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涼亭閒話
簡妍看到徐仲宣的那一剎那便抿了抿唇,心想,這都能碰上他?怎麼這樣大熱的中午,他竟跑到這裡來了?倒是個不怕熱的。
即便方才再想抽身就走,可這會兒既然徐仲宣已看到她了,且還出聲和她打了招呼,她再轉身離開就顯得不大好了。
簡妍也就唯有在心中暗暗地叫了一聲苦,但還是同徐妙寧走到涼亭裡,將拿著團扇舉在頭頂的手放下來,面上帶了無可挑剔的淡淡笑意,循規蹈矩地對徐仲宣行禮,叫了一聲。「大公子。」
徐妙寧此時在一旁笑道:「咦?大哥,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碰到你!你也是來賞荷花的嗎?方才我拉著表姊要來這涼亭裡坐著一起賞荷花,表姊還說外面怪熱的,死活不肯出來,最後還是我硬拉了她,她才出來呢!」
徐仲宣只是不著痕跡地偷眼望著簡妍,見她白皙如玉的面上笑意淺淡,看不出來絲毫的悲傷痛苦之色,恍似昨晚半夜之時他見著的那個在水邊壓抑痛哭的簡妍只是他的錯覺一般。
他在心裡想著,她果然是不肯在他人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來。只是,她這般將這些痛苦悲傷全都藏在自己心裡,該有多難受?
想到這裡,他越發心疼起簡妍來,語氣便也柔和了不少,說:「是挺熱的。」
徐妙寧笑道:「可不是嗎?我是熱得恨不能鑽井裡頭不出來才好!」一面說一面回頭,見白薇和青芽也隨後跟過來,便吩咐青芽。「青芽,妳回去拿一罐冰湃的酸梅湯來。」又轉頭問簡妍。「表姊,我記得妳早起時做了西瓜冰沙的,現下還有沒有?拿來給我大哥也嚐嚐啊!」
昨日簡清從京裡的國子監回來,帶了兩顆西瓜給簡妍。早間起來的時候,適逢紀氏又遣人送了塊冰給她,說是天熱,讓她放在屋子裡,也涼爽一些。簡妍見了,索性讓四月和白薇鑿了些碎冰下來,做了西瓜冰沙,拿了一些給紀氏、簡太太,又讓四月也拿一些給徐妙寧。不想徐妙寧一吃就覺得甚是好吃,便直接跑到她這邊來,又狠吃了一大碗下去,吃完之後在屋子裡玩得無聊,便死活拉著她出來賞荷花。還說什麼那涼亭是建在水面正中的,坐在亭子裡,四處都是帶涼氣的風,四面又有荷花可以賞,既不熱又景致好,於是簡妍便也動了心,就頂著這大日頭,隨徐妙寧一塊兒來了。只是沒料想到徐仲宣也正好坐在這裡,若是早知道他在這裡,甭說是荷花了,什麼花她都是不來的。
現下三個人圍著一張石桌坐了,簡妍聽徐妙寧說起西瓜冰沙,想起前些日子徐仲宣一騎紅塵,夜送槐花糕給她的事來,心裡不由得有了些許波動。又偷眼見徐仲宣雖然是身著輕薄的石青紗絹直身,可額頭和鼻尖上也是有些微的細汗,她便轉頭對白薇道:「妳回去將另一顆鎮在冰上的西瓜也切了,再鑿些碎冰,一併拿過來。」
白薇答應了一聲,便轉身同青芽一塊兒去了。
過了片刻的工夫,白薇、青芽和四月都過來了。
西瓜一早就是冰鎮在冰上的,沒有拿下來過,這會兒見著,上面還有一層白白的霜花似的東西。
簡妍讓白薇和四月將切好的西瓜和碎冰都放在石桌上,自己則伸手拿了銀勺子,細心地去著西瓜子。
她今日穿的是水綠交領紗衣,白紗挑線裙子。隨意地梳了一個垂鬟分肖髻,只簪著一支碧玉簪、一朵淡藍色的堆紗絹花罷了,連耳墜子都沒有戴,瞧著極是素雅嫻靜。
不過她左手腕上還是籠著一只翡翠鐲子。那鐲子成色極好,一汪綠水似的,越發映襯得她膚色如玉了。
徐仲宣就見她一手扶了白瓷盤,一手拿了銀勺子,垂著頭,拿了一塊西瓜,慢慢地、一顆顆地去著裡面的瓜子,神情專注。有風吹過,涼亭簷下的鐵馬叮叮噹噹地輕響著。
過了一會兒,西瓜子都被去掉了,簡妍便拿了碗,裝了些西瓜進去,撒了些碎冰在上面,又放了點蜂蜜,再將西瓜弄碎了些,最後又灑了一層碎冰在上面,而後便雙手捧了這碗遞到徐仲宣的面前,笑道:「不過是隨意做著好玩罷了,大公子將就著吃吃。」她心想,雖然比不得那次他夜送槐花糕的事,可這好歹是她親手所做,也算是她的一番心意了。
徐仲宣垂下頭,就見白底青瓷八寶紋的碗裡裝著紅色的瓜瓤,上面還有一層白晶似的碎冰,瞧著就極是冰涼沁心的。
他忙伸了雙手去接,只是接得有些急,右手就碰到了她的左手。
她的手涼涼的、軟軟的,徐仲宣一怔,一時竟是不想撒手。
但簡妍已經當機立斷地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
她心裡有些發慌,面上也有些發燙,忙掩飾性地拿了放在桌上的團扇搖起來。
只是團扇搧出來的風也是絲毫沒法撫平她內心的慌亂和面上的熱意。
「表姊……」
此時聽得徐妙寧叫她,簡妍忙偏頭望過去,定了定神,問:「嗯?什麼事?」
「我還想再吃一碗西瓜冰沙。」她伸手扯了簡妍的衣袖,抬頭眼巴巴地望著她。
簡妍倒過扇柄來,輕輕在她的手背上敲了一下,隨即便道:「妳方才已一氣吃了兩大碗,再吃可就不好了。且先忍著,明日再吃。」
徐妙寧便委委屈屈地「喔」了一聲,鬆開拉著她衣袖的手,卻又問她。「表姊,妳是不是熱啊?妳看妳,面上都紅了!妳自己也吃一碗西瓜冰沙吧!」
「……」簡妍好想扶額。正所謂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
她忙偷眼去瞧徐仲宣,見他雖然低頭拿了勺子吃著西瓜冰沙,可還是很清晰能看到他的唇角勾起了一彎弧度。
簡妍一時都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了,面上越發紅了,因此又轉頭瞪了徐妙寧一眼,聲音也提高了兩分。「我一點兒都不熱!」
「……」徐妙寧一時無語。這是什麼情況?她只不過是關心地問了表姊一句熱不熱的話,怎麼表姊倒是有點生氣的樣子?
一旁的徐仲宣已吃完了一碗西瓜冰沙,含笑道:「簡姑娘做的這西瓜冰沙很好吃,吃下去甘露灑心一般,我也是一點兒都不熱了。」
「……」怎麼她聽著徐仲宣的這話,就是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呢?
徐仲宣此時已學著她方才的樣兒,拿了一塊西瓜,用小銀勺子慢慢地去著裡面的瓜子,隨後也有樣學樣地撒了一層碎冰在碗裡,加了蜂蜜,弄碎了些,再在面上撒了一層冰沙,雙手捧起碗,含笑說:「簡姑娘,也請妳嚐嚐我做的這西瓜冰沙。」
簡妍好想用手中的團扇將自己的臉全都遮擋起來,她總覺得她這是被撩了吧?若是再這樣發展下去,那就有點危險了啊!
她本想開口拒絕,可望著徐仲宣面上真誠的笑意,再想起那夜的槐花糕來,到底也只是在心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接過這碗西瓜冰沙,低聲說:「多謝大公子。」
本想直接開口拒絕,可奈何知君深情不易,竟是不忍心開這個口了。
她垂了頭,拿著勺子,慢慢地攪動著碗裡的西瓜冰沙,慢慢地吃著,同時腦子裡想著,往後到底該怎麼和徐仲宣相處?
她一早就打定了主意,是一定要逃離簡太太掌控的,而若想逃離簡太太的掌控,最直接、最方便的莫過於尋了個合適的時機,逃離到其他地方去。
她也細想過這事,覺得這事雖然艱難,但不是完全不可行。畢竟這個時代資訊原就算不得發達,但凡她能逃離這裡,到了其他省分,簡太太能去哪裡尋她?便是隨後的生活苦一些,她也心甘情願。
等到她走了,徐仲宣這邊,他自然是會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門當戶對、出自名門世家的嬌柔妻子,頂多也只會在某個雨打芭蕉的秋夜,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做出過一騎紅塵,不管不顧地夜送槐花糕給一個姑娘的事來。而那個姑娘的面貌,到那時他再想起的時候,只怕都有些記不大清了。
想到這裡,簡妍攪動著西瓜冰沙的動作一頓,一時竟覺得心裡有些堵得慌,吃不下了。
她放下手裡的勺子,吩咐白薇和四月將石桌上剩下的西瓜和碎冰之類的都收下去。
青芽這時又拿了冰湃的蜜煎酸梅湯上來,在他們三人面前一人放了一碗。
簡妍伸手拿起碗喝了一口,冰涼之意透心沁齒,一時竟是暑意頓消。
她一面拿了團扇慢慢地搖著,一面側頭望著水面上遮天蔽日般的荷葉荷花,但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聽著徐仲宣和徐妙寧說話。
徐仲宣的聲音聽起來極清潤溫和,秋日山泉似的,一路潺潺緩緩而下。
簡妍就想著,這些日子宅子裡的丫鬟但凡說起徐仲宣來,都只說那日在松鶴堂裡他那般問著雪柳的時候,簡直就和地獄裡爬出來的羅剎鬼似的,聲音如千年萬古不化的雪山頂上的堅冰一般,讓人聽了,只覺得透心透骨的都是寒意。可是現下,他的聲音聽上去卻是這般清潤溫和。
這個人狠起來的時候,肯定會讓人心驚膽戰,恨不能遠離他個十萬八千里;可這個人對人好起來的時候……簡妍在心中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想著,徐仲宣對她好的時候,那真的是很細膩體貼人,讓她覺得如沐春風一般,恍似所有煩惱的事都可以交給他,而自己只需站在他的身旁,被他嬌寵得無法無天就行。
這時,耳旁忽然又聽得那道清潤溫和的聲音叫著她。「簡姑娘。」
簡妍猝然回神,轉過頭去,正好對上了徐仲宣帶著笑意的目光。
她忙垂了頭,並不敢看他清俊的眉眼,只問道:「大公子喚我有事?」
徐仲宣的目光落在她拿著團扇的右手上。古語所謂的纖纖素手,想來也就是如此了吧?
他一時又想起方才不慎觸摸到她的左手,現下指間軟涼的感覺依稀還在,於是胸腔裡的一顆心不由得就有些搖動起來,卻又怕簡妍看出他的失態,便也移開了目光,不再望著她的手,只是看著她手中拿著的那柄團扇。
湘妃竹的扇柄,素白綾絹,上面繡著兩串垂下來的紫色葡萄,綠色葉子掩映下的葡萄圓潤可愛,旁側又有一隻金黃色的蝴蝶展翅飛舞。
「妳這把團扇倒是特別。」徐仲宣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剛剛為什麼會叫著簡妍,就只是想與她說話罷了,而現下一時卻又不曉得到底該和她說些什麼話,於是只有無話找話地就著她的團扇說事。「這上面的刺繡果是精美,令人過目難忘。」
簡妍聞言,也低頭去看自己手中的團扇一眼,而後面帶微笑,隨口附和:「這扇子上的刺繡確實是挺精美的。」
徐妙寧此時在一旁笑道:「這扇子上的刺繡算得什麼精美?若是表姊來繡,定然比這好了一百倍還不止呢!」
徐仲宣心中也頗為贊同她的這句話。簡妍給他繡的那只扇套子,上面的刺繡無一不精美,他可是日日地貼身放著,閒著的時候就要拿出來看一看,那可是簡妍親手繡給他的啊!想到這裡,徐仲宣的心中便覺得極柔軟。
時值微風徐來,四周水面上的荷葉荷花顫動著,葉面微微翻轉,霎時一道綠色的波浪就從這裡一直蔓延到遠處去。
徐妙寧嘆道:「好想日日都坐在這裡賞荷花啊!只可惜再過些日子,這荷花的花瓣會悉數掉落,荷葉也會殘敗,豈不是可惜得緊?」
想了想,忽然又興奮地轉過頭來望著徐仲宣和簡妍,拍手笑道:「有了,我可是有法子能日日都看到荷花荷葉了,便是數九寒冬都是不差的!」
徐仲宣和簡妍便問著是什麼法子。
徐妙寧就笑道:「我記著大哥可是畫得一手好畫的,表姊又是繡得一手好顧繡,莫不如先讓大哥照著現下這樣,畫了一幅荷葉荷花圖出來,然後讓表姊繡出來!你們倒說說,我的這個法子好是不好?」
簡妍望著徐妙寧那副沾沾自喜的模樣,只想倒轉手裡的團扇,用扇柄狠狠地敲她的手。
好妳個大頭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