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擦肩而過
江南逢春,正是清明雨紛紛的時節。方才有些陰鬱的天空已經飄起了小雨,映著青山綠水,頗有些煙雨濛濛的感覺。
不遠處是一大片青瓦白牆的人家,在雨中瞧著尤讓人覺得冷清,門楣上的白幡還沒收起來,被雨水打得濕淋淋的,將「謝府」兩個字蓋去了一半。一個穿著素服的女子站在廊下的青石板臺階上,探著身子往外頭看了幾眼,腳下的繡花鞋沾到雨水,濕了半邊。
興許是雨中風大,她低頭咳了幾聲,身後的嬤嬤急忙上前,將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夫人放心吧,這雨下不大,姑娘一會兒就回來了。」說話的是謝家女主人徐氏身邊的管事媳婦張嬤嬤。張嬤嬤是徐氏的陪房,如今已有四十出頭,在謝家也已經過了二十來年,是徐氏身邊的老人了。
徐氏點了點頭,心下卻還是忍不住有些擔憂。丈夫一個月前病故,如今在家裡停靈已有二十多日,她最近身子又不好,勉強才能起身,如今這選墳地的大事,就落在她跟丈夫唯一的閨女身上了。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她這個女兒雖然從小養在蜜罐裡,卻因為父親病故,好似換了一個人一樣,原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家,彷彿一夕間長大,硬是在眾多的叔伯族人面前,活出了當家人的樣子。
徐氏想到這裡,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謝玉嬌坐在轎子裡頭,伸手挽起了轎簾,看了煙雨紛飛的景色一眼,一張嬌俏清麗的臉上頓時染上一抹愁容。
提起這件事,謝玉嬌還覺得胸口疼呢!她不過就是睡個覺而已,誰能料到這一覺醒來,就到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電腦、手機、iPad都沒有的地方。謝玉嬌從小喪父,跟母親相依為命,好不容易開始上班,可以賺錢孝順母親,誰知道就這樣穿越了……
也不知道這身體的原主去了哪裡,她連找個對象抱怨都沒辦法,若不是如今這位徐氏的容貌、姓名跟謝玉嬌在現代的母親一模一樣,她還真想撂挑子不幹了。
這算什麼啊!穿越來的時候,爹已經死了,娘還生病,最關鍵的是,他們居然沒生出一個兒子來,謝家偌大的家業,就這樣「暫時」壓在謝玉嬌的肩頭上。
古代的規矩跟現代不太一樣,現代就算是女兒,也有繼承權,父親過世,女兒繼承遺產合情合理;可在古代,女兒打從出生,就被看成是別人家的人,沒有繼承權不說,若是錢落到了別人家的手裡,將來有沒有嫁妝還是問題呢!
父親剛辭世,族長自然不會提出分家的事情,但就是提了,謝玉嬌也不會那麼容易讓他們得逞,憑什麼謝家幾輩子辛辛苦苦攢下的銀子,要分給沒出過什麼力的人?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族中找一個孩子過繼到謝家來,沒準兒還能保住這份家產。
族長已經同意了這個想法,但是關於這個孩子的人選,實在是一言難盡。
謝玉嬌的父親雖然是老太爺的獨子,可在老太爺那一輩當中,倒是有幾個叔伯兄弟,雖然年輕時候各自分家過日子了,這些年也沒少來家裡打秋風,因此對於謝家正房這一筆巨大的財富,他們都如猛虎惡狼一般覬覦著。
她前幾天剛穿越過來,人都還沒認全的時候,就已經被領著看了十幾個孩子,大到二十出頭,小到剛剛滿月,凡是謝家五服之內的子孫,人人都有機會。
徐氏直接稱病不肯出來見人,謝玉嬌只好耐著性子一一見過,所幸輩分沒弄錯,只是名字紛亂,一時記不住,她把謝家的族譜給請了出來逐一對照,才算是把這群人都認清楚了。
那些已經長大成人的就不說了,沒幾個看得順眼的,十歲以下的又不知道長大後是個什麼模樣,眼下謝玉嬌都十四了,翻了年十五,就算是為她爹守孝三年之後嫁出去,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
要是選個大的,等於奉送全部家當;要是選個小的,三年之後也調教不出個什麼樣子。謝玉嬌支著額頭發愁,眼下只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丫鬟打著傘跟在轎子旁邊,小聲囑咐。「欸,你們慢著點,小心路滑晃著小姐了。」
幾個轎伕都是謝家土生土長的奴才,很靠得住,衣服都濕了,也沒人有半句怨言,只冒雨抬著謝玉嬌回去。
謝玉嬌見轎簾都潮了,心知這雨必定下得不小,便支起簾子,往外頭看了一眼,只見淅淅瀝瀝的雨幕不遠處,有一處外觀為土黃色的廟宇,正是這一帶的土地廟。鄉下種田人家尤其信奉土地、龍王一類的神仙,認為祂們可保佑風調雨順,莊稼穀富米充。謝家身為這一帶最大的地主,自然是這土地廟最闊氣的香客。
「喜鵲,妳去廟裡問一聲,看看能不能讓我們進去歇歇腳,這雨不小,身上淋濕了也不舒服。」謝玉嬌開口說道。
叫喜鵲的丫鬟脆生生地應了一句,打著傘走了幾步,又轉身對轎伕們道:「你們慢著些,走穩了,別急著跟過來。」
土地廟裡頭,這會兒正好先來了兩位客人,其中之一是今年新到任的江寧知縣康廣壽,是上一科的狀元,三年散館之後,便來江寧縣這裡做一方父母。
康廣壽年約二十五歲,書卷氣息濃厚,模樣成熟穩重。他身邊另一位男子,穿著一身石青色緄邊錦衣,盤腿而坐,看上去二十出頭的樣子,容貌不俗,一雙劍眉眉飛入鬢,烏黑的眸子點漆一般深邃睿智,眼神中還帶著幾分讓人不可捉摸的冷傲。
今天康廣壽帶著錦衣男子私下到各處走走,正巧遇上下雨,便到土地廟裡躲雨。
廟祝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家,江寧縣本地人,從小就在這土地廟出家,對地方上的大小軼事都熟悉得很。
「大人來江寧縣這地方,怎麼能不知道何家跟謝家呢?不說在江寧,就是在整個應天府,何家跟謝家也是數一數二的人家。何家是江寧縣最大的財主,聽說除了鄉下的土地,城裡的鋪子共有上百間,整個貢院西街都是他們家的祖產,每年光是那些店家收的租金,就能堆幾間倉庫。」
廟祝侃侃而談,顯然對這些事情如數家珍。「謝家就更不得了了,他們是江寧縣最大的地主,這附近幾個鎮的土地都是他們家的,就連隔壁的秣陵縣,也有不少他們家的田地。除了土地,又兼做絲綢、茶葉生意,光是宅子,城裡城外就有五、六處,聽說先帝南巡的時候,還住過他們家的宅子呢!如今謝家的當家主母,跟當今皇后還是堂姊妹,實在是名副其實的江寧縣首貴,無人能及啊!」
一旁的錦衣男子聽了,略略皺了皺眉頭,隨口問道:「這麼有錢,豈不是剝削了很多百姓,怎麼沒聽過百姓說他們不好,想來是有些手段了?」
廟祝聽男子說起這件事,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說道:「這位公子,您這麼想可就錯了,雖說謝家有錢有地,卻從來不剝削佃戶,這一帶就數他們家的田租收得最少;要是遇上災荒,還會搭棚施粥,附近幾個村鎮的百姓沒少受過他們家的恩惠,可謂積善之家。」
廟祝說到這裡,忍不住嘆了口氣,繼續道:「只可惜好人不長命,上個月謝老爺得病去了,留下偌大的家業,剩下孤兒寡母兩個女人看著。」
錦衣男子聽到這裡,倒是有了些興致,問道:「謝家沒兒子嗎?」
「就是沒兒子,獨獨一個閨女,當掌上明珠一樣養著,聽說謝家小姐平常洗澡都不用水,而是用莊子裡奶牛擠下來的牛乳呢!謝老爺去世之前,就是謝家宅裡,也沒幾個人見過謝小姐的模樣,說是比天上的嫦娥還要漂亮。老衲前陣子去謝家為謝老爺做法事的時候,遠遠瞧了一眼,那姑娘的皮膚,白得跟外頭開著的玉蘭花瓣一樣,只可惜這麼年輕就沒了爹,可憐啊!」
這兩個男人顯然對謝小姐的長相沒什麼興趣,錦衣男子又問起了其他問題。「謝家跟何家可有什麼姻親關係?說起來地方上的富豪,多少有些勾結。」
廟祝皺著眉心想了片刻,開口道:「謝家的老夫人是何家的姑奶奶,後來何家想跟謝家再攀個親戚,讓何家大少爺求娶謝家小姐,但是謝老爺實在太寶貝這閨女了,沒捨得答應,如今他去得早,謝小姐的婚事也沒訂下來,不知道後面會是個什麼光景。只是謝家沒個頂梁柱,孤兒寡母的,又守著這麼大一筆錢財,只怕以後日子不好過嘍!」
他的話還沒說完,外頭的小沙彌跑進來說道:「師父,廟門口有個姑娘,說是謝家的丫鬟,他們今日去了隱龍山為謝老爺選墓地,這會兒外頭下雨,想進來躲個雨。」
廟祝一聽是謝家的人,白眉毛抖了抖,回道:「快去請他們進來,開春雨多,天氣又冷,凍著就不好了。」
小沙彌合掌唸了一句佛偈,又道:「那丫鬟說要一間乾淨的禪房,來的人是謝家的小姐。」他雖然六根清淨,但畢竟修練的年歲有限,還達不到心無萬物的境界,耳根微微發熱。
廟祝這下倒是為難了,他這土地廟小,也就這一間待客的禪房還像樣,謝家小姐要來,那眼前這兩位客人,又要去哪兒呢?
康廣壽見廟祝臉上露出一絲苦惱的神色,爽快起身開口道:「時候也不早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雨才會停下來,我們就先告辭了。」
他話一說完,身邊的錦衣男子也站了起來,朝廟祝拱了拱手,示意要離去。
廟祝雖然認得新來的縣太爺,可他並不知道這位長相不凡的公子身分為何,不過他常年修練,平常替人看相多少有幾分準頭,心裡早認定這位公子非富即貴,見兩人起身要走,也沒挽留,點了點頭一路將兩人送到門口。
此時廟門口不遠處,一抬平頂皂幔轎子正從遠處緩緩行了過來。轎旁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打著油紙傘,紮著雙垂髻,一眼就能看出是小姐身邊的丫鬟。
康廣壽回身向廟祝拱手作了一揖,開口道:「老師父對這邊的風土人情這般熟悉,改日必定請您去縣衙一敘。」
廟祝雙手合十唸了一句「阿彌陀佛」,目送兩人上了馬車,見他們在雨霧中越走越遠,這才鬆了神色,默默回想著方才那位錦衣男子的容貌:頭上有物,如博山之形,有此靈物,方能噓氣成雲,扶搖直上,飛升於九天也,此為特貴之相。
他此生也算閱人無數,倒是頭一次看見有人面相如此,正揣測那位公子的身分時,卻聽耳邊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猶如三月的鶯歌,四月的黃鸝。
「老師父,打擾了。」
廟祝回過神來,只見那丫鬟扶著一個嬌滴滴的姑娘下了轎子,那姑娘朝著自己微微福了福身子,皓齒星眸、粉黛青娥,實乃人間絕色,只消一眼,他就認出這是謝老爺家那個嬌貴的小姐。
「謝施主裡面請。」廟祝回了一個佛禮,引眾人進去。
方才待客的禪房裡已經空無一人,廟祝帶她們進屋後暫時告退,小沙彌則重新沏了茶上來,謝玉嬌謝過之後,開口道:「煩請小師父取些熱茶,給我那幾個轎伕喝一口,讓他們也暖暖身子。」
小沙彌紅著臉答應,喜鵲見他出門了,才笑著道:「小姐,不是說和尚都六根清淨嗎,怎麼他見著您還臉紅,豈不是犯了色戒?」
謝玉嬌回了喜鵲一記眼刀,嚇得喜鵲急忙噤聲,捧著茶盞送到謝玉嬌面前,說道:「這是舊年的陳茶了,小姐湊合著喝一口吧!」
謝玉嬌點了點頭,捧起喜鵲送上來的茶盞,低頭看了碗裡碧青的茶水一眼。雖然她不知道喜鵲怎麼看得出這是陳茶,但這會兒才農曆三月,尋常人家若是想喝一口新茶,只怕沒那麼容易。不過謝家有茶園,前一陣子那邊送了好一些明前雨花過來,喝起來確實順口。
謝玉嬌喝了兩口茶,一時之間身上的潮氣褪了不少,這房間裡燃著寶塔檀香,清清淡淡的,很讓人舒心,只是這檀香之中,似乎還混雜了一些別的香氣,雖然不濃郁,但是對於鼻子特別靈的謝玉嬌來說,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來。如果她猜得沒錯,這屋子片刻之前才待過客,大概就是方才與他們錯身的那輛馬車裡的人。
謝玉嬌想起這些,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自己要過來歇腳,只怕他們也不會這麼急著離去,雨天趕車本就不便,她這樣倒是難為了別人,不過現在想這些也沒什麼意思,反正人都走了。
小沙彌離開沒多久,廟祝再度走進禪房,他六根清淨,不必避嫌,見謝玉嬌端坐在房裡,慈祥地笑道:「小姐今日出門,可是為謝老爺選好安寢之地了?」
謝家祖墳在隱龍山,那邊依山傍水,是福蔭子孫的好地方。謝老爺雖然早逝,可備受族人愛戴,他的墓室所在,也是族裡的人請了三、四個有名望的風水師父連番推算出來的,定下了地方之後,才請謝玉嬌過去看。
謝玉嬌對這些事情可以說一點都不懂,好在家裡的管家一路上為她解說,如今她也算是明白了一些其中的門道。
「地方已經選好了,家父下葬之日,還要請老師父前去做法事,過幾日我再送帖子過來。」謝玉嬌說道。
廟祝連連說了幾句不敢當,又往謝玉嬌的臉上掃了一下,終究不敢細看人家姑娘的長相,只知道這皮膚確實白皙透亮,吹彈可破。
好在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雨就變小了。謝玉嬌念著徐氏一個人在家恐怕又要擔心,便起身告辭。
喜鵲上前扶著謝玉嬌起身,替她整理好起縐的衣裙,卻見一枚玉珮落在方才謝玉嬌坐過的蒲團上。喜鵲正要喊謝玉嬌留步,見她已轉身出了禪房,便急忙拿了帕子,將那玉珮包裹起來,藏在身上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