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那個人是王三,王豐禮。
晚上已鑽進被窩正要就寢的榮嬌突然想起來,難怪看著面善,她從被窩裡彈坐起來,竟然是他。
只是,他的氣質看上去與前世有很大不同,前世與他屈指可數的幾次碰面,她還因為羞怯害怕,不曾抬頭仔細打量過。
是他啊……
最初的驚詫之後,榮嬌蓋著被子呆怔了一會兒,腦袋裡空白一片,剎那間彷彿湧現出無數的念頭,又彷彿如清風流雲什麼也沒出現過。
這是她重生以來見到的第一個與前世有關、非池府之人,突如其來的意外相遇,令她心緒複雜莫名。
是怨恨嗎?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嗎?
榮嬌捫心自問,心中並無多少恨意。不知是前世在佛前修行之故,還是她本就純良無爭的性格,自從意識到自己重生後,從最初的難以置信到震撼至感恩珍惜,萬般滋味皆嚐過,唯一沒有的是復仇之心。
得到重來一次的機會,她心心念念的是改變自己,讓她有能力維護所有在乎的、愛她的人,不讓前世的悲劇重演。她沒想過復仇,對康氏、池萬林等人,這些與她有著割不斷血脈牽絆的所謂親人,她只想井水不犯河水,遠遠躲開;若對方仍如前世那般枉顧親情,不留活路,她會反擊,會保護自己,但如果他們不主動招惹,她也不會率先出擊。
為了避免重蹈前世覆轍,她會防患於未然,但不會為了不確定發生的後患,搶先下手──不會因為有些事前世曾發生過,就能斷定這一世同樣會發生。
事在人為,人變了,事情的軌跡也會變,重活一世就是全新的一世,她只要自己過得好,在意的人過得好就夠了,不會糾結於前世的仇恨,更不會處心積慮索怨、索仇。總之,她就想好好活著,不想猶如神助般得來的重生之後,還要時刻深陷於上一世的漩渦中,有恩報恩,有仇略過,過自己的好日子去。
對於虐待她的王家,只要遠遠避開,不再重複上一世的親事,王家與她就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他們是好是壞,與己無關。
凡事有因有果,王家上一世那般對她是他們的惡行,但與她自己過於逆來順受、懦弱無能也有原因。她被幽禁,欒嬤嬤因病不治,固然是王家沒人性,也與她的性格、與池府的態度有關係,是她的無能給了對方可乘之機。
後來的和離,不管出於何種原因,王家畢竟沒讓她毫無聲息地消失,也算給她一條活路,和離時也將嫁妝全部退還,不曾剋扣。
王府不是善地,卻也不是窮凶極惡之輩,前世尚且如此,這一世,更不會再糾結於其中。
重生以來,榮嬌仔細反省自己,前世之所以悲慘,關鍵仍在自身。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說的正是她。有母不慈,哥哥護持愛重;夫家無德,有忠僕相護,她並不是一無所有,是她從幼時起就因為康氏的遷怒與厭棄,放棄了自己,以致最終走進死胡同。
重來一世,她不想浪費生命,她要努力改變,不再做從前的池榮嬌,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更好的將來,而不是為了向不好的過去討要公道。
徹底重新開始的是榮嬌,還有屬於樓滿袖的執念,她希望有一天找到哥哥,問他給自己喝的那杯沙菊茶裡有什麼,是不是他害得自己……她要找出害自己的凶手,死要死得明白,活著就要恩怨分明。
或許,她現在既是池榮嬌,又是樓滿袖吧?
她知道自己是榮嬌,身體絕對沒錯,思想與性格、行事做派及體能卻越來越像樓滿袖,好在這兩者並無衝突,她也沒覺得自己分裂成兩個人。榮嬌想要的自信堅強,正是強勢聰明的樓滿袖所擁有的;而樓滿袖想要的真相,需要榮嬌變強後才有可能實現……
早在最初的惶恐過後,新生的她已接受自己的一切變化,是誰的前生、前世不重要,重要的是認清自己,人生就不會再次自亂方寸。
想通了這些,猝然出現的王豐禮就像突如其來的一陣風,颳過就颳過了,揚起些許前世的沙塵,除了心情有些不愉快之外,並不值得多加關注,更不會讓她懷疑自己的決定。
榮嬌又躺下,蓋好被子,睡了。
次日天氣好,天高氣清,秋陽明豔,榮嬌神清氣爽,心情明朗。
曉陽居偶遇帶來的些許思緒,隨著一夜好眠而徹底消失,不相干的存在,忽視即可,一切朝向她期待的美好未來發展,何必為陌生人壞了心情?
活得恣意幸福,就是對以往那些惡人最大的報復。
今天,她要去視察自己的酒莊,用完早飯,她與欒嬤嬤說了自己晚間出城的事。
「不會有麻煩吧?」嬤嬤驚訝道:「晚上出城?這可使不得。」
「晚上比白天方便吧?」
榮嬌疑惑,之所以選晚上,是覺得晚間康氏不會派人過來,難道嬤嬤認為不妥?
欒嬤嬤望著她不解的眼神,就知榮嬌與自己擔心的不是一回事,心都要操碎了。好姑娘喲,那不是重點好不好?
「除非夫人親至或喚您過去,那就麻煩了。」欒嬤嬤決定先回答榮嬌在意的。
「繡春與我身材相似,讓她扮我,病情往重裡說;若是喚過去,就說見不得風。」
康氏親至探病?這是兩世加起來從未出現過的狀況,偏巧趕在她出城這一夜發生,那只能說自己運氣背了。
「若是她來,就說臉上起了東西,弄得醜點,病氣可能會過人。」
這實在是下策中的下策,不過既是提前預防,總要考慮周全。
「姑娘,那些人可靠吧?晚上出城,還要留宿……」
比起對府中人遮掩耳目,欒嬤嬤更關心榮嬌出行的安全。姑娘的心越來越大了,居然答應夜裡去城外莊子,不會真將自己當成小郎君了吧?
「嬤嬤放心,是與玄朗那邊的岐伯一起,不會有事的;再說還有綠殳、李忠在。」
李忠是池榮勇配給榮嬌的新人,頂替聞刀,住在芙蓉街的宅子裡。
「只有他們兩個?」知道出行無法改變,欒嬤嬤退而求其次,要求她多帶隨從。「有事不夠照應的,帶上李勇吧?」
二少爺這次送了四個人給大小姐,李忠擅長做生意,李勇才是正經做護衛的;為避免身分洩漏,自從這幾個人到了之後,榮嬌出門不再讓聞刀陪同,也對好了說辭──
小樓公子是三少爺在陽城結交的朋友,聽聞他初到都城,人生地不熟,這才將自己借給他做嚮導,待他的僕從熟悉了,自然不用麻煩,人歸原主了。
榮嬌為安嬤嬤的心,答應多帶兩名隨從,可欒嬤嬤還是不放心,被康氏抓包尚在其次,與不知根底的半老頭子同行,這要有個好歹……
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不可能有意外。
待西天鋪滿紅霞時,榮嬌已與岐伯會合,乘車出城。
莊子在南郊約二十里外,暮色低垂時,榮嬌一行人抵達了莊子。
因是酒坊之故,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酒香,榮嬌深吸幾口,鼻子裡充盈著滿滿的醉意。
時間有限,晚飯後安排與莊子管事、酒坊師傅見面,明日一早察看作坊。
可榮嬌沒想到見面時竟遇到問題。
「小樓東家,配方成熟可靠吧?」發問的青年男子是酒莊總管事沙櫟。
是否成熟可靠?樓滿袖喝過成品酒,自然是成熟的方子,至於釀出來的酒是不是相同的品質,涉及用料、火候、師傅的工藝水準等多項原因,樣樣有關,能被任命為酒莊總管事的,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榮嬌沒有立刻回答。
「以往慣常出酒幾成,酒質如何?」沙櫟繼續提問,態度與語氣很真誠,完全像個急於了解情況的管事。
包括岐伯在內的眾人,目光都投視到榮嬌的身上。
榮嬌微微笑了笑,這些問題,他問得過早、過急了。
岐伯瞪了沙櫟一眼,卻沒有出言制止,因酒坊之事,他對小樓有些提防與戒備;不是為銀子,銀子是小問題,是公子的態度,是小樓對公子的影響。
公子居然同意開酒坊──根深蒂固的想法,竟因小樓而瓦解。
公子做的決定,沒人敢質疑,更沒人敢要解釋,但這個小樓確實是突然冒出來的,公子嚴令不許探察他的家世來歷──
公子身分尊貴,與這個不知底細的少年來往,雖不妥,倒也無礙,難得公子有興致,找個逗趣的小東西沒什麼不好;但這逗趣的小東西能影響公子,是所有下屬不願看到的,萬一他心懷叵測,故意接近公子呢?
所以岐伯默許了沙櫟的行為。
榮嬌是個和軟性子,即便現在行事爽利了,也還是不習慣咄咄逼人,更不喜歡虛偽,沙櫟這種看似無辜真誠,實則別有用意的表現,是榮嬌最不喜的。
她輕輕笑了笑,大大的黑眸不帶情緒地看著沙櫟,好脾氣地回答道:「配方你大可放心,我年少,你有幾分懷疑可以理解,不過,你覺得你家公子是那種被無知小兒信口雌黃就能騙過的嗎?他既選擇我,他的眼光與判斷,你應該放心。」
關於配方種種,榮嬌與玄朗詳細介紹過,沙櫟等人若是誠意相詢,她自會以實相告,但對方用這種小算計,她不予理會。
「是我關心則亂了,公子自然不會看錯。」
沙櫟聽完這番軟中帶硬的回覆,臉上不露聲色,心底對榮嬌的戒備又加深了幾分,總覺得這小子舌尖嘴巧,又會扯虎皮做大旗,不怎麼地道。
心裡不喜,面上不顯,表忠心的話說得漂亮又坦然。「咱既是做這生意的,酒的品質好壞,出酒如何,賺錢與否,難免要多關心一些……還請小樓東家能給個定心丸。」
榮嬌好看的眉頭微蹙,黑眸深處隱藏一絲不悅。
按照約定,榮嬌只管出方子、拿紅利,不過問經營之事,是玄朗有意鍛鍊她,她自己也想多學經驗,這才介入其中,所以她這個所謂的二東家,實際是只分紅利,沒實權的。
話不投機,榮嬌身上屬於樓滿袖的強勢氣場突現。「沙總管此言差矣,岐伯既選你為總管事,定是相信你有這份能力……」她微微挑高眉頭,神色間帶著一股不容置疑。「沙總管的這個定心丸我給不了。酒方自然不會有問題,至於出酒如何,得問你們,產量與質量是酒坊的事,我不是釀酒師傅,不懂這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岐伯選中你們,我雖為二東家,卻不好越俎代庖……沙總管是不自信還是另有他念不願屈就?」
岐伯目露愕然,沒想到向來好性子的榮嬌竟會如此不留情面。
這番話若是傳到公子耳中,袖手旁觀的自己也落不得好。
想到公子的反應,岐伯坐不住了,開玩笑或試探得有分寸,畢竟小樓是公子認可的,對他不夠尊重或有意刁難,就是掃了公子的臉面,試問他們誰敢下主子的臉?
仗著與榮嬌熟悉,他忙出來打圓場。
榮嬌本不是性子強的人,與人爭執能免則免,這番話說完後,表達清楚,也不想再繼續糾纏,於是接過岐伯遞的臺階,此事算是翻過不提。
第二日,沙櫟表現正常,恭謹有禮,進退有據,言行舉止符合總管事的身分。
他有意賣好,榮嬌無意找碴,總之氣氛友好,看完作坊後,一行人便回城。
路上,岐伯神態自若,與來時無異,榮嬌亦安之若素,波瀾不驚。
對於岐伯表現出來的親疏態度,榮嬌並不失落。世間人情本如此,在外人眼中,自己的確是交了好運,若無玄朗相幫,她確實沒有機會──雖然她堅信自己能找到別的出路,無非是時間早晚而已,顯然他人並不這麼想,即便是岐伯,也認為她是運氣好。
可有運氣,也要能把握住。
她是知恩的人,得玄朗相助,自然會牢記這份恩情,即使他不在意她回報與否。
酒莊之行令榮嬌心裡多了分思考,玄朗的下屬、管事,包括岐伯在內,似乎都對自己有股不自覺的防範與拒意。
雖然玄朗一直對她很好,可以借人勢力,卻不可以將別人當作永遠的靠山。榮嬌覺得待酒坊順利營業之後,自己也該獨立,畢竟自己踩出來的路才最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