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陷阱
明啟帝一句報應,讓白荷被嚇得白了臉色。
她到現在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囚禁的。
她只記得,那一日,她抱著孩子跪在太上皇的門前,那時候天下著大雨。
孩子的襁褓被雨水打濕了,越來越沈。孩子先是撕心裂肺地哭著,後來,哭聲慢慢地弱了下去,最後連一點聲息也沒有了。襁褓越來越沈,孩子身上的熱氣也一點一點地消失。
她當時害怕極了。孩子!她的孩子,正在慢慢地離她而去。
這些年,她不止一次恨自己當年的愚蠢,怎麼會一味地想討好太上皇呢?
她記得,當時還有個從她身邊經過的宮女,小聲對她道:「太上皇睡下了,只有黃丞相在,快走!」
她知道,那一定是皇上的人,在提醒她太上皇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到來,是她自己為了表示誠意,要跪著等太上皇的。
緊接著,皇上來了,帶走了孩子。
後來,她知道她的孩子死了,活下來的,卻是瑤娘那個賤婢生下的孩子。她憤怒極了,沒有人可以取代她的兒子,沒有!
可是,等待她的卻是止不住的夢魘。在夢裡,到處都是檀香的味道,有和尚、道士唸經的聲音,還有不停的哭喪聲。
她心想自己一定是死了,原來人死了還是有感知的。
可她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死的,但就是感覺自己渾身都不能動,只能躺在棺木裡,聽著外面的哭嚎聲和一篇篇華麗的悼詞。
然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她身處黑暗中,沒有人,也沒有絲毫聲音。她曾以為自己身在地獄,就在閻王爺的閻羅殿中。
她想,她是作惡太多了,所以只能下地獄。都說皇上是天上的紫微星帝,那麼皇后也該是天上的星宿吧?原來假的就是假的,能騙得了天下人,卻騙不了滿天的神佛。她沒有變成星宿,不是嗎?
白荷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最終她沒有死,過的卻是地獄般的日子。
要是自己的兒子還活著,皇上就不會這般無情。是誰害死了她的兒子?是黃斌!是那個狐假虎威的惡鬼。
白荷猛地撲過去,一巴掌掄在黃斌的臉上。「你害死了我的兒子!你害死了我的兒子!我要你償命!」
明啟帝眼睛一瞇,瞬間想到了什麼,看向黃斌的眼神,透著刻骨銘心的恨意。
他是不喜歡白荷,也憎惡這個女人,但他還沒有喪心病狂到跟自己的孩子過不去。那個在他懷裡逝去的小生命,就如一個死結般綁在心裡,讓他對太上皇無法釋懷。而今日白荷的話,讓他的想法轉了一個彎──或許當時太上皇的確是全然不知情的。畢竟那時候,也有可能是黃斌自作主張,不讓白荷見太上皇,而不是太上皇不願意見她。
他不由得想起四兒子前些日子所說的話──黃斌一直在挑撥您和皇祖父的關係。
而眾人不由得一愣。白氏說黃斌害死了她的孩子?可太子不是還好端端地在那裡嗎?要是太子不是白氏的孩子,那麼這些年他占著太子之位,又算什麼呢?
誠親王看著太子,神色有些複雜。這個人擋在他的面前,猶如一道鴻溝般不可跨越,但如今,這個太子可能什麼也不是!
蘇清河驚詫得差點將手裡的杯子給掉了,她看向明啟帝,眼裡全是佩服。
白荷的「死而復生」,竟然有這麼多的用處。
第一,高氏被貶為貴妃,空出了皇后之位,同時也壓下了高家,就連六皇子,也順勢被折了翅膀。
第二,太子身世曝光,一旦失去原配嫡子的光環,太子就相當於廢了。他當年被立為太子的緣由,不就是因為身分的優勢嗎?
第三,白荷的一巴掌,不只是打在黃斌的臉上,更是掀開了黃斌臉上的面具,露出了他的真面目。而有這樣的外家加上岳家,大皇子誠親王還有什麼優勢可言?哪個朝臣還敢往上湊?
第四,也可以說是最終的目的。賢妃順理成章地奪回了后位,更為安親王上位掃清了一切障礙。
至於文遠侯府白家,不過是順手的事,跟這幾個大目標比起來,白家那就不叫事。
安親王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太快,幾乎要蹦出胸腔。蘇清河能想到的,安親王怎麼會想不到。
驀地,他的眼圈就紅了,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所有的委屈,在這一刻都釋然了。父皇為了他,不知道算計了多少年。
眾人都被白荷的話唬得愣住了,誰也沒有上前阻止。雖然白荷虛弱不堪,可她身上憋屈了幾十年的怨氣,黃斌就是這個宣洩口。
她長長的、烏黑的指甲劃過黃斌的臉,頓時多了五道鮮紅的血印。
黃斌年邁,這些年又養尊處優,即便是皇上要治罪,也不會讓他受皮肉之苦,從沒想過會有人敢對他這般不敬,連他自己都愣住了。
白荷頓時又揮舞著雙手朝黃斌臉上招呼,一道道血印子掛在黃斌臉上,他不由得大怒,奮力推了白荷一下。
白荷心裡有一股子氣,哪裡肯鬆手?這一推,她便拽著黃斌一起滾到了地上。
見黃斌就要掙脫開來,她一口咬在黃斌的耳朵上,黃斌痛苦地叫了一聲,眾人才醒過神來。
離得近的人想上前,但是又不敢,不時地將視線落在誠親王身上,再怎麼說,黃丞相也是誠親王的親祖父啊!
可今兒的誠親王卻格外不同,他只是表情淡淡地看著一切。如果仔細觀察,還能看見他眼裡一閃而逝的冷意。
最後還是大駙馬上前,努力將二人分開。
白荷站起身來,嘴角流著鮮血,「呸」的一聲,吐出一塊血紅的東西。她張著滿是鮮血的嘴,發出陰森森的笑聲。
眾人這才驚駭地看向躺在地上的黃斌,他正摀著右側的耳朵,發出痛苦的呻吟,那鮮血順著手指縫隙往下流,好不可怖。
大駙馬的臉色都白了,他看向誠親王,一臉的求助。
只見誠親王捧著茶杯坐在那裡,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而明啟帝深深地看了誠親王一眼,知道他這個大兒子,終於是想明白了。
明啟帝看著下面,淡淡地吩咐道:「大駙馬,扶你祖父坐下。」然後轉頭問黃斌。「黃丞相,可要宣御醫?」
黃斌壓下心中的怒意,雲淡風輕地道:「一點小傷,不用了。」
今日大殿上的一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冷靜。
明啟帝知道,黃斌是不敢用宮中御醫的,他怕有人在暗中動了手腳。於是他越發溫和地問道:「宮裡有上好的傷藥,不若給愛卿取來?再不然,讓清河瞧瞧也行,她的醫術還是不錯的。」
皇上的語氣還是一樣,溫和得沒有一點火氣,但黃斌卻覺得這些話裡面,帶著徹骨的冷意。
他是一點一點看著皇上長大的。他從沒小看過皇上,但也沒預料到皇上的忍功居然如此了得。今日這一齣戲,肯定是皇上的手筆。
宮裡的藥當然是好藥,但裡面要是偷偷加了什麼,他未必能發現,他可不想自尋死路。至於醫術高明的清河公主,還是算了吧,只看著她那雙似笑非笑的眼,他就沒那個膽子讓她給自己醫治。
黃斌搖搖頭道:「一點小傷,不勞皇上過問。公主也是千金玉體,更不敢麻煩公主親自動手。在座的將軍身上,想必都帶著外傷藥,不拘是誰的,借來用用也就是了。」事發突然,隨身帶的藥不可能會有問題。
在場的人都不是傻子,一聽黃斌這般推脫,就知道有蹊蹺。這是在防備皇上啊!而且已經防到了明面上。
大駙馬從幾個將軍身上討要了傷藥,親自給黃斌上了,這才默默地退到一旁。
白荷被兩個嬤嬤扶著,她顫抖地用手指著黃斌道:「皇上,你一定要為咱們的孩子報仇。當年,就是他假傳太上皇的旨意,讓我在雨裡抱著孩子跪了大半天。要不然,孩子也不會死……」
「真是荒謬。」黃斌恥笑一聲。「什麼假傳旨意?妳有證據嗎?老夫害死了妳的孩子,更是無稽之談,太子還好端端地坐在那兒呢。」
他雖然心裡懷疑,但他是真的不知道太子的真實身分;而且,太子是國之儲君,他就不相信皇上會對儲君動手。
白荷聽了這話,雙目圓瞪,指著太子道:「他?他也配做太子?不過是一個宮婢所生的婢生子,也敢冒充嫡子!皇上,咱們的孩子被掉包了。」
眾人都驚訝極了,連黃斌也不敢置信地看向皇上,此刻他才真的冷靜下來,他好似知道皇上要做什麼了。
這個帝王一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布局,可笑的是,他還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他默默地低下頭,不打算說話了。
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那個孩子究竟是怎麼死的,根本不需要證據,皇上心裡有判斷就足夠了。如今,眾人自然也不會去關注那個死去的孩子,他們只想弄清楚,如今的太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連一些跟皇上親近的宗室們,也暗暗吃驚。皇上的這手段,未免也太高端了些,這麼多年了,愣是沒人懷疑過太子的真假。
文遠侯和白榮在一旁,恨不得能鑽到地底下。以前,他們覺得至少還有太子可以依靠,如今才知道,自家跟太子可能一點關係都沒有。
蘇清河明顯能感覺到太子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原來太子也知道自己的身世,才會這麼急於擺脫跟白氏的關係。
明啟帝看向白荷的目光,帶著幾分嘲諷。「若妳不趕著過去讓人暗算,別人就是想下手也沒機會。老三是死得冤枉,但害死他的人,妳不也是其中之一嗎?」
白荷一張臉驀然變色。
明啟帝冷聲道:「老二確實是宮婢所生,這一點朕一直都知道。」
白荷按住胸口,怒道:「皇上連瑤娘那賤婢生下來的是老二,我生的是老三都知道?」
明啟帝蔑視地看了她一眼。「妳調換了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以為瞞得住朕嗎?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
白荷難以置信地看著明啟帝。「皇上可真是欺騙了天下所有人……嫡子為太子,而你冊封的這個太子又是什麼?豈不是欺民?」
明啟帝嘴角露出幾分笑意。「朕誰也沒騙。」他看著大殿中的眾人,揚聲道:「福順,取當年冊封太子的聖旨來,讓大家瞧一瞧,朕的旨意是怎麼說的?」
福順躬身退下,不一時就回來了。
「唸吧。」明啟帝往椅背上一靠,吩咐道。
眾人都愣住了,這一道旨意上難道還有什麼玄機?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冊封原配嫡妻白家嫡長女所出之子為太子,欽此。」
福順的聲音一落,眾人這才恍然。
當時聽不出什麼蹊蹺,只是覺得用詞累贅,原配嫡妻不就是白家嫡長女?不就是白荷嗎?可如今看來,卻是個陷阱,皇上冊封的太子,從來都不是身穿太子服的二皇子。
安親王聽懂了這旨意裡的涵義,眼淚頓時禁不住地往下流,他趕緊低下頭,掩飾了過去。
太子跟安親王的心情則截然相反,他的臉色瞬間就蒼白起來。原來,他從來都不是父皇的選擇,從來都不是……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個擋箭牌!
明啟帝用眼角餘光看到了太子的神情,開口道:「其實二皇子……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世。」
粟遠凌聽著皇上沒有再稱呼他為「太子」,身子有些搖晃。好半天,他才收斂神色,心中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他的身世曝光,這太子之位是沒辦法再做下去了,與其如此,還不如主動退一步。有了這個替真太子擋刀的說法,也算有一條安全的退路。
歷朝歷代,哪個被廢的太子能有好結果?但他不同,因為他從來就不是真的太子。
他此刻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一方面是父皇冷酷地坦承真相,讓他心碎;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感念父皇的維護之情。
一旦有了這個恩情在,那個一直在幕後的真太子就必須照顧好他,這一輩子,他都會是安全無憂的。
他動了動嘴,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沒錯,孤……我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父皇從未瞞過我。」
下面的人頓時議論紛紛,原來這個太子一直都是假的,這讓人情何以堪啊?有多少人已經在太子身邊占好了位置,可此刻卻告訴眾人這個太子是假的,那麼大家過去的努力又算什麼?
此時誠親王的腦子裡,不斷迴旋著母妃說過的一句話──你父皇的心思,從來都沒有變過。
他無比同情地看向二弟,他比自己更可憐。
蘇清河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吐出一口氣。賢妃的話沒錯,他們兄妹現在確實還需要父親,尤其需要這種偏心的父親。連她都能感覺到來自粟遠凌身上的頹然和喪氣,想來,這個昔日的太子所受的打擊不小。
整個大殿上,充斥著一股躁動的氣息。
沒想到就這麼一會兒工夫,皇后換人了,連太子都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