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就在玄朗知道綠殳是丫鬟時,榮嬌正在為自己收拾。
腿間沾的血跡乾涸了,巾子擦了幾遍才乾淨,換上新的裡衣,墊上自製的棉巾,洗了臉,拿青鹽擦了牙,總算勉強透了口氣。
這一番忙活,小腹更覺墜痛,身上又冒了一層虛汗。
穿好中衣,披上外袍,顧不上梳髮,又急忙剪了幾塊棉布給自己粗縫了兩、三個用來更換的棉巾。
剛把做好的巾子勉強硬塞進袖袋裡,就聽得外面傳來輕而急促的腳步聲,玄朗的清淺嗓音中透著焦灼。「小樓,大哥進來了……」
不待榮嬌反應,門吱一聲被推開,玄朗的身影飄然而入。
榮嬌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他,腦袋傻傻的,她之前明明把門閂插上了,大哥怎麼進來的?
「小樓,你……」推門而入的玄朗見榮嬌嚇呆了似地望著自己,清眸中閃過懊惱,他只顧著急,卻忘了這般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會不會打擾了小樓。
「抱歉,大哥一時情急失了分寸,嚇著你了?」
玄朗心思靈敏又是有心探察,一進門已經聞到了若有若無的血氣,俊臉上隱然透了一絲擔憂,提步向前走進內室。
越接近坐在床邊的人兒,血腥味似乎越濃了些,玄朗按捺擔憂與緊張,嘴角噙著一抹溫潤的微笑,聲音放低放緩。「小樓,可是哪裡不妥?」
小樓坐在床邊,胡亂披著外袍,烏黑的頭髮稍顯凌亂地披散在肩頭,蒼白著一張小臉,那雙如墨玉般的大眼睛愣怔地望過來,彷彿獨自療傷的小獸受到了驚嚇……
玄朗的心就疼了,聲音越發低柔。「我都知道了,大哥給你拿了上好的傷藥。」
你、你知道什麼了?
玄朗突然出現,榮嬌整個人都不好了,雖然已經決定不管不顧了,可他這般猝不及防地現身,她宛如做錯事被抓到的孩子,嚇得傻掉了。
「傷、傷藥?」他在說什麼?不自覺地結結巴巴重複了一遍。
聽在玄朗耳中,以為他還想否認遮掩,不禁又氣又疼,微笑中就多了絲嗔怪。「還要繼續瞞著?傷了哪裡,怎麼不同大哥說?」
啊?「說、說什麼?」她怎麼沒聽懂?誰受傷了?她嗎?
「是誰傷了你?大哥幫你出氣。現在,先讓大哥看看傷處,把藥上了。」不管是誰,敢動小樓,他必百倍還之。
心裡轉著報復的念頭,面上依舊一派溫和,從袖袋裡取出那兩個小瓷瓶放在掌心。「這是獨門特製的金創藥,效果很好。」
到了這會兒,榮嬌終於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震驚之後緊跟著是狂喜的波濤。哈哈,還以為自己露餡了,沒想到居然還可以這樣,玄朗居然認為她受傷了?這真是個美麗又貼心的誤會。
她應該歡欣鼓舞,還是半推半就地從了呀?
榮嬌的腦子迅速運轉,結合眼前的情勢,順水推舟坐實自己受傷,還是坦白從寬?似乎都不太好……
她決定兩者都不選,避重就輕,含糊其辭,就這樣。
說到底,榮嬌不願意冒險,還是在意玄朗,擔心自己以實相告之後,玄朗與自己一拍兩散,再無結交的可能。
「大哥,我沒事,綠殳怎麼樣了?」確定了方針,榮嬌打起精神,先詢問綠殳的情況。
「她無事,大夫看過了,再服幾副藥定當痊癒。」
自己身上有傷,還惦記著丫鬟,玄朗知曉了綠殳的身分後,以為榮嬌是擔心她一個姑娘家的病在這裡不方便,迅速將綠殳的情況說清楚。「安排了兩個可靠的僕婦在那邊服侍湯藥,廚房也吩咐做了合口味的飯菜,不會有事的,你就放心吧!」
可靠的僕婦服侍……榮嬌立刻聽懂了玄朗的意有所指,確認他的確已經知曉了綠殳是女子。
榮嬌默了默,半垂著頭,目光閃爍,似在沈思。
玄朗著急,無心與他閒聊。「小樓,大哥給你敷藥……」溫和的語氣中不無關心催促之意。
「不用,我沒受傷。」這是實話,她哪裡有傷口呀!
這個倔小子,玄朗又急又氣,偏榮嬌還是那副若無其事的無辜模樣,忍不住就嘆氣。「乖,聽話……」修長的手掌輕輕撫了撫榮嬌的小腦袋,黑緞似的長髮順滑柔韌,手感極好。
「大哥這藥真的極好,一點藥味也沒有,敷上去還不疼,你試試看?」
對上又開始鬧彆扭的小孩,玄朗表示真心不知道怎麼哄勸。
「不看,都說了沒受傷。」
咦,明明她先提綠殳了,大哥那麼聰明,難道一點懷疑都沒有?怎麼聽不懂暗示,非要揪著敷藥?榮嬌惱他不識趣,語氣中就帶了幾分羞惱。
「還說沒有,大哥明明聞到這裡全是血腥味。」玄朗有些無奈,小傢伙怎麼說惱就惱了?眼中的寵溺與疼惜卻更濃重了幾分。「小樓……」
「沒有就沒有。」榮嬌一聽他說什麼聞到血腥味,小臉瞬間紅成一片。屬狗的嗎?鼻子要那麼靈幹什麼?
她之前把弄污的衫褲換下來,倉促間胡亂捲成一團順手塞到被子裡了;還有被污染的褥子,和她這個散發著血腥味的源頭……
一想到玄朗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榮嬌就覺得自己不要活了。
「誰說出血就一定是受傷?」語氣十分不爽,小臉上頗有幾分挑釁。
「小樓,不要任性。」玄朗撫額,平常挺乖巧的孩子呀,小脾氣怎麼說來就來?「不受傷怎麼會出血?你當大哥是三歲小童……」
「誰說不會?我說是就是,大哥要不要去問問綠殳,問問外頭的大娘?」
榮嬌的小臉脹得通紅,萬分地尷尬,水汪汪的大眼睛狠狠瞪了玄朗一眼。就是你,全怪你,這麼明顯的暗示都聽不懂,非要她說得更明白。
問綠殳?問外頭的僕婦?玄朗一愣。問她們做什麼?難道她們還會有不同的答案……陡然間,一個念頭竄上他的心頭。
什麼情況下,不受傷也會出血?等等,綠殳是丫鬟……僕婦……
玄朗的腦子給出了答案,的確是存在小樓所說的情況,那就是……
意識到那種可能,一瞬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彷彿忘記了呼吸,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張脹紅精緻的小臉,腦中浮現出相處的種種片段。
原來,原來如此……難怪,難怪,那些他以為是使小孩性子、鬧彆扭,有個人怪癖的奇怪舉動,皆是因為……
玄朗的心頭巨浪翻滾,他認下的弟弟,居然是……妹妹?
一瞬間,他看似平靜的面孔下,心緒波瀾起伏,百般滋味、千種疑惑,饒是他見慣了大風大浪,也因為這個發現大吃一驚。
最終,他卻按捺心底的波瀾,重歸於風平浪靜。
「嗯,小樓說得是……」
看那張緊繃的小臉,明明是躲閃慌亂的眼神,卻偏要裝出一副理直氣壯,像極了陷入困境的小獸,明明已慌不擇路,還要張牙舞爪做最後的頑抗。
他卻瞬間懂了她,體味到她的心情,按下自己所有的問題,微微笑著。「大哥也不是什麼都懂的。」
咦?榮嬌大大的眼睛中充滿了驚詫與意外,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若不是她多少了解玄朗,一定以為他到現在也沒明白自己的意有所指,但,儘管他看上去神色自若,那染了一層紅暈的耳根卻洩漏了心思──
他不但明白了,也完全確認了她是個姑娘。
這是榮嬌意料不到的反應,卻也是她最想要的,有些事攤開講明太尷尬,心照不宣才是更好。
「我……」
玄朗的反應如自己所願,但榮嬌張張小嘴巴,忽然不知該說什麼。
「妳……是大哥疏忽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臉色蒼白,眼底發青,玄朗仔細察看著她的臉色,想起醫書上關於女子天癸的段落;但畢竟過於私密,饒是他素來泰然自若,眼角、眉梢也難掩尷尬,但若是不管不顧,他又難以放心。
確定要繼續這個尷尬的話題嗎?榮嬌不滿地哼了一聲,果斷搖頭。
「把手給我。」
若是可以,玄朗也不想繼續這話題,可是看她的臉色,明明是有事。女子在這幾日是不能受寒涼勞累的,她昨日還坐了大半天的馬車,在冰天雪地間趕路。
「幹麼?」榮嬌語氣很衝,不是對玄朗有意見,可除了色厲內荏外,找不到更能掩飾難堪的方法。
「把脈,這幾日身體既然不舒服,自然馬虎不得。」受寒、受涼是一輩子的事,她現在年紀小,若是不注意而落下什麼毛病,以後再調理,少不得要麻煩許多。
「不要,又不是生病。」榮嬌臉上燙得很。他明明向來最是善解人意,怎麼這麼不識趣,非要揪著這事不放?而且,他一個大男人怎麼能把這些話說得好像是吃飯喝水一樣平常?
「信不過大哥的醫術?還是,想讓春大夫給妳看?」
玄朗篤定,她一定是不願意聲張,更不情願找別的大夫來看的。
「你──」
羞惱積累,面紅耳赤的榮嬌賭氣撩起袖子,將自己白嫩嫩的手臂往玄朗面前一遞。「神醫,請吧!」
見她氣鼓鼓的模樣,玄朗搖頭失笑,待要習慣地伸手去摸她的頭頂,又忽然意識到「她」不是「他」了,頭也不能說揉就揉了。
抬到半空的手又放回原處,看著伸在自己面前如嫩藕一樣的手臂,他佯裝鎮定,側身坐在床邊,修長的手指搭在玉腕間,定下心神把脈。
玄朗的手指如竹節般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手腕傳來指腹的觸感,溫暖而厚實。
兩人挨得太近,榮嬌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清冷草香,腦中忽然跳出他說過聞到血腥味的話,眼下挨得這麼近,不是更能聞到……
意識到這,榮嬌從頭到腳,連髮絲都尷尬了,嗅覺似乎靈敏了許多,除了玄朗身上似遠還近的氣息之外,鼻間更多的是自己身上散發著的難聞血腥味……
恨不能地上裂出條縫讓自己鑽進去,榮嬌只好板著小臉,低頭不語,盯著他的手不放,彷彿要看出朵花來。
還好沒事,有些體虛,氣血不足;初次來癸水會有些不適,應該用些溫補的方子調理一番,玄朗暗忖,收回了手。「這兩日注意保暖,一會兒讓人熬些補氣血的湯藥……」
「別,我不喝藥。」她最討厭喝藥了,生病了是沒辦法,現在又不是有病,喝什麼藥?
「是溫補調理的,對身體大有益處。」玄朗好脾氣地解釋,小樓是弟弟時,就拿他沒辦法,換成了妹妹更不知所措了。
妹妹,這兩個字滾動在心口、舌尖,忽然有一種極其微妙的滋味,心中明明是起伏激盪,偏又沒有詞語可以形容。
就好像讀了一首詩,文字之外的意境張力,那一層層的微妙滋味,縈繞在心,難以言喻。
「妳年紀小,不懂這些,聽大哥的沒錯。」
雖然已經接受了現實,且患者不忌醫,但要他與小樓討論這些女子私密事,淡定如玄朗也難以接受,只好拿出大哥的派頭。
「說得自己很懂似的……」榮嬌小聲嘀咕著。「不用熬藥那麼麻煩了,我用了早飯就走。」
「不行,妳這幾天都要待在這裡,哪也不能去。」玄朗一口回絕。「我會派人到芙蓉街報信,妳不用擔心家裡。妳的婢女,是綠殳對吧?她現在也不適合外出,若病情反覆就難好了。」
「我……」
榮嬌從來沒見過如此霸道強硬的玄朗,他向來溫和無害,即便有不同意見,也都是以情動人、以理服人,從未這般直截了當地替她做決定。
對上他認真沈斂的眸光,榮嬌忽然沒了反抗的勇氣。好吧,綠殳病了,不適合趕路;其實她也難受,全身發冷,小腹墜痛,全身都不舒服。
反正大哥現在也知曉內情了,而且也知情識趣地心照不宣。
榮嬌轉了轉眼珠,厚著臉皮閉上眼,一鼓作氣說道:「以前從來沒有,我也不懂,弄髒了被褥和衣服,找可靠的人收拾一下吧!」
不管了,就是她不說,紙也包不住火,一會兒僕婦進來收拾也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