城內,要說哪家小姐最娉婷秀雅、端莊知禮,鄭家大小姐要是排第二,沒有人敢說是第一。」老先生一邊說一邊惋惜地搖頭,還嘖嘖可惜著。
「難道老先生您見過不成?」臺下有人哄笑道。
「哎,這位小郎君可說對了,我還真見過呢!鄭老太爺還在的時候,我常去和他下裲盤棋,那小姑娘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臉蛋紅彤彤的,大大方方地站在案邊喊我一聲爺爺,當真討人喜啊!」老先生頗為感慨地回憶道。
樓上二樓的雅間裡,鄭老太太用帕子擦著眼角說:「這老先生確實是老頭子的故交,也是看著妳婆婆長大的,這一回話本怕是他一早就想好了。」
張木還是頭一回聽書,想起昨兒個吳陵回來說:「我怕是趕上好時候了,吳家可能得罪了上頭,明大人話裡話外都引我把話頭往狠了說。」
小夫妻倆一思量,去找了鄭老太太,鄭老太太當下便笑道:「財帛動人心,吳家也富了這百餘年了。」
吳陵和張木互相看了一眼,心下有些懵懵懂懂。
不過鄭老太太得知這意外的消息,心情倒是爽朗多了,竟鬧著要來聽書,鄭大老爺苦勸無效,只得一早給老娘備了馬車。
鄭老太太不樂意見二兒媳,便也不好帶大兒媳出來,只悄悄地帶了張木過來。
此時張木見鄭老太太想起女兒又傷感起來,哄道:「外祖母,您別難過,過幾日娘的仇就能報了。」
「哎,好孫媳,我明白咧,我就是一時想到恒芯小時候那活潑機靈的模樣,心口疼罷了。」女兒走了這許多年,她該流的眼淚早流光了,擦了兩下眼角便又凝神聽起書來。
如意茶館「皇商寵妾滅妻,嫡子流落街頭」的話本足足說了十天,吳家守門的阿力每日都要清掃門口的臭雞蛋和爛菜葉子,連以往去市集採買的廚娘都遭人白眼,有些脾氣耿直的大嬸甚至擺明「我家的菜不賣給爛心爛肺的人吃」,吳伯只好讓新進府的僕婦去買菜。
這幾日吳芷沅和吳潭都不敢出門,起初兄妹倆以為憑爹在台州的勢力,這事也就是走走過場罷了,頂多娘被爹苛責幾句,沒想到爹和娘一去就沒回來了。
每日牆外都會有粗鄙的婦人在叫罵,他們想讓下人去把婦人攆走,誰知爹爹不在,老管家竟然奴大欺主起來。兄妹倆一向靠著爹娘過日子,一切俗事不沾手,這下也只能暗自憤恨,尤其吳芷沅這幾日生生地瘦了好些,原本就纖細的腰肢現在更是纖不盈握。
第七日,「皇商寵妾滅妻,嫡子流落街頭」的話本終於說到了「失蹤多年歸來,嫡子為母告父」。
老先生在臺上一邊說一邊唏噓不已。「諸位想想,這子告父得挨三十大板不說,還得除族,那吳家的家產不得落在楊氏所出的子女身上?這鄭家的小姐早早便香消玉殞,唯一留下的骨血被殘害了這許多年,難得還有這番孝心,一心為母討公道,卻還得受這番折磨。」
或許是老先生說得太令人動容,抑或是寵妾滅妻、發賣嫡子的舉動激怒了太多支持原配嫡子正統地位的百姓,第八日,州府裡的衙役剛拉開大門,一摞厚厚的進言書就擺在前來抗議的士子們身前。
剛睡醒的衙役揉了揉眼睛,往他們身後一望,士子們後頭竟然還有許多義憤填膺的民眾,黑壓壓的一片,嚇得衙役一激靈,連忙拔腿去後衙裡稟告州府大人。
明皓接過錢師爺遞上來的進言書時,也不禁驚訝道:「這怕有萬餘字吧!」
「大人好眼力,是本州才子柳謙益執筆寫的。」
明皓仔細一看,大致是在說吳家身為皇商世家,竟寵妾滅妻、惡待嫡子,敗壞我朝風氣,有辱台州鄉風,不堪為民眾表率,請求州府大人上書撤下吳家的皇商身分,還鄭氏母子一個公道。
進言書底下還有許多百姓的簽名,一些不識字的老百姓就用紅泥在白紙上按了個紅手印。
明皓緩緩合上進言書,笑道:「柳謙益這回不閉門讀書,竟然也摻和了進來?」
沒想到說書的老先生已經給他一個驚喜,這柳謙益又送了一個驚喜過來。
錢師爺一直在一邊觀察著州府大人的表情,心裡暗暗提了個醒,那吳潭送來的金子還是早早處理妥當為好。
「這台州城的百姓倒是從來沒有這般團結過,也是大人治理有方啊!」錢師爺笑道。
明皓笑著擺擺手。「走,陪我去前面看看。」
到了前頭,看到這群烏壓壓的民眾,明皓心頭不由得一震,這說書的老先生還真有一套,又覷了打頭陣的柳謙益一眼,暗道倒是個好苗子。
民眾見州府大人出來,立即吵嚷著請求還吳家嫡子一個公道,明皓壓了壓手,朗聲道:「諸位鄉親,明某人已經看過進言書了,今日就會快馬加鞭送到聖人案上,一定會給諸位一個滿意的答覆,望大家少安勿躁。」
「諸位鄉親,明大人一向言而有信,我等在此謝過明大人體察民情,為百姓主持公道。」柳謙益也高聲說道,說罷對著明皓深深彎腰行禮致敬。
另一頭,當吳芷沅和吳潭從僕人嘴裡得知百姓進言的時候,進言書已經八百里加急地往京城去了。兄妹倆的驚恐不可言喻,吳潭握拳逮著傳話的小廝就是一陣猛揍,小廝萬沒想到一向脾氣溫和的少爺竟會突然拿他出氣,抱著頭,心裡叫苦不已。
吳潭發洩夠了,猛地朝坐在地上的小廝踢了一腳,罵道:「沒用的東西,滾!」
小廝連跌帶爬地出了屋,被相熟的夥伴扶到屋裡上藥去了。
「哥,你說那吳陵為什麼沒有死在外頭?都過了十多年,還能回來找晦氣。」吳芷沅怒道,等那進言書送到聖人手上,怕是京裡的大伯也保不住他們了;不說爹娘能不能回來,就是這宅子能不能保住都是問題。
「既然那雜種不該回來,我們讓他消失就是。」
吳芷沅一驚,倏地側過頭來看著兄長,只見他臉色狠戾,心頭不由得一顫。「哥哥,你……」
吳潭見妹妹驚得睜大了眼,微微笑道:「沅兒在家好好給哥哥做一身衣裳,等爹娘回來了,我穿給他們瞅瞅,看看沅兒的繡活是不是又長進了。」
張木看著面前的張大郎和美人,半天合不上嘴。
吳陵看不過去,推了她一下,笑道:「娘子,別愣著了,趕緊讓大舅哥和美人進去喝盞茶暖暖身。」
「欸,哥,你趕快進來。」張木連忙讓張大郎進屋,欲伸手抱美人,美人卻憤憤地扭過了身。
哼,誰讓你們拋下我。
吳陵見這貓這般傲嬌,抓著美人的後腿把牠從張大郎懷裡拎起來,氣得美人憤怒地直叫喚。「喵、喵!」混蛋,快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見吳陵無動於衷,美人只得看著張木。
張木心頭一軟,輕輕拍著美人的身子,笑道:「這貓真會記仇,當時我跟著爹娘過來,人生地不熟的,怎好帶你來呢?」說著看了張大郎一眼。「哥哥怎地把牠帶來了?」
張大郎笑道:「你們走了好些天,娘不放心,特地讓我來看看,娘又說這貓有靈性,非要我一起帶過來。」
台州城這般大,張大郎摸索了好些天,見有間茶館天天人來人往的,想著人多,便試著去探聽一下,沒想到那人一聽他打聽的是吳陵,立即就嚷嚷。「哎喲,這是吳家公子的大舅子呢!從通台縣那邊過來的。」
張大郎才知道,原來妹夫竟然是富貴人家的嫡子,只是被家裡的姨娘給賣了,這才流落街頭,心裡也是驚詫不已。有心人給他指了路,他才順利找到鄭家;不過他也不好貿然敲門,只得在門外的樹下等著裡面的人出來,沒想到一早就碰到了妹子和妹夫。
張大郎第一次走進這般豪奢的人家,這一路走來雖也看過許多亮堂的富貴樓閣,但是遠遠沒有此時震撼。
「阿陵,這真是你的外家嗎?」張大郎進了大門後,還是有些不確定地問。
吳陵看著大舅哥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再看了抿唇笑著的媳婦一眼。大舅哥這模樣才像沒進過城的鄉下村戶吧?可是媳婦第一次來的時候,為什麼會那般神態自若?
「哥,我先帶你去見外祖母。」張木見吳陵盯著自己失神,忙拉他的袖子催道:「發什麼呆,還不快點?」
「喵喵。」混蛋,人家都快餓死了,你還這般磨蹭。
吳陵回過神,見美人看著他的眼神異常幽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進了榮華園,只見綠雲正在外頭陪守門的丫鬟聊天。這些日子以來,丫鬟們見著老太太對吳陵夫妻倆這般看重,早已收起對張木的輕視,見面都恭恭敬敬地行禮。
張木在現代便見慣了「變臉」這一絕活,也不當一回事,遇到有禮的丫鬟,也都客客氣氣地應答兩句。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這些大宅門裡的丫鬟和僕婦更是不能小瞧,不管哪一個怕都比她多了一個心眼。
下人們見張木這般溫和有禮,一點都不張狂,有幾個倒也真起了尊敬之心,例如鄭老太太身邊的綠雲、綠袖和綠影。
「陵少爺和少奶奶怎麼又轉回來了?這位是?」綠雲福禮後,笑著問道。
「外祖母可還在屋裡?」張木來了以後,吳陵便很少和丫鬟們說話,一向是由張木應付,此時張木見張大郎微微窘迫的樣子,笑道:「我哥過來給外祖母請安。」
裡頭的鄭老太太早就聽見動靜了,此時在裡面對綠影道:「去後頭找一塊好些的玉珮出來。」
一旁的綠袖看著老太太,試探著提醒道:「老祖宗,這鄉下人家,怕是金子、銀子更實用吧?」
鄭老太太擺擺手,並不答話,看了綠影一眼,綠影便頷首進去了。
前頭,綠雲已經打起了簾子,張大郎見著一個富態的老太太慈祥地看著他,心裡不禁微微鬆了一些。
「外孫媳婦,我剛才怎麼聽著妳說妳哥哥來了呢?」鄭老太太說著,伸出手喚張木到她身邊坐下。
「外祖母,您耳力可真好。我哥哥見我和相公好些日子沒回去,心裡掛念著,便找了過來,我和相公今兒個剛出門便遇上了,您說巧不巧?」
鄭老太太見外孫媳婦落落大方地介紹這個身上還打著補丁的憨厚小郎君,心裡又添了一層喜歡,見綠影出來了,笑道:「親家舅爺也是有心了,從家裡到台州,怕也折騰了一些日子吧?這下可得好好地陪阿陵和木丫頭在我家多住幾日才好。」
張大郎見老太太並沒有因他而小瞧妹子,提著的心才完全放了下來,答起話來也活絡許多,和鄭老太太介紹了好些鄉下風物。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2/7上市的【文創風】492《娘子押對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