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二天,錢三貴還是疲累,繼續待在屋裡歇息,也不讓兩個孩子出門,說他們長得太好,怕被人惦記。
萬大中要去別間銀樓買東西,錢亦繡就託他幫一猴三狗打四個銀項圈,又將尺寸和銀錠子給他。
屋裡悶熱,小兄妹與其他人來到院子裡。大樹枝繁葉茂,又有微風,伴著隔壁的吵鬧、點心房的聲響及樹上的知了鳴叫,錢亦繡和最小的姑姑錢滿亭打絡子,錢亦錦教小叔叔看書寫字,而錢四貴則拉著錢華學管鋪子的經驗。
看著這逼仄小屋,錢亦繡無比懷念自家那個有湖的大院子。
看到時不時出來擦把汗、透口氣的楊氏和魏氏等人,還有那兩個十二歲的小學徒,錢亦繡更是同情。小學徒的年紀,前世還在上小學六年級,現在卻要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打工。因為是學徒,一個月只象徵性地給六十文。壓迫啊!剝削啊!
昨天她問錢三貴,能不能給他們加點錢?可錢三貴搖頭,說這是業內的規矩,不好破壞。
不過錢四貴兩口子還算良善,每天準備許多綠豆湯供他們消暑,中午的吃食也不錯,都有肉。聽他的兒子錢滿坡說,那兩個小學徒非常能吃,肯定是早飯和午飯一起吃了。
錢亦繡待得實在無聊,便問錢亦錦。「哥哥,你說梁公子會不會在西州府?如果他在就好了,咱們找他玩去。去年他到村裡,咱們好吃好喝招待一天,他應該在這裡盡盡地主之誼啊。」
錢亦錦道:「妹妹真是想一齣是一齣的。此時梁公子肯定還在大慈寺裡,跟著悲空大師學武呢。」
錢亦繡聽見這話,有些失望,只好繼續跟錢四貴的女兒錢滿亭打絡子解悶了。
小兄妹不知道,此時梁錦昭正在省城。他剛剛送完人,和表哥宋懷瑾一起從城門外回宋府。換過衣裳,洗了臉,便直接去宋老太太的院子。
正房側廳裡,宋老太太坐在羅漢床上,宋二夫人、宋四爺、宋四奶奶正陪著她說笑。
「潘駙馬走了?」宋老太太問。
梁錦昭點點頭。「走了,孫兒把他的車送出城門外。」
宋四奶奶道:「聽說,潘先生去寶吉銀樓買珍珠的事情一下子傳遍西州府,從昨天下午開始,去寶吉銀樓的人便絡繹不絕。哎喲喲,都覺得買一件寶吉銀樓的物飾,自己也變得風雅了。」
宋老太太不以為然。「潘駙馬就算把世間所有珍珠收齊,全擺在他女兒的房裡,珍月郡主就能活過來?哼,人活著時不知道疼惜,死了卻弄這些沒用的,還不是做給活人看!」
梁錦昭說:「孫兒倒覺得,以潘爺爺的性情,不會在意別人怎麼看他,定是真的心生悔意,覺得珍月郡主在世時沒有多加疼惜,才會在她死後自責痛心,想彌補一二。」
宋老太太一聽,更是生氣,諷道:「會沽名釣譽的人多得是,但能做到潘駙馬這種程度的,卻不多見。」
宋四爺笑道:「奶奶這話在家說說就好,要是被外人聽見,人家不敢惹奶奶,八成會把孫子揍一頓。」
這話把宋老太太逗笑了。「你們沒見過珍月郡主,那個小模樣真真漂亮。十八年前,我陪老太爺去京城述職,進宮拜見太后,恰巧看見她。那時小珍月只有四歲大,哎喲,我活這麼大歲數,沒見過如此漂亮的孩子,就像天上的仙童……」
宋老太太跟當今太后是表姊妹,待字閨中時異常要好,雖然後來一個進宮為妃、一個嫁給在外地當官的宋老太爺,還是偶有書信來往。宋老太太的大女兒,也就是衛國公夫人、梁錦昭的祖母,正因太后作了大媒,才嫁給當時的衛國公世子。
宋老太太說著,紅起眼圈。「沒想到,她去給她娘紫陽長公主上香時出了事。我聽見這個惡耗,哭了好幾天。更別提太后,她的眼睛差點沒哭瞎。」
眾人聞言,一陣唏噓。宋老太太每每說到這些事,就氣憤難平,要念叨好久,而且說一次、難過一次。
宋二夫人見狀,遂開口道:「這次公爹終於得了潘先生的圖,樂得跟什麼似的。」
宋四爺也道:「聽外書房的小廝說,昨晚爺爺賞圖直到子時,今兒一大早又起來看。」
宋老太太搖頭。「我倒不覺得那潘子安的圖有什麼好,偏老太爺喜歡得很,年年託人找他索畫。這回終於花幾千兩銀子買了一幅,還覺得到大便宜似的。」
宋懷瑾笑著說:「太奶奶定是不喜潘先生,才覺得他的畫不好。孫兒看過他給爺爺當場畫的那幅『溪山茶園』,大氣磅礴,簡直是神來之筆。」
宋老太太一聽,氣又來了。「畫得再好有什麼用?也不知道你們喝了什麼迷魂湯,都在幫他說話。前幾年我進京拜見太后時,她老人家一說起紫陽長公主和珍月郡主,還哭得跟淚人兒一樣。若非長公主死前拉著她的手,求她善待潘子安,不然他的日子可沒這麼好過。」
「真是婦人之見!」隨著聲音,宋老太爺進了屋。「婦人們看的永遠是小節。潘子安有大才,最得清流推崇,就算太后要尋他的不是,皇上也不會同意。」
眾人起身向他行禮,宋老太爺坐到羅漢床上,梁錦昭和宋懷瑾移至下首。
宋老太爺喝了口茶,對宋老太太道:「我知道妳因為太后的緣故,憐惜紫陽長公主和珍月郡主過早仙逝,但那是意外,怪不著潘子安。況且,別人的家事,咱們外人知道的畢竟不多,不好妄加評論。潘子安能為亡女做到這一步,已經不易。」
眾人聞言,見宋老太太又有些不自在,再說幾句話,便退下了。
梁錦昭和宋懷瑾回了院子,宋懷瑾對他說:「太奶奶是疼惜珍月郡主,才會那樣說潘先生,表弟別往心裡去。」
梁錦昭擺手。「我怎麼會生太姥姥的氣。其實,我娘也不願意被稱為潘家姻親……」話未說完,隨即覺得不妥,嘿嘿笑著,沒繼續說下去,想了想才道:「聽高良說,錢家小兄妹來了西州府,下午去找他們玩吧。」
宋懷瑾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他說的是誰。昨天高良來過宋府,還特地帶上錢家送的酒釀和蛋糕。「那兩個就是孩子,跟他們有什麼好玩的?」
梁錦昭道:「去年咱們去花溪村那個農家小院,多好玩啊。平民起居自有他們的樂趣,況且那對小兄妹也好玩得緊,咱們去找些樂子。」說完便哈哈笑了起來。
錢亦繡不知道自己成了某人口中的樂子,正喜孜孜地擺弄萬大中買回來的聘禮。有銀頭面、金鐲、牛角梳子、兩面一大一小的銅鏡、兩疋綢緞。動物之家的銀項圈因為是訂製,要兩天後才能拿到。
錢亦繡笑道:「萬大叔還是頗有些家底嘛。」
萬大中也笑。「我爹在北方時當過護院,救下主子的命,得了賞。我娘嫁給我爹之前,是大戶人家的一等丫鬟,嫁人後才除奴籍。所以我們的確有些家底。」
沒看出來萬大中還挺憨厚,問他一句就交底了。
錢亦繡大樂。「真是烏龜有肉在肚裡,小姑姑肯定想不到自己嫁了個土財主。」
這時,梁錦昭和宋懷瑾帶著小廝與高良到了錢四貴家。院子太小,除了兩個主子,下人們都沒進去。
錢亦錦與錢亦繡看見,連忙上前招呼他們。
宋懷瑾笑道:「小錦娃,小丫頭,這麼久沒見,長高了。尤其是小丫頭,胖了不少。」又瞧在樹下打磕睡的奔奔。「呀,這狗都長這麼大了,威風又好看,可怎麼有些像狼呢?」
錢亦錦回答:「牠爹就是白狼,偶爾會下山來看牠們。」順便講了白狼報恩給家裡送野物的事。
梁錦昭和宋懷瑾聽了,一揚眉,極感興趣。「那下回我們再去你家玩,看看能不能遇到白狼。」
兄妹倆自是點頭答應。
錢四貴和楊氏聽到動靜,趕緊出來,迎他們進屋,上茶和點心。
錢三貴也從床上爬起身,準備招待貴客。
梁錦昭和宋懷瑾看看小院子,再看看低矮的小房間,沒進屋,也沒有坐。這個地方實在又擠又悶,遠比不上花溪村好玩,遂對小兄妹道:「咱們到霧溪茶行去,那裡寬敞又涼快。」
錢亦繡和錢亦錦早想出門玩,卻不想因此麻煩其他人,聽見邀請,都點頭道好。
錢三貴見有這麼多人陪著,便點頭同意了。
宋懷瑾提議把奔奔帶去,半大小子對這種凶悍的大狗極感興趣。
萬大中見狀,厚臉皮地說:「我待在這裡也無事,跟你們一起出去玩吧。」
錢亦繡又看到錢滿亭和錢滿坡羨慕的眼神,自然也把他們帶上,坐車出門。
來到繁華的街上,幾人便下車,邊走邊玩。
城裡比鄉下熱得多,加上此時正值下午,奔奔熱得把長舌頭伸出來,嚇得行人躲開老遠,讓幾個半大小子樂得直笑。
他們往前走,看見路口圍著一圈人,好奇不已,擠過去看,竟然有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跪在地上,一個婦人抱著兩、三歲的男孩坐在她身後。
小男孩滿臉通紅,眼睛要睜不睜,嘴唇乾得脫皮。
聽圍觀的人說,好像是小男孩生病了,但家裡拿不出錢給他治病。當娘的為救兒子,只得把女兒賣了。
過去在電視裡看到的畫面再度真實出現,錢亦繡有些不忍心,道:「當娘的得多心狠,才捨得把親生女兒賣掉。」
婦人聽見,抬起蠟黃的臉,紅腫的眼睛已經哭乾。「孩子的爹得病死了,家裡該賣的全賣完,從昨天起,我們便粒米未進……若能把女兒賣進好人家,我們有銀錢給她弟弟看病,她也有口飯吃……」
錢亦繡想起自家正好想再買下人,小娘親還特地要給她挑個貼身丫鬟,看這姑娘雖面黃肌瘦,但五官清秀,便問:「我家要買下人。不過,我家在鄉下,妳願意去嗎?」頓了頓,又說:「吃飽肯定沒問題,但想像大戶人家那樣天天吃肉、穿綢子衣裳,就不行了。」
小姑娘一聽,馬上答道:「我願意。小姐一看就是好人,跟著小姐,是我的福氣……」
一般來說,買這麼小的丫頭需要三到四兩銀子,錢亦繡取出四兩給婦人。
接著,小姑娘跪下向錢亦繡磕三個頭,正式認了主。
大乾朝戶籍管得嚴,買了下人,必須上衙門辦奴契。宋懷瑾遂讓高良拉著小姑娘去府衙,辦完後,直接送回錢四貴家。
這時已是夕陽西下,眾人也不想去霧溪茶行了,梁錦昭便請他們去附近的醉仙居吃飯。
醉仙居是西州府最好的大酒樓之一,天還未黑透,樓外的紅燈籠已高高掛起。這裡的客人非富即貴,還有些穿著錦衣華服的女客。
一行人直接上二樓,進了包廂,剛點完菜,就見一個身著華服、年約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走進來。
錢亦繡樂了,這人正是冀安首富黃萬春,也是張央的準岳父。
梁錦昭和宋懷瑾也認識黃萬春,請他坐下說話。
黃萬春聽說兩位貴公子來吃飯,趕緊來露臉,說了一大堆好話,最後告辭時道:「相逢不如偶遇,今天黃某作東,算是賠罪。」
他走後,一道道菜不斷往屋裡送,盤子重重疊疊,把桌子擺得滿滿的,還上了兩罈極品青花釀。
梁錦昭見狀,也讓幾個下人在角落的小几旁吃飯。
這些人把肚子撐得圓滾滾,還是有些菜沒動,一罈青花釀沒開,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太浪費了!
錢亦繡看見,想起在錢四貴家吃飯時,桌上擺了在外面買的滷味,孩子們饞得口水直流,還是不敢動筷子,那明顯是給客人吃的。她幫小姊弟挾了些,他們瞧瞧父親的臉色後,才敢吃。便道:「還有這麼多菜沒動,多可惜啊。亭姑姑,咱們把那幾樣沒動過的滷菜包回去,給我爺爺和四爺爺下酒。」
還有那罈沒開的青花釀。這種酒,一罈要賣二百兩銀子,就算把錢三貴敲暈,他也捨不得買。
兩位貴公子還不知道有打包這一說,但既然錢亦繡提出來,包回去就是了。
小廝去找酒樓夥計討油紙,把沒動過又好帶的滷雞、滷鴨、滷蹄膀包起來。夥計又識相地送了個布口袋,讓他們把吃食放進去。
收拾好,錢亦錦、錢亦繡及梁錦昭等人出了包廂,萬大中一手提酒、一手提著裝滷菜的布口袋跟在後面。
大家剛走下樓梯,迎面便碰上幾個官員模樣的中年人。哪怕他們未著官服,也能看出官威。
走在中間的男人風度不凡、儀態端方,著禇色圓領長袍,頭戴四角方巾,正是錢亦錦等農民子弟的偶像──翟樹翟大人。
錢亦繡當鬼時曾經見過翟樹,翟樹難得上酒樓吃飯,今天是特地與幾個同僚宴請從京城來的官員。
梁錦昭和宋懷瑾看到他,趕緊站定,躬身抱拳。「翟伯父。」
翟樹認識這兩個公子,知道他們是宋老大人的重孫子和重外孫,宋二老爺領著他們去翟府拜訪過,便笑道:「兩位賢姪也來用飯?」
兩人還沒回答,只見錢亦錦從後面走上前,先用手撣了撣身上的灰,才作長揖道:「小子錢亦錦參見翟大人。」抬起頭,激動地說:「小子日裡夢裡都想著能見大人一面,沒想到,今天終於實現這個願望。」說到後面,都帶了哭音。
雖然錢亦錦沒見過翟樹,但柳先生見過他,還跟學生們講起好幾次,所以聽梁錦昭等人喊翟大人,直覺這個人就是他和同窗們的偶像翟樹。
偶像近在咫尺,他當然要抓住機會,說說心裡話了。
為鄭重起見,錢亦錦沒以鄉音開口,說的是柳先生教的、不太標準的官話。
錢亦繡第一次聽他講官話,梁錦昭和宋懷瑾也呆在那裡。
翟樹也愣住,問道:「你是……」
錢亦錦定了定心神,又朗聲道:「小子錢亦錦,乃溪山縣花溪村人,極為仰慕大人之才華和風骨,從小立志以大人為榜樣,刻苦讀書,長大後走科舉之路,做個好官,為皇上分憂,為朝廷效力,為民作主……」
錢亦錦的一通長篇吹捧,讓本不喜人拍馬屁的翟樹有些傻了,雖覺得他好像沒有那麼好,但一個幾歲孩子能發自內心這麼誇他,還是高興不已。
錢亦繡覺得這馬屁拍得實在太肉麻了,但看到小哥哥激動的樣子,也想幫幫他,便也走上前,開口道:「我哥哥一上學,便聽他們先生講了翟大人的奮鬥之路,不僅我哥哥,他的所有同窗都極崇拜翟大人,對您的敬仰之情,如那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偷偷用了前世有名電影的台詞。
她雖會說口音純正的官話,但為了不引起注意,還是跟錢亦錦一樣,說得南腔北調。
小兄妹的話不僅把幾個官員逗樂了,連梁錦昭和宋懷瑾及一群看熱鬧的人都笑起來,有些人還笑得直捶胸口。
端方的翟大人難得朗聲大笑,感慨道:「本官只不過做了分內之事,就得百姓們如此讚譽,慚愧啊。你們這些話,本官便當成是百姓對我的勉勵,定會時時警醒,鞭策自己。」又對錢亦錦說:「你叫錢亦錦是吧?我就當你是小友,以後若有學問上的問題,可隨時來府裡找我。」
錢亦錦聞言,激動不已,趕緊作揖。「小子有不通之處,定當前去請教大人。」
這就算是攀上偶像翟大人?他實在太高興、太幸運了!
直到翟樹帶著其他官員離去,眾人向梁錦昭與宋懷瑾道別,上了驢車,錢亦錦的小臉仍是紅彤彤的,感覺夢還沒醒。
萬大中疼惜地看著他。「錦哥兒,那翟樹雖然是個好官,但還當不起你如此對他。」
錢亦錦搖頭。「萬大叔說錯了,翟大人能從一個農家子弟做到三品大員,靠的全是自己努力。我佩服他,不只因為他考上探花,或當了大官,而是他既端方守禮,又能靈活變通……唯有當了更大的官,才能為百姓做更多的事。」說到最後,捏了捏拳頭,一臉的躊躇滿志。
萬大中聽了,眼眶裡竟然浮起淚水,馬上把頭轉過去,不讓人看見。
他沈默了一會兒,道:「錦哥兒,萬大叔在北邊出生長大,學問雖然不行,但官話說得倒不錯。以後,萬大叔不只教你武藝,還教你說官話,怎麼樣?」
「好。」錢亦錦點頭。「來了省城才知道,說一口標準的官話,才能好好與人往來,這也是一門本事。」又問錢亦繡:「妹妹沒跟先生學過官話,怎麼也會說啊?」
錢亦繡糯糯地道:「我跟娘親學的。」
錢亦錦恍然大悟。「哦,對,娘親也說官話的。可惜,她平時很少開口……」
眾人說著話,不一會兒,就到錢四貴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