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顧妍又一次滿頭大汗地驚醒,睜著眼大口喘息。
天色已經大亮,她環顧四周,慢慢閉上了眼,再睜開時,還是這幅情景。
她起身,趿上鞋子走到妝檯前。鏡子裡的人瘦瘦小小,年約十歲的樣子。彎彎的眉,黑葡萄一樣的眼,整個人粉嫩而嬌弱,卻是她幼時的模樣。
顧妍微微鬆了口氣。昨日她迷迷糊糊醒來,就發現周圍一切都變得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這是她幼年在長寧侯府時曾住過的閨閣清瀾院;陌生,卻是因為她已多年不曾踏足,更因為長寧侯顧家早在昭德元年便被削職抄家。
她的記憶止於大金鐵騎破關的那一刻:大金國的秦王斛律成瑾帶了最精銳的部隊殺入燕京城,推翻了順王建立僅僅四十一天的政權,揮刀斬下順王的頭顱。
當年魂斷之際,她沒有進到地府,而是成了個孤魂野鬼四處飄蕩。她看著魏都被逼自縊,顧家被抄家,看著大夏毀在夏侯毅手上,看著他自縊於景山,看著紛亂的京都改頭換面,只覺得心下大慰。然而轉眼,本是魂魄狀態的身體,卻被一股重大的吸力扯入雲空,再睜開,就回到十二年前。
顧妍不喜歡這個地方,當年母親和胞弟在這裡殞命,她被趕出家門,嫡姊在這裡受盡折磨不成人形,可那些罪魁禍首卻逍遙快活了許多年……她一想起這些就覺憤懣不堪,連帶著腦後也刺痛陣陣。
她的後腦受了傷。在記憶裡,僅有的一次頭部受傷,是和二房的三姊爭執起來,被她失手推了把,撞到桌角──很可笑的橋段,卻實實在在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記得自己那年十歲,算起來應該是方武三十七年……
顧妍心中猛地一跳。如果說這一年對她而言有何特殊,大約是外祖母的過世,母親的病重。而若說她最深刻的記憶是什麼,那便是方武三十八年時,胞弟過世,她被驅趕,母親身亡。僅僅半年的時間,她的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顧妍一時怔忡。
門簾微動,腳步聲靠近,一個圓臉大眼、白白淨淨的婢女端了茶水走進來。她看到只穿著寢衣站在妝檯前的顧妍,愣了一下,擔憂道:「小姐怎麼起來了?還穿得這樣少?」
她連忙將茶盤放下,快步走至床前給顧妍穿好衣衫,又蹲身給她套起襦裙。
顧妍直直看著她。時間長了,有些事模糊了,可有些人她還記得。眼前的婢子叫百合,是她的貼身大丫鬟,乖巧聽話,沈穩溫和,十分能幹,她很滿意也很喜歡。
然而,她記得方武三十八年,二伯母失足小產,若非百合指證是她做的,二伯母也不會視她如眼中釘,卯足勁將她趕出門庭。
她哪裡有害二伯母小產呢?她只是聽了百合的話,去園中散步消食,正巧遇上二伯母啊!
然而,真的只是恰巧嗎?
顧妍僵著身子一動不動,等百合替她穿好衣服,笑盈盈地看向她時,卻被她定定的目光看得渾身發毛。
「五小姐?」
她有哪裡做得不妥嗎?
顧妍移開視線,往妝臺前坐下,淡淡道:「洗漱吧。」
百合應諾,給顧妍梳起了頭髮。手法很輕,很柔和,讓人倍感舒適。
顧妍腦子裡還有點亂,輕輕閉上眼。
百合不由一愣。平日裡總要嫌東嫌西意見一大堆的人,今兒個怎地這樣安靜?莫不是撞了一下頭,把腦子也撞壞了吧?不過這種事她也就想想,斷不至於傻得說出來。
內室的棉布簾子打起,又一個婢子走進來,一見屋裡的情景就嚷道:「這怎麼了?五小姐怎麼起身了?身子骨還沒好全呢,起來做什麼?」
「百合,妳怎麼也不勸勸,五小姐這是傷了身的,就應該好好躺著。」她扠著腰指指點點,聲音響亮。
顧妍只覺得十分聒噪,下意識蹙起眉。
那婢女走過來將百合擠開,搶過她手裡的梳子。「五小姐,奴婢來給您梳頭髮,您可是最喜歡奴婢梳的髮式了!」
顧妍由著她去。這個人她恰好也記得,叫綠芍,原本只是個燒水的小丫頭,分派到她身邊沒多久,就因為能說會道,哄得她很開心,於是坐穩了大丫鬟的位置。只是這人手腳不乾淨,又總愛貪小便宜,她這屋子裡,但凡不曾登記造冊的釵環首飾,有不少進了綠芍的口袋。
顧妍幼時任性倔強,行事莽撞,稍有不順心便責罰下人,府中家生子清楚她的秉性,分配去各院落的時候寧願費些錢財給管事嬤嬤,也不願來伺候她。貼身的婢子換了一撥又一撥,沒幾個是長久的,直到百合、綠芍出現,才算對了她的脾性。
那時候好像才過八歲,她聽到院子裡有人嚼舌根,說她的不是,立馬氣急敗壞地將她們發賣了,隨後她與六妹顧婷說起這件事,這位貼心的好妹妹就毛遂自薦,去求李姨娘給她找兩個伶俐能幹的貼身伺候。
想到這裡,顧妍心下了然,原來是李姨娘!
顧妍的母親是顧三夫人柳氏,出身江南姑蘇,是個柔弱溫和的女子。她十三年前嫁給父親,半年後便生下了姊姊顧婼,生活也算幸福美滿。
可隨後三年,柳氏再無所出,眼看著父親膝下無子,老夫人便讓大伯母安氏為顧三爺張羅一房妾室。
正室無子,納一房妾本沒什麼大不了,柳氏性子溫和,就算心裡膈應也不會太過反抗,從身邊的丫鬟裡挑一個出來開臉,未來和自己還是一條心。
可不知道大伯母是怎麼想的,挑來選去最後居然找上了李姨娘──這個善解人意貌美如花的女人一出現,就入了父親的眼,極討他歡喜。
李姨娘說白了就是來給父親傳宗接代的媵妾,可偏偏天意弄人,她一進門,柳氏就有了身孕,隨後兩月,李姨娘也有了身孕。妻妾各自有孕,父親覺得這是因為李姨娘旺丁,更做好了準備享齊人之福。殊不知,這恰恰成了爭端的開始。
柳氏這次生了對龍鳳胎,正是五小姐顧妍和三少爺顧衡之,然而顧衡之生來體弱多病,自小養在藥罐子裡,柳氏也元氣大傷,自此子嗣艱難。
李姨娘生了個女兒,是六小姐顧婷,聰明伶俐,討巧可人,和顧妍最是親近。這兩母女在人前矯揉造作,背後卻是最陰狠的毒蛇。
有些事,顧妍當年看不清,但慢慢的,真相浮出水面,她哪能不明白?若非是那個人,她和母親怎會落得這步田地?
顧妍一想起李姨娘,身體就止不住地發冷,然而綠芍並無所察。
她手伸進妝奩匣子,拿了支點翠紅寶釵,又拿了根攢珠金簪,還不忘抓幾個赤金南珠耳墜。
「小姐今日要戴什麼首飾?」綠芍盈盈笑問,眼神卻黏著手裡的東西。
顧妍心裡冷笑,若非她這些東西都是冊子上過明面的,綠芍怕已經塞到自己兜囊裡了。
「妳覺得呢?」她淡聲問道,就好似平常一般等著綠芍拿主意。
綠芍心中頓時升起一抹自得。「奴婢覺得小姐的臉色還有些蒼白,就用豔麗一些的顏色蓋過去。您身上的小襖太素了,換成銀紅的,再用這支紅寶釵,戴上兩朵粉絹花,奴婢給您稍稍抹些脂粉,就跟年畫裡走出來的一樣!」
綠芍越想越覺得合適,就要拿那些東西往顧妍頭上戴,顧妍卻伸手制止她。
「五小姐?」綠芍不明所以。
就見顧妍劈手奪過綠芍手裡的東西,扔進匣子裡,素著臉問:「妳的規矩跟誰學的?」
綠芍一愣,轉了轉眼珠子道:「是高嬤嬤……」
「胡說!高嬤嬤是姨娘身邊的得力嬤嬤,最是知禮,豈能將妳教養成這樣?」
「五小姐?」綠芍錯愕。
她原本就是灶房燒水的小丫頭,是高嬤嬤找她來伺候五小姐的,一開始她還戰戰兢兢,高嬤嬤就提點她幾句,讓她好好伺候主子,哄好主子。她自認將五小姐哄得很好,五小姐也是極喜歡她的,簡直都對她言聽計從呢!
顧妍見綠芍不明所以,倒是氣樂了。
她從前到底有多傻,一個個的不懷好意,在她眼裡怎麼就成了懇切殷勤?
「妳好啊!妳可真好啊!」
顧妍恨極,使勁踹在了綠芍小腿肚上,踹得綠芍尖叫一聲蹲下身子。
「外祖母九月過世,妳要我現在穿金戴銀塗脂抹粉地出門,是要讓別人怎麼說我呢?妳這是要陷我於不孝之地啊!」
前世就是由著綠芍給她那樣打扮,穿著大紅色的夾襖,戴滿頭珠翠,回頭就將母親氣得暈厥過去。
外祖母柳江氏過世的訃告傳來的時候,母親便病倒了。千辛萬苦回了江南姑蘇弔唁,傷心過度數次昏厥,回了燕京依舊臥病不起,被她這麼一氣,病得便更重了。
當時她覺得委屈,去向庶妹顧婷哭訴,顧婷安慰她說:「這也不能怪五姊,五姊從小生長在燕京,姑蘇回過幾趟?您與外祖母沒見幾回面,親疏遠近總是有的,一時不察,也不是什麼大事。」
那時她覺得顧婷當真體貼,什麼事由她開導就什麼都不是了,歡歡喜喜將事情拋在腦後,沒有半分愧疚之色。母親大為失望,連一向好脾氣的二姊顧婼都氣憤地數落她。
她與顧婼自幼關係就一般,而幼時她性子乖張,二姊當著下人的面給她沒臉,她怎會樂意?就地和顧婼吵起來,又將母親狠狠氣了一回……
顧妍不由嗟嘆,幼年的她,為何這般駑鈍!
她扯起嘴角嗤了聲。「一點規矩都沒有!」
不去顧綠芍,顧妍披上大氅就出了門。
凜凜的寒風颳得急,聽著便叫人覺得清冷,北地的冬天,一向都是滴水成冰。
十一歲那年初春,還是個孩子的她被顧家送去清涼庵修身養性,山寺清寒,染了一身寒症。被舅舅接走後,好不容易安穩下來,又是接踵而來的陰謀算計。死後做鬼魂飄蕩那些年,日日夜夜隱在暗處,看得多了,早將冷意刻入了骨髓。
她是冷,身冷,心更冷。
直到此刻,顧妍仍有些恍惚,生怕這一切都是夢。總要親眼見一見娘親,才能安心……
來到母親的琉璃院時,遠遠就看到唐嬤嬤在與兩個丫鬟說著什麼。
唐嬤嬤是柳氏的乳娘,亦是整個三房的管事嬤嬤,只她平時嚴肅刻板,不苟言笑,顧妍便不喜歡她。
見到顧妍過來,唐嬤嬤愣了一下,倒也從善如流請她進屋。「五小姐不是還病著,怎地這個時候過來了?」
唐嬤嬤的語氣淡淡的。這也沒辦法,她在人們眼裡任性驕縱、不明事理,大家都是有眼睛、有腦子的人,當然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什麼樣的人。
顧妍脫去大氅,輕聲道:「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有些日子沒見娘親,就過來看看……娘親的身體好些了嗎?」
她能這樣和顏悅色說話,唐嬤嬤心中微訝,還是回道:「還是老樣子,一直調理著,夜間咳嗽睡不好,連帶胃口也不佳。」
見顧妍走向西梢間,唐嬤嬤提醒道:「二小姐正伺候夫人用早膳。」
顧妍頓住腳步。她和顧婼往日不親不疏,甚至因為顧婼各方面的優秀,出於那一點小嫉妒,顧妍心裡對她是不待見的,偶爾還會口角相向,顧婼也就對她不屑一顧。
柳氏想過很多法子想要她們能和睦些,可她們兩個,一個倔強,一個高傲,誰都不樂意拉下面子,慢慢發展成現在這樣。
唐嬤嬤無非是想她能軟和點,至少在母親面前能和顧婼保持和平安好。
顧妍扭頭笑了笑。「那就正好,我也有些日子沒見二姊了,如此倒省得我再跑一趟。」說著話,人已經掀簾走進去。
繞過一扇仕女圖屏風,就看到一個身穿菱花襖裙的少女正在餵床上的婦人喝粥,顧妍一下心頭又酸又甜。直到此刻,才有了真實的感覺。
聽到動靜,顧婼側頭看了眼,微微蹙眉。「妳怎麼過來了?」
顧妍跟顧媛爭鬧的事是瞞著柳氏的,她剛還對柳氏說顧妍感染了風寒,這幾天怕出不了門,誰知道,這丫頭這麼快就來了。
柳氏順著視線,同樣看到杵在一邊的顧妍,蒼白的臉上揚起一抹微笑,嗔怪起顧婼來。「妳妹妹過來了還不好?」又轉頭笑道:「阿妍身子可好些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柳氏又想起外頭的冰天雪地,忙招手道:「這麼冷的天,妳身子沒好透出來做什麼?快過來,這兒暖和……」
聽著娘親絮絮叨叨的話語,顧妍的眼淚再也憋不住,三步併作兩步撲過去,埋在床頭就哭。
柳氏被嚇了一跳。「阿妍?怎麼了?」
她乾瘦的手撫上顧妍的髮。從外頭帶進來的風雪氣息鑽進來,柳氏將將吸了口,又止不住開始咳。
「娘!」
顧婼放下粥碗將顧妍拉開,仔細扶起柳氏,一下下輕拍她的後背。丫鬟們又是端茶又是遞水一通忙活,就連外間的唐嬤嬤都走進來。
顧妍跌坐在地,收了淚,怔怔望著柳氏難受的模樣。每一下咳嗽都像用盡全身力氣,扯風箱似的撕裂喑啞,可見喉間肺部都受了創。
竟是這般嚴重?
顧妍愣了愣,顧婼含怒瞪她。「妳怎麼搞的,娘親昨晚咳了半宿,好不容易止住了,根本受不得涼,被妳這麼一攪和,全白忙活了!」
都說關心則亂,顧婼一急之下,口氣也有些重,換作從前,顧妍就要炸毛了,但此刻也不過呆愣愣地聽著。
柳氏緩過一口氣,搖搖頭。「怎麼能怪阿妍?又不是她的錯……」話沒說完又開始咳。
顧妍默不作聲地爬起來到火盆前烤火,等將手烤暖了,這才回到床前,按壓起柳氏一、二掌骨間的合谷穴和腕前太淵穴。
「妳幹什麼?」
剛剛就已經害得娘親重咳了,怎麼還來!
顧婼上前就要拉開她,卻被一旁的唐嬤嬤攔住。「二小姐,夫人怎麼說也是五小姐的娘親。」
總不能女兒想與娘親親近一下也不被允許吧?
顧婼聞言癟癟嘴,好一會兒幽幽嘆道:「她還記得誰是她娘啊……」那語氣既無奈,又悵然。
顧妍按壓的動作頓了頓,只一瞬又重新動起來。
顧婼無非是在說她與李姨娘更親近……看起來好像確實如此。她和六妹顧婷感情最好,去李姨娘那兒的次數遠比來琉璃院的多,李姨娘溫柔小意,無微不至,她也就樂意給李姨娘這個面子。
顧婼不屑地詢問,她懶得多說,而旁人又不好置喙她們的事,一路便將錯就錯下去,誤會漸深。
顧妍專注地按壓揉捏,柳氏發覺胸口的悶乏竟緩解不少,吸了口氣道:「好了阿妍,娘親沒事了。」
到了現在,顧婼也看出來顧妍剛剛是在幹什麼了。「妳怎麼知道有這個法子止咳的?」
顧妍想起上輩子被舅舅接出清涼庵後,在柳府生活的那幾年。
舅舅柳建文是江南士林,學識淵博涉獵廣泛,她日日耳濡目染,自然學了不少學問。又因為自己身體不好,也會時常翻看醫書,知道一些淺顯的皮毛,尚能對付普通頭疼腦熱。剛剛按壓的合谷屬手陽明大腸經,而太淵屬手太陰肺經腧穴,長按這兩處,可以有效舒緩久咳。
顧妍面不改色道:「前幾日病了,咳得難受,我又是不願意喝藥的,便纏著大夫硬討了幾個偏方,很有效。」
聽起來合情合理,柳氏信了,顧婼眉頭卻皺得更緊。
母親不知道,她是清楚的。顧妍前幾日哪是病了,根本是撞了腦袋休養起來,只不過她對柳氏是那麼說而已。既如此,顧妍做甚去向大夫討要止咳的偏方?難不成還是牽掛母親的病情?
唐嬤嬤也將視線投在顧妍身上,今日的五小姐很不一樣,大約經了事懂事了。她上前遞杯熱茶,輕嘆道:「可惜龐太醫這時候不在府裡,來給夫人診治的都是半吊子郎中,這身子總不見起色。」
長寧侯顧家身處京都富貴圈,該有的門面一樣都不能少,侯府中供著一位老太醫,每隔幾年會回一趟老家,恰好趕在這時候。
顧妍對龐太醫印象不深,依稀記得好像這次龐太醫回了老家後再沒回來,據說是在半路翻車死了。正是由於龐太醫猝逝,府中一時找不到替代人選,柳氏的病情才反覆無常好不利索,折騰幾個月將身子掏空了。
這裡面是否有一定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