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錢亦繡上了樓,看到程月還在窗邊眺望。她纖細的身子裹在天青色衣裙裡,更加嫋娜娉婷,一頭黑緞似的烏髮隨意斜綰在腦後,顯得脖子如玉般潔白。
錢亦繡來到她身邊。「娘,爺爺說,爹爹馬上要回來了。」
程月抿嘴笑起來,異常平靜地說:「我知道。」
錢亦繡嚇一跳,小娘親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程月自信道:「江哥哥一看到我的繡屏,就知道月兒在想他,會立即趕回家的。」
錢亦繡還想挑撥離間,程月卻突然指著窗外。「繡兒快看,那裡有輛馬車,車裡的人會不會是江哥哥?」
夕陽下,院門外的廣闊荒原百花爭豔,萬紫千紅。彎曲小路上,馬車向這裡駛來,趕車的人正是萬大中。
錢亦繡的眼眶有些發熱,小娘親用去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眺望將近十一年,盼望將近十一年,還真把小爹爹盼回來了。
只是,小娘親依然是那個美麗、單純、懵懂的程月。
但……錢滿江已不再是當初從這條路遠走邊關的少年郎了。
另一邊,錢三貴被蘇四武揹著,和吳氏一起來到望江樓,兩口子又叮囑錢曉雨一番。
馬車直接進了前院,一個男人從車裡下來。他身材修長,穿靛青箭袖長袍,腰間束青色腰帶,還戴著斗笠。斗笠壓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張臉。
錢亦錦上前深深一躬,拉著他,快步進了後院。
看到那個男人,程月的身子竟顫抖起來,眼淚如斷線珍珠般一顆顆落下,嘴裡喃喃道:「是江哥哥……他回來看月兒,他真的回來了……」
錢亦繡握著她的手。「是,爹爹回來了。但是,他一走十一年,杳無音訊。這些年,他發生了什麼事,咱們都不知道。娘,您可要把持住,若是他變壞了,不要咱們,咱們就別理他……」
「繡兒!」程月打斷女兒的話,淚汪汪的大眼睛裡滿是不可思議。「妳怎麼能那麼想江哥哥呢?他是妳的爹爹,他不會變壞的,他不會不要月兒。」生氣地甩開錢亦繡的手,快步向樓梯口走去。
可到了樓梯口,程月又不敢往下走了,用帕子捂著臉哭起來。「真的會是江哥哥嗎?若月兒看錯了怎麼辦?我好怕啊。」
錢亦繡無奈,只好走過去,輕聲安慰著她。
樓下,錢三貴眼圈紅紅地坐在八仙桌前等待。吳氏根本坐不住,站到門前往外張望。
錢滿江歸心似箭,幾乎是跑著的,和錢亦錦進了望江樓。
吳氏看見兒子,立刻一把拉住他,大哭起來。
錢亦錦把兩人牽進屋,然後立刻把門關上。
蘇四武見狀,圍著小樓巡視。錢曉雨坐在樓前樹下的藤椅上,也不住往四周瞧著。
屋裡,錢滿江含著眼淚,扶吳氏坐好,然後跪下給錢三貴和吳氏磕三個頭,哽咽道:「兒子不孝,一走多年,讓爹娘受苦了。」說完,膝行幾步,攀在錢三貴的膝上哭起來。
吳氏和錢亦錦看了,也過去抱著錢滿江痛哭。
站在樓梯口的程月聽見是錢滿江的聲音,跑下樓,叫道:「江哥哥,真的是你嗎?」
錢滿江站起身,轉頭看向那個依然美麗、清瘦、懵懂的小妻子,笑道:「月兒,我回來了,日夜兼程趕回來了。」
程月衝過去,撲進他懷裡,腦袋枕在他肩上哭了。「江哥哥,你怎麼現在才回來?爺爺他們都說你死了,還弄了小墳頭。可是,月兒不相信江哥哥會死,江哥哥說過,幾番花謝花開後就會回來,江哥哥不會騙月兒的。你知道嗎?月兒天天望著門外的野花,盼著它快點謝,再快點開……江哥哥,月兒好想你呀……嗚嗚嗚……」
聽見她的話,錢滿江的眼淚流得更凶,輕拍她的肩膀哄道:「月兒莫難過,我沒有死,我回來了,回來看妳了……」
儘管三房的人已經習慣程月的肉麻和直白,但聽了這些話,還是紅起臉。
錢三貴咳嗽一聲。「滿江,滿江媳婦,有些話,你們私下再說吧。先坐下,讓錦娃和繡兒給你們磕頭。」
程月聞言,抬起頭對錢滿江邀功。「江哥哥,月兒能幹,生了對龍鳳胎。繡兒乖巧,錦娃帶把……」
這下換錢亦錦尷尬了,插嘴道:「娘,兒子有很多長處,說說其他的。」
程月說:「娘曉得。可是,別人最看重的,還是那個長處呀。」
錢滿江笑起來,英俊的臉跟走之前的那張臉重合,拉著程月坐下。「好,讓兒子跟閨女給我磕頭。」武成和萬二牛父子囑咐過,就把小主子看成他兒子,千萬不能洩漏他的身分。
錢亦錦見要給爹爹磕頭了,錢亦繡還站在遠處愣愣看著,沒有絲毫要過來的意思,就去牽她。
「妹妹高興傻了。爹爹回來,咱們給爹爹磕頭。」
錢亦繡被他拉到錢滿江跟前,也沒跪下,開口問道:「你說你是我爹,那你在京城錦繡行後院附近轉過好幾次,還進去兩次,為什麼不跟我相認?」
見錢滿江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她又說:「我養的猴子是靈猴,發現有人鬼鬼祟祟監視我家,當然要告訴我。而且,你來一次,牠就會告訴我一次。」
錢滿江想了想,笑道:「是這樣的,爹爹身上有差事,不宜在京城跟閨女相認。」
錢亦繡嗤笑。「那你另外有了女人也是差事?」
錢滿江趕緊搖頭否認。「爹爹沒有其他女人。」
錢亦繡還想追根究柢,但怕刺激程月,話到嘴邊卻忍下來,決定以後有機會與錢滿江單獨相處時再問,又道:「這麼多年,你都不回家,現在怎麼突然回來了?」
錢滿江聞言,眼圈又紅了。「我在錦繡行看到妳娘繡的屏風,又聽到妳那些話,再也忍耐不住。如果再不回來見你們,我想我會死去。請示上峰後,就讓我回來了。」
錢亦繡冷笑兩聲。「你為什麼去給那人頂缸?是因為榮華富貴嗎?」
錢滿江沒想到女兒小小年紀,問題會這麼多,還一個比一個尖銳,只能點點頭,猶豫著嗯了聲。
錢亦繡的眼淚湧上眼眶。「你覺得榮華富貴比家人、比父母妻子兒女更重要?」
錢滿江趕緊搖頭。「不是。」
錢亦繡上前一步,看著他的眼睛道:「既然不是,打完仗,為什麼不立刻回家?為什麼為了榮華富貴去坐牢?你有沒有想過,家裡跟別人家不一樣。你的父親殘疾,母親柔弱,妹妹還小,妻子懵懂,再生下嗷嗷待哺的孩子,你讓他們怎麼活?」
說到這裡,錢亦繡的眼淚流出來,為這一家人吃的苦,還有死去的小亦繡。
她擦擦眼淚,繼續說:「而且,你的妻子美貌異常,這樣一個搖搖欲墜的家,要護住她不被傷害,有多難?你有沒有想過,你晚一天回家,妻子就會多一分危險,家裡也多一分艱難?你坐了牢,又因為坐牢在京城當官,但你想過嗎,這麼長的日子裡,家裡會出什麼變故?
「十一年了,你杳無音訊,沒給家中帶過一分錢。爺爺多少次命懸一線,奶奶過早花白了頭髮,小姑姑的手粗糙得像老婦,哥哥一歲多便獨自去村裡蹭吃食,我六歲前沒吃過一頓飽飯,不知道肚子飽是什麼滋味……這十一年來,這個家面臨過多少難關,你知道嗎?」
聽著錢亦繡的哭訴,錢三貴、錢亦錦都流下眼淚,吳氏和程月哭出聲來。
錢滿江又傷心、又慚愧,泣道:「繡兒,是爹爹欠考慮了……有些事,的確是爹爹無法左右的,可我有苦衷,不能說。其實,這些年裡,爹爹託人打聽過家裡的情況,聽說無事,便放了心,卻沒想到,你們竟過得如此艱難……現在,爹爹當了官,以後為妳奶奶、妳娘請封誥命,讓你們過好日子。」
錢亦繡斷然回絕。「不需要你來錦上添花。哥哥讀書爭氣,自然會給奶奶和娘請封誥命。現在我們的日子非常好過,商鋪開到京城,哪裡稀罕你那點俸祿銀子。娘的一幅繡品就賣三千兩黃金,你一輩子也未必能掙那麼多。家裡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你還回來幹什麼?」
最後一句話可謂離經叛道,但錢亦繡時有驚人之語,家人早已習慣了。
程月卻有些受不了,流著眼淚開口。「繡兒,別這麼說江哥哥,他肯定不知道咱們過得不好……」
錢亦繡跺腳。「娘,這個家裡,您最應該感恩的人是爺爺、奶奶,還有小姑姑。他們跟您不是血脈至親,卻拚上性命護著您。經過這麼多年的共患難,咱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您不要再理這個男人,他太自私,說完好聽話,留下兩個孩子,便不管咱們死活。那麼多年不管不顧,看到繡屏後,才受不了相思煎熬跑回來。他只為自己著想,從沒想過咱們的日子該怎麼過。」
接著,她又對錢滿江說:「錢將軍,你當那麼大的官,肯定會找京城的大家閨秀成親。你走吧,不要再來纏我娘。我娘太單純,搶不過別人的。」
程月聽見女兒讓她不理錢滿江,哭得更厲害。「繡兒,他是江哥哥,是妳爹爹。娘盼了他那麼久,妳怎麼能攆他走呢?」
吳氏走過來,幫錢亦繡擦眼淚。「繡兒快別哭了,妳爹爹在外面也不容易。他回來了就好,咱們好好過日子。」
錢三貴對錢滿江道:「繡兒這麼難過,我能理解。家裡好過,也就是這幾年的事,繡兒運氣好,跟著猴哥撿了些山珍去賣,才慢慢發起來。前些年,這個家多少次瀕臨絕境,雖然最後熬過來,但其中的辛酸,我不願再提及──苦啊。那些年,我恨不得去死,但又放心不下一家弱小。若我走了,他們該怎麼辦?」
說著,他把錢亦繡拉到身邊,讓她倚著他。「爺爺知道,繡兒是個好孩子。家裡有今天,繡兒的功勞最大。」
錢亦繡聽了,趴在錢三貴懷裡,嗚嗚哭起來。
錢亦錦見狀,也過去抱著錢三貴,和妹妹一起哭。
錢滿江泣不成聲,起身向錢三貴和吳氏下跪。「兒子不孝,讓家人受苦了。」再磕頭。「兒子謝謝二老,謝謝你們待月兒如親人。」
吳氏把他扶起來。「你是娘的兒子,不管過去如何,你回來了,娘就高興。」
接著,幾人又勸錢亦繡放下芥蒂,一家人圍坐在桌前訴別情。
錢滿江挑著說了些他的遭遇,錢三貴等人知曉他在御林軍裡當從五品武官,還有見皇帝、娘娘、王爺與大臣的機會,都高興起來。
不過,錢亦繡仍嘟著嘴,不時橫錢滿江兩眼。
錢滿江不以為意,閨女一瞪,他就呵呵笑兩聲,還試圖摸摸她的包包頭,卻被她躲開了。而程月最乖巧,一直任他拉著她的小手,還不時報以甜甜一笑。
錢三貴和錢亦錦講起家裡的事,讓錢滿江驚出一身冷汗。他後悔,或許當時的選擇真的錯了,盡孝盡忠的道路千千條,他不該選擇那條最冒險的。閨女說得對,他家的情況跟別人家不一樣。
晚上,錢曉雨和蘇四武端飯菜來,一家人吃飯,錢三貴與錢滿江還喝了點小酒。飯後,又說了一會兒話,便準備各自回去歇息。
吳氏走到門口,回頭問錢亦繡。「繡兒怎麼不回蓮香水榭呢?」
錢亦繡搖頭。「我還要跟我爹說幾句話。」
吳氏聞言,有些不放心,但看小孫女倔強又堅持的表情,只好先回去。
屋裡只剩三個人,錢亦繡對程月道:「娘先上樓,繡兒要跟您的江哥哥單獨說說話。」
程月挺有心計,並不離去,還拉著錢滿江的手。「娘不走。娘知道繡兒不喜歡江哥哥,娘一走,妳把江哥哥攆出去怎麼辦?」
錢亦繡無奈,拿程月沒辦法,只得對錢滿江使眼色。
現在錢滿江最怕、最想討好的便是這個女兒,見狀趕緊勸程月。「月兒乖,先去樓上歇著,等會兒我就上去。」
程月聞言,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屋裡歸於平靜,父女倆面對面坐在桌前。
錢亦繡先開口。「我娘善良、單純、懵懂,我不許任何人傷害她。既然你已經有了其他女人,請離我娘遠些吧。」
錢滿江一愣,茫然地說:「我有了其他女人?沒有呀。」
錢亦繡冷笑。「這話騙鬼呢!我明明看見你在酒樓門口跟一個年輕女子抱在一起,還來錦繡行給她買了好些妝黛,現在竟然不承認。」
錢滿江仔細一想,的確有這件事,但不是女兒說的那樣,趕緊解釋。「妳是指上個月的事情吧?那女人是一個大官家的族親,他家想拉攏我,打算讓我娶她,我沒答應。那天,我們沒有抱在一起,是她被石頭硌了腳,抓我一把。而且,給她買脂粉的不是我,是那家公子,也是爹爹替他頂缸的人。」
錢亦繡疑惑地問:「娶了那家姑娘,升官更快,你會不答應?」
錢滿江嘆道:「閨女,妳爹不是無恥之徒,知道君子當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爹爹向天起誓,到目前為止,沒做過一件對不起妳娘的事。只是有些事牽扯太大,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
錢亦繡又問:「你回京後,要是他家硬逼著你娶,怎麼辦?」
錢滿江笑道:「閨女放心,即使要娶,也是明年。這麼久,會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實在不行,出一、兩件『意外』,也是可能的。」
兩人說完話,錢亦繡出了望江樓,看見蘇四武坐在離望江樓不遠的石頭上,大概是在替錢滿江把風。
錢三貴的心思還挺縝密,怕他們動靜鬧得太大,特地讓人在這裡守著,不許其他人在附近轉悠。
錢亦繡又望望四周,確定附近沒人偷瞧這裡,才回了蓮香水榭。
送走閨女,錢滿江上樓,進了臥房。
程月已經換上褻衣褻褲。銀白色的軟緞,領口及袖邊還繡了幾朵粉色小碎花。一頭烏黑濃密的秀髮垂下,長過了腰。她比之前長得高,也更成熟、更水靈,正溫柔地望著他。
他在外面勞累奔波,如履薄冰,忙得夜裡才有工夫想想她,可她卻把他走前說的話牢牢記在心裡,一守就是十一年。甚至,把門前那些花、那條路全印在腦海中,繡了出來。
錢滿江的眼眶泛紅,鼻子發酸,向程月伸開雙臂,哽咽著笑道:「月兒,我回來了。」
程月跑上前,抱住錢滿江的脖子。「嗯,江哥哥沒騙我,江哥哥回來了。」說著,又抽抽噎噎哭起來。「江哥哥,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呢?月兒天天等你、盼你,日子好難熬啊。月兒以後再不離開你,等人、盼人的滋味太難受了……」
錢滿江親親程月的臉頰。「我是在外面拚命搏前程,已經上了那輛車,不能再下來了。妳再等等,不久的將來,有些事情就該浮出水面。那時,我把你們接去京城,咱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他說著,把程月橫抱起來,放上床去。
程月見錢滿江急急地脫衣裳,問道:「咱們還要打架嗎?上次咱們打完架,月兒就生了錦娃和繡兒。這次打架,還能再生孩子嗎?」
錢滿江已經把外衣脫了,聽見程月的話,嘻嘻壞笑,低頭捧著她的臉,使勁親了幾下。
「當然,打完架,咱們又會多個孩子了。」
「不,多要兩個,月兒喜歡孩子。」程月的嘴嘟得老高,明顯對錢滿江說少了而不滿意。
錢滿江又笑。「嗯,好,多要兩個。最好要三個,我也喜歡孩子。」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程月不解地問:「又有蟲蟲了嗎?月兒跟繡兒睡覺時,沒見著蟲蟲啊。」
「呃,這蟲蟲是母的,喜歡往男人被子裡鑽。」
「哦……呵呵,癢……哎喲,好痛……」
「噓──」錢滿江用手捂住程月的嘴。「月兒,不能叫的,讓別人聽見就麻煩了。忍忍,我馬上好了……」
不一會兒,男人的粗喘伴隨著女人的嬌吟響起。
夜更深了,望江樓裡一片旖旎,纏綿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