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少年夫妻
簡妍正同徐妙寧、徐妙錦等人在花園裡放風箏。
她鄭國公嫡女的身分被徐宅裡的眾人知曉後,吳氏為了不得罪鄭國公府,當機立斷趕走了簡太太。秦氏倒是沒什麼,左右她與簡妍之間素來的交往也是不深,馮氏則想著要徐妙華沒事就來鄭國公府裡同簡妍攀攀關係,畢竟若是搭上了簡妍這個國公府嫡女外加鄉君的便車,往後定然能給她尋一門上好的親事,而俞氏則是極為後悔。
周元正科場舞弊案查出來之後,隨後皇帝便下旨開了恩科,徐仲景已在這次恩科裡中了二甲頭名傳臚,授了翰林院庶起士。隨後在徐仲宣的作主下,為徐仲景求娶了蘇瑾娘,現下徐仲景和蘇瑾娘的親事已然定下來,只等著金風送涼的時候就行大禮。
蘇瑾娘的父親是正三品的太常寺卿,俞氏對這門親事原是極其滿意,只是後來她知曉了簡妍是鄭國公府的嫡女和樂安鄉君的封號之後,整個人就覺得不大好了。
若是當初她聽了徐仲景的話,誠心去找簡太太說,說不定當時簡太太就會答應讓簡妍嫁給她兒子,那依著簡妍這會兒的身分,她往後對徐仲景的幫助該有多大?
俞氏一時只覺得悔不當初,深恨自己當時為什麼沒有聽信徐仲景的話。
所有人之中,也只有紀氏是得益最大的了。
簡妍客居在徐宅的這一年裡,紀氏對她還算和善,且徐妙寧又和簡妍這樣交好,是以她現下倒是可完全讓徐妙寧同簡妍多親近親近。
簡妍自然也喜歡徐妙寧沒事就來鄭國公府玩,她原就很喜歡這個表妹,何況徐妙寧一般都會同徐妙錦一塊兒來找她,而徐妙錦每次過來,則都會帶了徐仲宣的信來給她。
自從那日,徐仲宣帶她來鄭國公府之後,就算是她當時的身世還沒有完全確定,聶青娘卻是不肯讓她離開自己身邊,所以自那日開始,她已有近兩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徐仲宣了,不過是趁著偶爾徐妙錦過來的時候,彼此傳一傳書信以慰相思之意。
前幾次徐仲宣的信中都特地叮囑她近期不可外出,因她現下雖然是有國公嫡女和鄉君的身分傍身,但若是出門,難保不會被周元正得知,然後被他用什麼下作的手段劫走,尋個僻靜的地方藏起來。
周元正一直不肯對簡妍放手,既然他身為首輔,這點神不知鬼不覺的能力還是有的,且到時只怕沒有證據能證明是他,所以徐仲宣才一再叮嚀簡妍近期不可出門,只在鄭國公府裡安心待著。
今日徐妙錦同徐妙寧過來的時候,帶來的書信裡則說:周元正已死,自此之後簡妍再也不用懼怕任何事了。
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如一陣清風,將籠在簡妍心頭這麼長時日的烏雲全都吹散了。
自此之後,她是真的不用再擔心任何事了。
於是簡妍當下高興地起身,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遭。
除卻這封信,徐仲宣還讓徐妙錦帶了一只風箏給她,紫竹為骨,綾絹為皮,上面細細繪製了一幅燕子的模樣。
徐妙錦就在一旁對簡妍悄悄笑道:「這是我大哥親手做的風箏。只不過我大哥第一次做風箏,好看是好看,放不放得上天還不曉得呢。」
簡妍聞言大笑。因心中實在高興,便對徐妙寧和徐妙錦豪爽一揮手,笑道:「走,我們去花園裡放風箏!」
這樣的一只風箏定然是不夠三個人放的,於是簡妍便讓聽桐將前兩日聶青娘遣人送過來的那只連年有魚的風箏拿出來,又遣了丫鬟去小書房裡找了李信過來,同她們一起放風箏。
也許是因聶青娘那些年潛移默化地對李信灌輸,他有個嫡親姊姊這樣的念頭,又或者是真的血濃於水,總之自從簡妍進了鄭國公府後,李信對她很是親近,沒事的時候就會過來找她說話,和她一起玩。聶青娘對此自然是看在眼中,喜在心裡。
今日日光和煦,惠風和暢,且因心病已除,聶青娘的身子就日漸好轉起來,於是現下見著外面這樣好的天氣,她便想著叫了簡妍和李信一塊兒去花園裡走一走,賞一賞春光。
雅安居前面的兩排銀杏樹已經長出了嫩綠的葉子,細碎的日光照耀其上,彷彿是鍍了一層碎金般,耀眼得厲害。
聶青娘一面輕快地走著,一面側頭同魏嬤嬤說著閒話。
這時就見琴心快步自對面走過來,面上帶笑道:「夫人,姑娘正和公子同徐侍郎的兩位妹妹在花園裡放風箏呢。姑娘和公子可高興了,奴婢隔著老遠就聽到了他們的笑聲,夫人快去看看。」
方才聶青娘正是遣了琴心去辛夷館叫簡妍,而她也贊同徐妙寧和徐妙錦沒事的時候就來府裡找簡妍玩。她看得出來,簡妍是真心喜歡這兩位小姑娘。
聶青娘一聽,立時笑道:「難得這樣好的日子,可不正是放風箏的好日子?魏嬤嬤,既然如此,咱們就去瞧一瞧。見著他們高興,咱們心裡也舒暢。」
一行人便直接奔往琴心所說的那處開闊的草地。
果然如琴心所言,隔著老遠便聽到了一陣陣極開心的笑聲。
琴心待要上前去通報說夫人來了,聶青娘卻伸手制住了她。
「由得他們自自在在玩耍一會兒吧。若是咱們去了,只怕他們玩得不盡興呢。」
魏嬤嬤也在一旁笑道:「夫人您瞧世子,老奴可是好些日子沒瞧見他笑得這般高興了。」
聶青娘點點頭,面上神情甚為歡喜。
自從她這個失落多年的女兒回來後,自己的身子日漸好了,信兒的性子也開朗起來,所有一切都朝著好的一面發展。
她便在心中感慨著,她的女兒是這樣一個福星啊!當年是她粗心大意了,但好在老天可憐見的,現下又將她送回自己身邊。她勢必要做個好母親,絕不會再讓自己的女兒受半分委屈。
聶青娘一面這樣想著,一面由魏嬤嬤扶她繞到一旁山上的涼亭。這涼亭建得高,站在上面,可以清楚看到簡妍他們在下面放風箏的情景。
小丫鬟早就將杏黃色的坐墊在石凳上鋪好,聶青娘卻沒有坐,只是扶著魏嬤嬤的手,站在亭子邊瞧著下面。
現下,徐妙寧同李信在放一只鯉魚風箏,徐妙錦則和簡妍在一旁的青石條凳上坐著,兩個人垂著頭,似是在擺弄手裡的燕子風箏。
聶青娘便道:「現下雖然是春日,但那青石條凳上也是冷得慌。琴心,妳快回去拿兩只坐墊送去給姑娘。」
琴心答應了一聲,忙轉身去了。
魏嬤嬤此時便扶著聶青娘在美人靠上坐了,笑道:「姑娘都這般大了,心裡成算大著呢,這樣的小事夫人是不必操心的。」
「哪怕她再大,心裡再有成算,可在我的心裡,她永遠都是我的女兒,始終是颳風了怕她冷著,夜深了怕她餓著,倒恨不能時時刻刻讓她在我的眼前才好呢。」
魏嬤嬤對此自然是感嘆不已。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之後,一旁伺候著的蘭心忽然傾身過來,低聲說:「夫人,國公爺來了。」
聶青娘聽了便扭頭望過去,果然見李翼正雙手背在身後,順著臺階往上走著,不一會兒工夫便到了亭子裡。
魏嬤嬤同蘭心,並著亭子裡面的其他丫鬟忙屈身對李翼行禮。「見過國公爺。」
李翼對她們點點頭,示意她們不用多禮,隨即便腳步一轉,站在亭子旁側,背著手望著放風箏的簡妍、李信等人。
他今年已經四十五的年紀了,雖是在家賦閒多年,依然每日練拳,得了空閒還會去郊區騎射,是以現下的身材非但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肚腩,反倒依然看上去甚為高大英挺。
「你今日倒是怎麼有閒暇來這花園裡走走?」因心情實在是好,聶青娘的聲音聽上去甚是輕快。「沒有出去騎射?」
李翼聞言,側頭望了過來。
聶青娘年輕的時候生得婉約清麗,所以他一見之下便對其傾心,隨後便求父母為自己求娶聶青娘。但彼時聶青娘是武定侯的嫡出女兒,而他父親只不過是寧遠伯,且因他是嫡次子的緣故,也不可能繼承爵位,相對而言,聶青娘嫁他便是下嫁。
武定侯其實一開始不是很同意這門親事,奈何李翼心中一直放不下聶青娘,所以總是沒事就會厚著臉皮去武定侯府串門子,後來聶青娘也曉得了這件事,於一次他去武定侯府的時候,躲在屏風後面偷偷瞧了他一眼。再後來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武定侯突然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李翼當時自然是欣喜若狂,只是待兩人成親之後,他就發現,聶青娘雖然面上看著柔婉,其實最是倔強,而他內裡也是個倔強的性子,再是不肯退讓半分的。
先時剛成親的那會兒還好,可時日一長,兩人之間便總是一見面就吵。及至後來他大哥意外地沒了,他襲了寧遠伯的爵位,於偶然一次見到了婉姨娘,喜她溫婉和順的性子,便抬為姨娘,隨後又相繼有了槿姨娘和珍姨娘等人。
聶青娘是個高傲性子,雖然從來沒有為了這些事大哭大鬧過,卻從不肯主動低頭,不過自那之後,與他的感情還是慢慢淡了。後來因為簡妍剛出生就失落的緣故,她的身子漸漸不好,而自己每次見著她的時候,總是聽她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簡妍失落的事,又埋怨他當時沒有仔細搜尋,於是到後來,他也煩了,一個月都未必去雅安居一次。
她如現下這般溫和地同自己說話,都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
李翼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轉過身,在美人靠上也坐下來。
聶青娘同他說完之後,這會兒已是一隻胳膊擱在美人靠上,正側身望著下面的簡妍和李信。
李翼扭頭望著她。她近來想必是身子漸漸好轉的緣故,原本一直死氣沈沈的面上有了血色,且因心情好,眉眼之間總是籠著一層柔和的笑意。
這讓李翼覺得,以往的聶青娘是一顆蒙了灰塵的明珠,而現下,灰塵盡散,這顆明珠終於散發出原本應有的柔和光芒。
他也不曉得是什麼原因,忽然就開口喚了聲:「青娘。」
「嗯?」聶青娘並沒有回答,只是有些敷衍地嗯了一聲。
但是她現下唇角帶笑,這聲「嗯」聽在耳中也是極其輕柔,聽得李翼心中一動。畢竟他們兩人之間也曾有過那樣繾綣甜蜜的時光。
於是他也學了聶青娘的模樣,一隻胳膊搭在美人靠上,側身去望著下面。
簡妍和徐妙錦終於將那只燕子風箏上的頂線弄好了,兩個人正歡歡樂樂地將風箏放上天,李信則在扯著那只鯉魚風箏的線,徐妙寧在一旁拍手而笑。
李翼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春日。
「青娘,妳曉得嗎?我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春日,妳和妳幾個妹妹在放風箏。當時我便想著,這是誰家的姑娘?竟是生得這般好,笑起來的時候,整個人如同夜明珠一般,渾身都在發光。當時我便被妳迷住了,遣了人去打探妳的底細,而後回家跪在地上求父母去妳家提親。那還是我自小到大,第一次求父母呢……」
李翼的聲音很輕、很柔,如同這春天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一般。
聶青娘聽得他這樣說,面上也有些恍惚,一雙美眸中也似是有了悠遠的回憶。
片刻之後,只聽她輕笑一聲,偏過頭來同李翼說:「我還記得,當時母親過來同我說,寧遠伯家的那個二小子傻不愣登的,明明妳父親都已經那樣明著說不同意妳和他的這門親事,他是聽不懂人話還是怎麼著?有空就來咱們府上轉悠。」
那時,她聽母親說了這樣的話之後,心中對這個傻不愣登的小子就起了好奇,於是讓丫鬟打聽他又腆著臉來她家轉悠之後,就偷偷躲在屏風後面望了一眼。
少年高大英挺,眉目深邃,最重要的是,他那樣神情坦白地同她父親說:若您讓我娶了青娘,我發誓,必然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那時躲在屏風後面的自己便也心動了,一張臉滾燙滾燙的。後來,她便磨著父親同意了這門親事,於次年春暖花開時,嫁給了李翼為妻。
聶青娘恍惚憶起那些往事,忽然抬手撫了撫面頰,幽幽地輕嘆一聲,慢慢道:「我記得我嫁你的那年才剛及笄。時光催人老,現下妍兒都快要及笄了,真是不服老不成啊。」
頓了頓,她又忽然起了些許調笑的心思,側頭過來望著李翼,笑道:「以往那些年,你就已經那樣嫌棄我了,往後我只會更老,你會不會更加嫌棄我?」
他是嫌棄自己的吧?其實,聶青娘自己也是嫌棄自己的。
可是沒法子,當年她在屏風後面見著那個少年,聽他說他會一生一世對她好時,她就信了。
她以為他只會一輩子對自己一個人好,可沒想到他也會對其他女人好。就算出嫁的時候,她娘也曾經對她說過,女人啊,就得認命,不能善妒之類的,可她依然接受不了他對別的女人好,甚至他還和別的女人有了兒女,而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那時卻是失落了,她心中便越發不平衡了……
聶青娘知道自己這些年過得像個怨婦,沒有人喜歡和怨婦一塊兒相處的吧?甚至是她有時候都會嫌棄自己。
但這時她便聽李翼柔聲道:「不嫌棄。少年夫妻老來伴,吵吵鬧鬧的也是一輩子。青娘,妳始終是我的妻子。」
聶青娘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成親之初,他曾對她承諾過,這輩子他是決計不會納妾的,可後來還不是相繼有了婉姨娘等人?自己生病的這些年,他一個月都未必會踏足雅安居一步,倒是有一次她讓魏嬤嬤扶了自己到花園來閒逛,看到他同婉姨娘並著李念蘭、李敬坐在一塊兒說笑。
那一刻,心中的悲涼無法描述,所以她現下已是不想相信李翼說的任何話了。
她對他的那顆心已死,現下不過是希望自己的一雙兒女安安穩穩、快快樂樂便罷了。
李翼卻不曉得聶青娘的這番心思。於他而言,他們兩人這樣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說話,已經是許多年都沒有過的事了。
他心中甚是感慨,也有懷念。
於是他一時又柔聲道:「青娘,往後我們兩個,不要再吵了,成不成?我們現下都已經是年紀這樣大的人了,一輩子都過去了半輩子,後半輩子我們就好好地過日子吧!」頓了頓,他又道:「和妍兒還有信兒一起,我們一家四口,好好過日子。」
「好啊。」聶青娘眼眸輕轉,嫣然一笑,依稀還是當年那個巧笑倩兮的少女。
李翼心弦被觸動,於是忍不住又坐得離聶青娘近了些,柔聲同她說話。
而不遠處,婉姨娘正藏身在一株一人合抱的香樟樹後面,手中緊緊攥著手絹,抬頭望著涼亭內正淺笑低語的李翼和聶青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