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配瑛!」
夏侯毅遠遠看見,幾乎目眥盡裂,大吼一聲即刻策馬飛奔而去。周遭的一切都已模糊,聲音漸遠,唯有那穿著煙霞色窄袖騎裝的小娘子模樣清晰深刻。
他能看見她一瞬睜大的雙眼,有驚懼、惶恐、不安。可是太快了,變故都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即便他插了雙翅,這時候也趕不過去。
顧妍幾人都是懵的,唯有袁九娘的反應略微快了些,一手抓著顧妍,一手抓住蕭若伊,側身往一旁閃躲。
這時從林間飛出一粒石子,正好擊打在飛馳的箭矢之上,生生將其軌跡打偏。然而箭勢如破竹,即便轉了向,還是擦過顧妍的手臂,留下一條痕跡。
姜婉容大聲高喊著「護駕」,護衛當即團團圍住張皇后。四周響起命婦們的尖叫,亂作一團。
沐雪茗自夏侯毅出現時就有些恍惚,再見他馭馬狂奔而來,滿臉的焦急擔憂時,心裡一下子酸澀不已。
轉眸看向湖邊石塊上的三人,下定決心便匆匆跑過去,十分關切地問道:「怎麼樣了,有沒有傷到哪裡?」
顧妍跌坐在石塊上,正捂著手臂一陣抽氣,蕭若伊、袁九娘都沒有理會她。
汝陽公主聽身邊宮娥說起當下的情形,立即雙眼放光,存了心要去看熱鬧,在眾人陪同下,急急忙忙就往湖邊跑去,齊齊簇擁而上。
石塊也就那麼點兒大,容不下太多人,空間小了,你推我搡,汝陽公主又胡亂地伸手一通揮舞,原先還坐著的顧妍連著兩個宮娥都被推下高石,撲通掉進水裡。水花高高濺起,驚走一群錦鯉。
蕭若伊也差點沒能倖免,還是袁九娘拉住她的手,將她懸吊的身子拉回來。
「阿妍!」蕭若伊驚魂未定,趴在石塊邊緣大喊。
袁九娘隨即緊跟著跳進水裡。
此時,從林間竄出幾個黑衣身影,紛紛跳入水中。
沐雪茗目瞪口呆,瞧見已經翻身下馬近在咫尺的夏侯毅,心念電轉,狠了狠心,閉上眼一頭往湖水裡栽倒。
當下已經十分混亂了,誰也沒工夫去管,為何沐雪茗沒人推搡也會墜落。
夏侯毅幾乎下了馬便栽到湖裡。深秋的湖水冰涼,寒意直往骨頭縫裡鑽,冷得他打顫。
他依稀記得她似乎怕冷,每到寒冬臘月都要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蜷縮在火盆旁邊,捧著暖爐,慵懶得好像隨時都能合上眼睛睡著。
湖水清澈,夏侯毅看見一個掙扎的小娘子,穿了煙霞色的衣裳,髮絲散亂,隨波逐流,動靜卻是越來越小,心中微微發緊,他蹬了蹬腿,便朝那兒游過去。
岸上的人都有些慌了,張皇后趕緊吩咐下水去救人,自己也隨著到了湖邊。
顧婷只覺心中大暢,正要湊過去,卻被人一把抓住手臂。回過頭發現,是個身形中等的中年男人,一雙眼睛正陰森森地盯著她看。顧婷見過這個人,她進宮時常看見他在魏都身邊出現,好像是錦衣衛的,姓王。
「顧六小姐,湖邊危險,別過去了。」王嘉對顧婷實在提不起什麼好臉色,說話亦冷冷淡淡。
顧婷正要去瞧瞧顧妍狼狽的模樣呢,哪裡肯聽王嘉的,掙脫不開,便索性搬出魏都來說事。「你別攔著我,快放開!不然當心我讓我舅舅貶了你!」
還真是好大的口氣。王嘉都要被氣笑了。「顧六小姐,貶謫在下可不是妳說了算的。剛剛那事,有沒有妳從中推波助瀾我是不清楚,不過在下奉勸一句,最好就此打住,否則到時出了岔子,即便是千歲,也不一定能保得了妳!」
顧婷覺得王嘉根本就是危言聳聽,當下嗤之以鼻。
王嘉兩世為人,對顧德妃也算是瞭解了,她不是願意聽勸的人,行事橫衝直撞,通常腦子一熱就去做事了,從不顧慮後果,常常要人跟在後面給她擦屁股收拾殘局,事後也根本不願意聽人說一句,總覺得自己做的永遠都是最對、最好的。
王嘉最瞧不起的就是她,多少次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她給掐死。現在還不是時候……與其留著她在這裡興風作浪,不如直接帶回去。
王嘉吐了口氣,一記手刀劈在顧婷後頸,直接把人敲暈。
顧妤見到有人將顧婷帶走,當即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瞧,那個人似乎還是錦衣衛的王大人,心中頓時千迴百轉。她對朝堂之事不大瞭解,可好歹也知道,王嘉和魏都來往密切,而魏都如今還是成定帝身邊的紅人,王大人不可能會害顧婷的,這裡出了事,王大人卻急於將顧婷帶走,肯定另有深意。
顧妤定了定神,趁著周遭慌亂,趕忙拔腿開溜。
此間動向無人注意。
蕭若伊定定看著湖面,她們所在的石塊位置是從岸邊伸展向湖中央的,已經遠離了淺灘,水深不知幾何。此起彼伏有人浮起透氣又下潛,依舊不見有顧妍或是袁九娘的影子,她心中漸漸焦慮。
「呀,怎麼了?」汝陽公主如夢初醒般,故作迷茫。「這是怎麼了, 是有什麼東西掉下水了?」
她瞇眼仔細打量,發現只有蕭若伊還在石塊上,而其他兩個人不見蹤跡。方才自己分明是觸碰到了什麼東西……不用說,那兩個定然是落水了。
汝陽公主強忍著笑意,十分急切。「怎麼辦?好像有人落水了,快去救人哪!」
蕭若伊冷眼看她惺惺作態,閉了閉眼,便上前揪住她的衣襟。「不是妳推人下去的嗎?現在裝什麼貓哭耗子!」
「我推的?」汝陽公主茫然,又十分驚惶,說不到幾句話,已泫然欲泣。「我不知道,我什麼都看不見,我只是擔心……都發生什麼事了!」
她看不真切,推推搡搡之間,一個不留神出一點意外,不是正常的事嗎?沒看見她的兩個貼身宮娥、婢子也跟著落水了?誰要去和一個素有眼疾的人計較長短,說她是故意針對誰的呢?
又有人從湖水裡鑽出來,蕭若伊看到袁九娘正拖著顧妍往岸上游,終於心中微定。
夏侯毅將沐雪茗拖出水面,長黑的頭髮遮了滿臉,夏侯毅急切地拍打她的臉頰,大聲叫著「配瑛」。
沐雪茗只覺得因為溺水而窒悶的胸口霎時又疼又漲,喉間火燒火燎地痛。身子軟軟地倒在夏侯毅的懷裡,她伸手虛虛環住他的脖子,喃喃低喚:「師兄……」
聽她的聲音已經沙啞得不像話,夏侯毅渾身一震。
嬌軟的身子在懷,全身冰冷,衣服浸了水,緊緊貼著肌膚,她玲瓏有致的身體也和他肌膚相貼……可他知道,這個人並不是她。
他目光四下裡急切地搜尋,遙遙瞥見有兩個小娘子相依著上了岸,揪在嗓子眼的心才算重新落回腔子裡。
沐雪茗又收緊手臂幾分,打著哆嗦,面頰埋進他的脖頸裡,喃喃道:「師兄,我冷。」
夏侯毅默然,收緊了手,抱著她往岸邊游去。
微不可察的角落,沐雪茗緊貼著他脖頸的唇蒼白,卻以一個詭譎的弧度,緩緩揚起。
顧妍上岸就吐了幾口水,張皇后命人拿了薄毯,將顧妍和袁九娘全身包裹起來,隨行的太醫立即上前為二人把脈。
蕭若伊跑過來詢問,袁九娘喘息著道:「湖底有一些百年老樹的根莖,盤根錯節,天然形成捆綁,我們剛剛被困在裡面了,幸好還有人來幫忙,才能掙脫……」
那些後來跳下去的人,除了蕭瀝安排的隱衛,還有張皇后下令入水的護衛。
顧妍被凍得嘴唇發紫,臉色慘白,太醫問道:「縣主有哪裡覺得不適?」
冷,渾身發冷。胸中窒悶,喉口澀痛,還有眼睛,火辣辣地生疼,睜不開。顧妍說不出話,舌頭都僵硬了。
太醫先替她處理手臂上的箭傷。原只是堪堪擦過,只是小娘子肌膚細嫩得很,傷口微深,皮肉外翻,又浸了湖水,臂上的衣服被染得鮮紅,用剪子剪開,還能看見傷口往外淌血。
太醫趕緊清洗,又敷上傷藥。
夏侯毅剛剛將沐雪茗帶上岸,張皇后就命人抬了轎輦來,迅速送落水的顧妍、袁九娘和沐雪茗回行宮。
放箭的人被抓住了,是個侍衛,被擒住後直接跪在汝陽公主面前。「公主,屬下無能!」
所有人大吃一驚,汝陽公主尖叫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她臉色青白,一腳就要踹過去,侍衛不躲不閃。「公主,屬下失了準頭,本來應該直取配瑛縣主性命的!」
眾命婦看向汝陽的目光都不對勁了,張皇后冷眼望過來,汝陽公主都快哭了。「真的不是我!是婷姊姊,是婷姊姊還有妤姊姊想出來的!」
再一看四周,顧婷、顧妤都不見了。
眾人冷笑,人贓俱獲,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想推給別人?這就是天家人?
夏侯毅滿臉不可思議,張皇后冷聲道:「回頭再來跟妳算這筆帳!」
說罷,讓人將那個侍衛押下去,帶著人三三兩兩退散,汝陽公主面色煞白,沒人將她放在眼裡,這回是真的哭了。
夏侯毅渾身冒著寒氣,緩緩在汝陽公主面前蹲下。「妳為什麼要推她下水,妳為什麼要處處針對她?妳都是為了什麼!」
他痛心又無奈。心疼她素有眼疾,分明是想汝陽能踏踏實實過日子。有他在,總不至於會讓她受了什麼委屈,可她為什麼非要去惹是生非!
汝陽公主被吼得發懵,搖著頭抽泣,過了許久才說:「哥哥,我想要一雙好看的眼睛……你答應過我的,會給我這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妳還沒死心嗎?」夏侯毅冷笑著站起身。「我很早就說過了,誰都可以……不要動她。」
夏侯毅目光冷似湖水,拂袖,轉身。
凡事一而再、再而三,他縱容過這麼多次,也該想想,再繼續下去是否值得,作為一個兄長,他做的已經足夠。那麼,就這樣吧,就這樣到此為止……
秋風蕭瑟,人走茶涼。
汝陽望著空蕩蕩的四周,終於忍不住,「哇」地嚎啕大哭。
滿載而歸的隊伍在行宮附近偶遇許多山禽,引得眾人拉弓引箭。這種事本身便太過怪異,出現得又如此巧合,隨便查查便能知曉都是誰在動手腳的。何況那個放箭人當場直接就認罪了,一切都是汝陽公主幹的。配瑛縣主與她什麼仇什麼怨?她竟然一開始就打算要人家的命!
汝陽公主哭喊著冤枉,拉著信王要他幫自己說話。信王置若罔聞,汝陽公主頓時覺得,天都要塌了。
她想顧妍那雙眼睛很久了,只要顧妍死了,她總能得到的。偽裝成是狩獵誤傷,誰會算到她頭上來?何況顧婷也保證會讓魏都私下裡幫忙照看著的,所以她才敢這麼做。她都準備好了,都想得好好的,她哪裡知道,顧婷根本就沒跟魏都提過一個字呢?憑她的心智,做出來的事本身就漏洞百出,還怕不被人抓到把柄?
汝陽公主又在做最後的垂死掙扎。「是婷姊姊,都是婷姊姊出的計謀,都是她!」
魏都眼眸輕掩,湊近幾步,便與成定帝耳語幾句。「皇后娘娘在場,引導弓矢飛箭有刺殺之嫌。」
刺殺?一般人能有這個膽色?
成定帝這時候要還相信她的說詞,那就真見鬼了!
「將汝陽公主連夜護送回燕京城,待朕回宮後再行處置!」成定帝揮袖下了定論,汝陽公主哭得要死要活,跟他沒有半點干係。
成定帝究竟還是顧慮夏侯毅的心情,沒有當下決斷。不過看他這半天都沒說一句話,想來也是對汝陽失望透頂。
成定帝不再管她,轉而問起張皇后。「配瑛怎麼樣了?還有沐七和袁九,據說都落水了。」
「太醫正在瞧,袁九娘底子好,喝了碗薑湯暖和過來已經沒有大礙,只是配瑛和沐七,身子骨比較弱,恐怕是要病一場了……」張皇后有些哀嘆,隱晦地打量夏侯毅。
先前在湖邊那麼激動地叫喚配瑛,想必是個人都已經看到、聽到了。信王對阿妍的心思,還在閨閣時張皇后便略知一二,可現在阿妍都和蕭世子訂親了,信王再這麼不清不楚,是要阿妍怎麼做人?今日信王將沐雪茗救出水,雖說事急從權吧,可小娘子衣衫盡濕,身姿若隱若現,全被信王看了去,往後的名聲還能好得了?
文淵閣大學士沐非的女兒啊,還是信王的師妹,可不是隨便一個宮娥、婢子能比的。沐夫人那裡,總要給個交代。
張皇后神思微動,與成定帝正經說起話來。「袁九娘乃將門之後,今日救配瑛之舉巾幗不讓鬚眉,皇上應當好好封賞。信王救了沐七也是有目共睹,只是大夏畢竟講究男女大防,沐七還是閨閣小娘子,尚未訂親,清清白白的……」
張皇后每說一句,夏侯毅的身體就隨著僵硬一分,只是即便到了最後,他依舊隻字不提。
成定帝也不是傻子,他清楚明白張皇后是什麼意思,可他更在乎自己親弟弟的感受。「這個……」
成定帝笑著打哈哈,企圖遮掩過去,張皇后便提醒道:「皇上,沐大學士和沐夫人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人家如珠如寶捧在手心寵愛的嬌女兒,可不是你一句這個那個能夠糊弄的。
成定帝噤了聲,不由就看向夏侯毅,見他正挺直身子,垂著頭,看不清神情。
張皇后也看了過去。
夏侯毅攥緊拳,過了好一會兒才抱拳道:「皇上,臣弟願意負責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