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皇長孫妃初選的結果下來了,顧媛竟在入選之列,顧家上上下下都很高興,老夫人將顧媛叫過去特意叮囑一番,看著她的目光既憐惜又寵溺。
顧二爺本以為因為顧家先前那麼觸霉頭,顧媛入選的希望恐怕不大,但既然有機會能去競選,顧二爺自然是要指點一番,無非是庭訓教導之類,又請了安氏對顧媛好好說一說名門淑媛的儀態和端莊。從前他外放濟北,沒工夫教女兒,顧媛和賀氏學得不成樣子,近來顧媛似乎乖巧多了,他心中極寬慰。
安氏還記著顧媛在邯鄲賀家的所作所為,心中對一個姑娘家居然幹出去賭坊的事不可思議。她覺得顧媛的性子被賀家養野了,這樣子去皇家哪行?於是安氏對待顧媛極嚴苛,從說話言談、走路舉止、神態表情,都不能出一絲錯。
顧媛苦不堪言。她回去就找賀氏訴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賀氏心疼壞了,為了她與安氏吵了一架。安氏覺得自己真憋屈,乾脆撒手不管,顧媛樂得輕鬆,一日日嗜睡起來,胃口也跟著不好。
賀氏還以為是安氏先前將顧媛累著了,準備用自己的私房給顧媛補身子,未料顧媛開始嘔吐,吃什麼就吐什麼,嚇得賀氏要給她請大夫看看。
現在顧家可比不得從前了,他們如今生個小毛小病,還要去醫館請大夫。
顧媛想到了什麼,一把抓住賀氏的手,淚眼汪汪連連搖頭。
賀氏安慰她。「媛姊兒別怕,不會有事的,有病咱就治,不能諱疾忌醫。」想到顧媛這麼爭氣過了初選,賀氏就油然而生一股驕傲。「妳以後要入主東宮,未來的皇后可是妳呢,咱們將身體養好,等妳嫁給皇長孫,為他生下長子,往後的富貴榮華還少得了?」
賀氏遙想著未來的美好光景,只覺心潮澎湃。
「這選妃啊,都是要選身體好、能生養的,宮裡多得是嬤嬤給妳檢查身體,她們眼睛利著呢,有一點瑕疵都逃不過。」賀氏越發堅定要給顧媛好好調理身體。
顧媛額上冷汗直冒。初選過後的小娘子,定是要由這些嬤嬤查看,必得清清白白又沒有暗疾的。若是驗出哪個貞潔不保,不說她名聲掃地,只怕全家都要蒙受欺君之罪。
顧媛嚇得哆嗦,眼淚止也止不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帶著哭腔,囁嚅地喚了聲:「娘……」
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口,賀氏的侍婢櫻桃在門口道:「二夫人,邯鄲賀家有信送來。」
顧媛一聽到「邯鄲賀家」四個字,嚇得面無血色,她瞧見賀氏一步步走向門口接過那封信,拆開來細看。
天光大亮,顧媛遠遠就能看到那近乎透明的紙上,縱橫著行行列列的字。她趕緊將自己蜷縮進薄被裡,渾身顫抖不已。
「啪嗒」一聲,輕薄的紙張掉落在地上,櫻桃疑惑地要去撿起來,冷不防被賀氏猛地往外推,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而後便聽「砰」一聲,房門緊閉。
「怎麼了?這是……」櫻桃喃喃自語。
她是識字的,方才匆匆一瞥,只看到「元帕」二字。這元帕是女子出嫁後,新婚之夜落紅,來證實女子貞操的,然後入家廟燒給祖先,才將媳婦的名字寫入家譜。
賀家寫給二夫人的信上,說這個做什麼?
賀氏僵著身子愣在原地,她還怔怔望著地上那張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賀氏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女兒……竟然已經失貞了?
賀氏大步走過去,顧媛縮在被子裡不肯出來,聽到外頭賀氏緊繃的聲音。「媛姊兒,妳告訴娘,這不是真的!」
顧媛哽咽無言,流了滿臉的淚。她也希望這不是真的,可是它確實發生了呀!
顧媛在賀家,和兩個表兄進出的可不只是賭坊,還有青樓倌館。她也是好奇,女扮男裝和賀大郎去了綺紅樓。那種煙花之地,多得是下九流的招數,飲用的酒水裡下了藥,顧媛就這麼糊裡糊塗地喝了,又糊裡糊塗地與賀大郎……
至今仍記不太清那混亂的一晚,但身上的痕跡和疼痛,還有那羞於見人、染了鮮紅的床單,顧媛也幾度崩潰,想過一頭撞死得了。
可她惜命,捨不得死。
閔氏要為賀大郎向顧家提親,顧媛心中還念著安雲和,說什麼也不肯,可生米煮成熟飯,再如何隱瞞,總有拆穿的時候。顧媛答應給閔氏錢,用錢堵住賀家人的口,但誰又知道,顧家就這麼落魄了呢!
顧媛鑽出被子,撲通跪倒在賀氏腳下,嚎啕大哭。「娘,妳幫幫我,救救我!被爹爹、祖母知道了,我肯定是沒命了!只要給點錢,只要五千兩,舅舅、舅母他們什麼都不會說的,他們會把元帕還回來。娘,您就我這麼一個女兒啊!妳忍心看我去死,忍心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一記晴天霹靂,將賀氏劈得人魂分離。
她的一生,驕傲跋扈過、任性刁蠻過,也曾做過出格之事,可她再如何過分,斷不至於在婚前便將貞潔失了啊!
她唯一的女兒啊!她視若生命的女兒……這麼不自愛!不自重!
顧媛嚶嚶啼哭不止,賀氏腦中也一團亂麻,想到女兒最近又嗜睡又嘔吐,還有知曉她不再是處子,賀氏隱隱猜到了緣由,差點也要崩潰了。
這件事絕不能讓二爺知道……賀氏開始操心起賀家提出的那五千兩的條件。
五千兩,真的不是小數目,她自己私房嫁妝加起來也沒有這個數……本也可以向顧二爺或是老夫人討要,可這要怎麼說?說實情,媛姊兒定要被打死的!
賀氏一時焦頭爛額,心力交瘁。她帶著顧媛悄悄出府,說是要為顧媛置辦幾件像樣的首飾,好參選之後的七道關卡,安氏聽著有理,還勻了一筆銀子出來。
賀氏找了家小藥鋪子,塞了塊銀子,讓老大夫給顧媛把脈。雖然脈象還淺,但果不其然是喜脈,一個多月了……
賀氏一瞬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顧媛真算起來才十三歲,身子還沒長好,怎麼能有身孕!
她強打起精神,讓老大夫開了打胎藥,回府上親自煎給顧媛吃。這些事都是賀氏親力親為,連最信任的丫鬟都不讓接近,那一大盆血水潑出去,賀氏就全身脫力地倚在柱子旁低泣。
櫻桃遠遠看見了,心中疑竇頓起,等賀氏走後,她還能聞到一股血腥味。
她是賀氏的貼身婢子,自然清楚賀氏的月信大概什麼時候,才剛過去啊……難道是三小姐?
「二夫人最近怎麼神神秘秘的?」櫻桃嘟囔一聲,搖搖頭走開了。
邯鄲賀家那裡催得緊,賀氏如何也湊不出這五千兩。她知道大嫂閔氏是個什麼都做得出的,女兒的名聲全在自己手裡,為了女兒的一輩子,賀氏只好惡向膽邊生。
「府裡頭的銀錢都握在二爺手中,據說李姨娘是塊肥肉,可連安氏都挖不出丁點兒,恐怕是真窮。」
賀氏覺得與其去李姨娘那裡翻箱倒櫃,還不如枕邊人來得痛快。
顧二爺將府裡頭的積蓄都藏起來了,賀氏與顧二爺同床共枕許多年,顧二爺一些藏東西的習慣,她還是知道的。果然她在書房一遝厚實的書裡翻找出一些銀票,先前那套宅子,賣了有近萬兩,如今縮減府上開銷,用得不多,還剩了七、八千。
賀氏想著要給賀家五千兩,她再拿個一千兩給顧媛好好補身體,於是取走六千兩的銀票,顧二爺渾然不知。
直到第二場大選開始,要請顧媛去給老嬤嬤檢查身體,顧媛說什麼也不肯去。宮裡頭那些老嬤嬤都是人精了,光看一眼便知道這姑娘是不是處子之身。她要是去了,紙包不住火,定然露餡兒!
安氏和顧老夫人輪番上陣,勸她不要膽怯,就大大方方地給人家看,顧媛打小底子好,不怕查出什麼毛病。
安氏看顧媛面色蠟黃,想到近些天顧媛都窩在房間裡,不由問道:「媛姊兒該不是病了吧?」
賀氏心裡咯噔一下,急忙否認,可這麼一來就有欲蓋彌彰之嫌,安氏疑心越來越重。
前兩日還好好的,能吃能睡,突然就跟大病一場似的氣血兩虛?這個樣子怎麼能行?
安氏立刻教人請大夫過來,賀氏攔著不讓人去,問她為什麼,賀氏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顧老夫人都看不下去了。賀氏是從小在她身邊長大的,顧老夫人對她瞭解得很,她這定是瞞著她們做了什麼大事。
「妳將事情都說清楚了,原原本本地交代,否則我饒不了妳!」顧老夫人怒喝。
賀氏啞口無言。
這時顧二爺氣急敗壞地闖進屋裡,拿著一整套書砸在地上,狠狠拍了桌子。「妳說清楚,錢都去哪兒了?」
他這會兒剛要給掌櫃的撥銀子呢,後腳就發現藏在書裡的幾張大面額銀票都沒了,剩下的幾百兩,連塞牙縫都不夠!他的書房一般人不得隨意進出,問過書僮也只說二夫人來過。以賀氏對他的瞭解,翻找出銀票還是可能的。可她要這麼多錢做什麼?
顧二爺沒有立即來找賀氏對峙,他選擇了盤問櫻桃。櫻桃是賀氏的貼身婢子,對賀氏的事知曉得一清二楚,可這次顧二爺問她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
原以為櫻桃是在給賀氏打掩護,然而以他逼供的手段,竟發現櫻桃沒說謊,櫻桃又說起二夫人近來行為舉止異常,提起邯鄲賀家那封信,什麼元帕、銀子,還有賀氏倒掉的血水……有一個想法慢慢在顧二爺腦子裡成形,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今日顧媛死活不肯去查驗身體,賀氏又胡攪蠻纏,再看女兒蒼白蠟黃的小臉,顧二爺幾乎是斷定了。
他就給賀氏最後一個機會,讓她將話說明白!
賀氏渾然不覺顧二爺已到底線,嘴硬道:「二爺問我這些做什麼?什麼錢,我不清楚……」
話沒說完,一個高大的身影就到她面前,手指扣住賀氏的下巴,一字一頓陰沈沈的。「真的不清楚?」
賀氏從沒見過這樣的顧二爺,她慌亂地搖頭繼續否認。
顧二爺大手一揮,將賀氏甩一邊去,抄起地上厚厚的書冊就往顧媛身上砸去。「我打死妳這個逆女!妳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麼?毀了自己不說,還要連帶著家人一起!」
「老二,有什麼話好好說,動手動腳做什麼?」
安氏和顧老夫人上來拉他,顧二爺又踢了她一腳,顧媛不敢開口,一個勁兒地哭。
顧二爺冷冷笑起來。「好好說?妳們問問她,都做了些什麼!」
顧二爺氣怒地坐下來,賀氏抱著顧媛,不讓人靠近。
果然自古慈母多敗兒,顧媛有今天的造化,賀氏功不可沒!
幾番輾轉終於從她們口中套出真相,顧老夫人一口痰上來就暈了過去,安氏眼眶通紅,顧二爺乾脆不去看她們,只好回絕前來請顧媛的女侍。
那女侍一看小姑娘的面色,大致就不抱希望了,顧媛選妃一事只得不了了之。
顧崇琰接連「呸」了幾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說那丫頭是個不安分的,自甘墮落,還差點害得我們跟著一起死!」
話雖這麼說,但心裡還是有些雀躍。顧媛真要是被選上做什麼皇長孫妃,飛上枝頭變鳳凰,那顧二爺就跟著雄起了。
顧崇琰最看不得這個二哥比他過得好,要死就一起死嘛,憑什麼人家高高在上,他就要低賤如塵?好沒道理!尤其在聽到鳳華縣主連初選都沒過,顧崇琰更覺大快人心!
「小蹄子還想鯉魚躍龍門?連顧媛那小婊子都過了初選,她連個門檻都沒踏進去呢!哎呀,老天真是開了眼!」顧崇琰哈哈大笑。
然而這份喜悅並沒維持多久,他就聽說福建大勝的消息。
前福建巡撫柳建文巧施妙計逼退倭寇,又找出證據,證實倭寇上岸之事與自己毫無干係。鎮國公世子蕭瀝與兵部右侍郎楊岩共同見證,人證物證俱在,柳建文立了功,是英雄,是大功臣!
方武帝要給柳建文加官進爵,同時要給柳家一定補償──對柳氏一族的禁令全部解除,賞銀萬兩,又將南四省鹽引交給柳家,正式成為皇商。
顧崇琰腦中轟然乍響,一口氣憋在胸口,悶得他心肺劇痛。
本來,他可以是嘉怡郡主的郡馬,他會有兩個縣主女兒,一個世子兒子,他會有一個做王爺的老泰山,一個皇商岳家,會有大舅兄官居要職,會有權臣貴冑對他拋出橄欖枝,會有眾人羨慕他後臺強硬、腰纏萬貫……可現在,一樣都沒了!
顧崇琰神色鬱卒,氣悶地捶胸頓足,一瞥眼看見李姨娘和顧婷,頓時全身散發怒氣,大步走過去。
顧婷正摸著李姨娘的肚子問道:「娘親要給婷姊兒生小弟弟嗎?」
李姨娘失笑地問道:「婷姊兒希望娘親生個弟弟嗎?」
顧婷很認真地點頭。「爹爹只有我這個女兒了,應該再有一個兒子。」
顧妍他們幾個與顧家脫離了關係,顧三爺只剩顧婷一個孩子了,從此她就是爹爹的掌上明珠,只有她一個人。
可這樣的話聽在顧崇琰耳朵裡,就成了另一重意思……好像在隨時提醒著他,與柳氏的恩斷義絕,與柳家還有西德王府的互不相干!
顧崇琰重重咳了聲,顧婷高興地小跑過去,嬌聲喊著「爹爹」,顧崇琰卻道:「婷姊兒先回去吧,爹爹有些事要和妳娘親說……還有,爹爹不止有婷姊兒一個女兒。」
顧婷驀地一怔,李姨娘看向他的目光都淡了。
「婷姊兒先回去。」李姨娘安撫顧婷,顧婷卻抬頭深深望了眼顧崇琰。
向來敬愛的父親眼裡,絲毫看不見往日的寵溺……她心下一沈,轉身急急跑開。
李姨娘盡力壓抑住心底的怒氣,冷冷看他。「三爺說的話可真有意思,除卻婷姊兒,妾身不知您何時還有別的女兒?」
「妳不是說柳家定要獲罪連坐嗎?不是說這事沒得商量,柳建文要受重罰嗎?不是說妳大哥的乾爹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所有消息都是準的嗎?」顧崇琰禁不住大聲吼起來。「柳家鹹魚翻身,柳建文絕地逢生,我和柳氏和離,幾個孩子與我形同陌路!我什麼都沒了!就是因為妳,我什麼都沒了!」
顧崇琰一股腦兒將罪責都歸到李姨娘身上,力竭聲嘶,目眥盡裂。他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明明擺在他面前的,是前程似錦,手裡這麼好的牌,怎麼偏偏打成了死局?
李姨娘冷笑一聲。究竟當初是誰,將她說的話奉作金科玉律,對她百依百順,言聽計從?是誰為了能從魏都那裡得來可靠的消息,將一輩子的殷勤小意全都用到她身上?
當她能給他帶來利益的時候,他將她視若珍寶,可一旦發現有人能給他帶來更大的利益時,他又反過來怪罪她擋了他的路。
當初是誰,聽到柳建文犯了罪,就避之唯恐不及,要竭力與柳氏撇清關係?在她的一點點引導之下,不惜藉由親生女兒的手,來加害同床共枕十數年的妻子。等被發現了,尚且心安理得,沒有一絲愧疚之心。
當初休妻的時候,他可高興著呢!以為將柳氏的錢財都拿到手了,還興高采烈地與她炫耀。就算是今日之前,都抱有一絲僥倖心理,期盼著他們通通下地獄。如今人家發達了,他還將所有事都怪到她頭上!
是,她後來與魏都失聯,所說的一切都是信口胡謅,可若不是顧崇琰心生貪婪,投機取巧,事態會到這個地步嗎?就算她是從犯,那也是因為有了他這個主謀!她不過是剛好順應他心中那隻魔鬼的呼喚而已。
後悔了?痛恨了?想要和柳氏再續前緣了?想要重新認回那幾個孩子了?呵,這就是他顧崇琰的偏疼愛重……可真是廉價!
李姨娘早就看清這個自私自利的男人了,然而此時此刻,心中還是不由生冷。她自嘲地笑笑。「是啊,三爺,都是妾身的錯呢,可事情都發生了,三爺這時候來譴責我,似乎晚了點吧?有這個時間,三爺不妨好好想想,怎麼將郡主哄回來吧。」
說完,李姨娘嬌聲輕笑,提步繞過顧崇琰。
哄回來?他都已經將柳氏得罪死了,要怎麼哄回來?
顧崇琰的臉色一瞬青黑,頹然跌坐在地,這一時關於柳氏的好就紛紛出現在腦子裡。
柳氏從來都將他放在心上,她怎麼捨得、怎麼忍心拋棄他不管不顧呢?
一日夫妻百日恩,柳氏只不過是在與他鬧小脾氣。女人麼,總會有小氣的時候,他雖是大丈夫,偶爾低個頭認個錯,也沒什麼。如此一想,心中便不可抑制地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