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紀家上房已經亂了套,尋常進退有度的丫鬟們,這會兒全都手忙腳亂,一個個臉色慘白。
眼見大夫把完脈後,卻是直搖頭,看得眾人心中一驚。
床上躺著的小姑娘已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但頭髮還是濕漉漉的,原本就烏黑的髮絲過了水,更如那化不開的濃墨般,襯得她的臉色越發蒼白。昔日圓潤粉嫩的小臉,此刻血色全無,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小嘴更是泛著淺淺的青色。
一旁站著的老嬤嬤和丫鬟,瞧見大夫深深地嘆了口氣,俱是碎了心神,個個眼眶泛淚,眼瞧著就要哭出來了。
若七姑娘真出了事,她們這些伺候的婆子和丫鬟,可不只是被發賣那麼簡單啊!
「大夫是救苦救難的聖手,一定要救救咱們家姑娘……」穿著海棠紅比甲的丫鬟眼眸低垂,一張俏臉早無人色。
這位周大夫是慣常出入紀家的,也知道這位七姑娘是紀家老太太的心肝寶貝,尋常只要有個頭疼腦熱的,那可是比老太太病了還要折騰人。
但這小姑娘的氣息,已越來越弱了……到底是打小就看著的孩子,周大夫心裡也不好過。
先前紀家大房已有一位四姑娘夭折了,這才不到兩年,七姑娘竟也遭遇這般險事。如今,他也只能盡力一救了。
他起身到外間開了個方子,讓人趕緊去抓藥。
周大夫正吩咐著,就聽裡頭傳來一陣喧譁,還有丫鬟驚喜的叫喚聲。
「七姑娘醒了、醒了!」丫鬟這麼一大喊,聲音傳遍了屋子裡外。
跪在院子裡的丫鬟們聽見了這個消息,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周大夫一聽這話,趕緊又走了進去。見床上的小姑娘已再度昏睡過去,待把了脈,卻發現脈象與方才居然大不相同,竟透著一股生機。他也不敢耽誤,馬上命人去準備湯藥。
待上房的消息傳到西院裡頭,穿著淺粉色海棠纏枝褙子的女子,正捏著手心裡的佛珠。
一個小姑娘靠在女子的膝蓋上,此時睡得香甜,那模樣與女子有六、七分相像。
「姨太太,七姑娘救活了。」丫鬟輕聲稟報道。
女子雖坐著,可玲瓏有致的身段還是顯現了出來。她的面容清麗婉約,柳眉柔順,還有一張櫻桃小口,是個十足的美人。
只見她淡淡地轉頭,朝窗外望去,外頭鬱鬱蔥蔥的一片,最是春日裡的好風光。
「真是可惜了。」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底下的丫鬟聽得身子一震。
不過是個孩子,何至於……
紀清晨渾渾噩噩地睡著,卻能感覺到有人抱起她,似是正在將一種極苦的藥汁灌進她嘴裡。只是藥汁雖苦,但她吃著這個味兒,卻一點都不抗拒,彷彿已經吃習慣了一般。
她的神思逐漸清醒,不過腦子裡的記憶仍是混亂的,有她自己的,也有這具身子原本主人的記憶。
還以為自己是投胎轉世了,不承想,她的魂魄竟來到一個小姑娘的身上。
紀清晨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已是徹底醒了。
旁邊坐著的一個婦人見她醒了,喜不自勝,急忙溫柔地喊了一聲。「沅沅。」
紀清晨腦子裡還殘留著小姑娘的記憶,自然知道面前這個人,便是這小姑娘的大伯母。只是在記憶中,這位大伯母對小姑娘素來不假辭色,這會兒倒是溫和得不像她。
韓氏見她雖睜著眼睛,但看起來還是迷迷濛濛的模樣,便又問:「可是想喝水了?」
聽韓氏這麼一說,紀清晨倒真覺得喉嚨乾得像是要燒起來一般,便艱難地點了點頭。
韓氏讓丫鬟倒了杯溫水過來,又讓人仔細地扶著紀清晨起身,她則親自餵了紀清晨喝水。
韓氏過去偶爾也會對紀清晨和顏悅色,可大多是做做表面工夫,哪像今日,即便是親娘也不過如此。
不過眾人心裡也明白,韓氏是怕擔責任。畢竟老太太臨走前,七姑娘人還好好的,若是回來後,韓氏卻交給老太太一個病懨懨的孩子,總是說不過去。
可這麼大的事情,韓氏也不敢瞞著,還是讓人送了信上京。好在真定府離京城也不算遠,約莫明兒個老太太便能趕回來了。
「沅沅,餓了吧?」韓氏喚的是紀清晨的乳名,聽起來顯得親熱極了。
紀清晨輕輕地點點頭。昏迷的這兩日光是喝苦藥汁,她早就餓得肚子空空了。
當小桌子端過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險些要看直了。只見小桌上擺著芙蓉糕、雲片糕、桂花糕、四色片糕、蝦餃和湯包等,還有那蝦仁粥,一掀開蓋子,熱氣冒上來便伴隨著說不出的鮮香。
當丫鬟把吹冷的粥送到她嘴邊的時候,她險些把湯勺都給吃進去。
「慢點兒,這粥多著呢,都是妳一個人的。」韓氏見她吃得這麼急,輕聲哄道。
待她吃下一碗鮮粥,卻仍眼巴巴地瞅著。
韓氏見狀,忙讓丫鬟又盛了一碗。能吃才好,這胃口一開,何愁病痛不去呢?
就在紀清晨吃下第二碗的時候,韓氏便趕緊上前替她擦擦嘴。「可是吃飽了?大伯母讓丫鬟們給妳端茶漱口可好?」
紀清晨瞧了那粥一眼,甚是不捨啊。她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吃過這樣鮮美的東西了,差點沒把舌頭也給吞進去。
丫鬟端上茶盞給她漱口,旁邊還有個丫鬟端著梅花小銅盆等著。待她漱了口,又有人給她擰了帕子擦臉。除了動一動嘴,她竟是連手都沒抬。
想來她前世也是江南商賈家中嬌養的女兒,但商戶的見識到底淺薄了些,家裡是有伺候的丫鬟,可這般有條理又精細講究的種種規矩,卻是遠遠趕不上的。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前世來……打小在揚州長大,家中做的是絲綢生意。都說這世上,女子的錢最易賺,是以她家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戶。
再加上她樣貌又生得好,她娘年輕時便是因著貌美,被她爹瞧中的,而她的容貌更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她爹見她樣貌生得這般好,更是下了功夫,勢必要將她培養成大家閨秀,還請了女先生教導她讀書。
那時候到底也是年幼,自覺讀了幾篇書,就是個才女,眼睛恨不得長在頭頂上,便是家中的哥哥們,她也從不放在眼中。
可真到了京城,她才知道,什麼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些國公府、侯府的嫡女,她自是見不著的,但就連四品、五品官家裡的嫡女,行為舉止也都是進退有度、知書達禮,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她原本還信誓旦旦的想要出人頭地,卻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了下來。
沒想到這一世,她竟真成了書香世家的嫡出女。
正出神的時候,就聽見外頭有動靜,沒一會兒,便有人打簾子進來。
「七妹。」
紀清晨聞聲抬頭瞧過去,就見兩個嬌俏的小美人攜手而來。
她眨了眨眼睛,搜尋了一下腦中的記憶,想起這兩位原也都是認識的。穿著桃紅織金外衫的是紀寶芸,長房的嫡長女,也是紀清晨的三姊。而跟在紀寶芸身旁,穿著燕草色纏枝海棠紋上裳的姑娘,則是家裡的五姑娘紀寶茵,同紀寶芸乃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姊妹。
這會兒她倒是記起來了,這身子的主人,也有個親姊姊,不過如今不在家,好像是有事上京去了。
紀寶芸是三姊,自己最小的妹妹好不容易醒了,自然是要過來關切一番的。
丫鬟端了錦凳過來,她方一坐下,便開口問道:「七妹,妳身子可好些了?」
紀清晨點點頭,抿了下小嘴,軟軟地說:「好多了,謝謝三姊關心。」
這話一說出口,別說紀寶芸吃驚,就連旁邊的紀寶茵身子也震了一下,兩人臉上皆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紀清晨瞧見她們的驚訝,暗暗倒吸了一口氣,是她大意了。
這位七姑娘,打小因母親身子不好,便養在老太太跟前。再加上她是屬兔子的,不僅和紀家老太太是一個屬相,更是同月同日生的,當年出生的時候,就有人說,這孩子和老太太有緣。
後來她母親的身子一直不見好,她就一直待在老太太的上房。等她的生母沒了,老太太又憐惜她年幼失怙,更是對她加倍寵愛。於是便把好好的孩子,寵成了無法無天的性子,家裡姊妹沒一個敢惹她的。她要的,別人都不許拿,她不要的,別人才能跟著撿剩下的。
所以她如今這麼乖巧地說話,反而讓這兩個堂姊有點不適應。
紀寶茵愣了一會兒,也沒想太多,接著開口道:「這次可是嚇壞咱們了,七妹,妳以後別再這麼調皮了。我娘下山的時候,還心急得險些摔倒了呢。」
聽她說完後,紀清晨卻沒接話。看來這位五姑娘是生怕自己落水的事情,會被怪在韓氏的頭上,所以乾脆先替韓氏撇清了。
一旁的紀寶芸見紀清晨只是靜默著,沒什麼反應,心中有些疑惑,便刻意問道:「大姊可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紀清晨搖搖頭,原主的記憶中只知道大姊和老太太去了京城,其他一概不知。
紀寶芸念叨道:「聽說大姊這次進京,是去相看……」她說到一半,卻突然收口,又瞧著身邊兩個妹妹,臉上露出微微尷尬的表情。可她等了半晌,卻沒等來紀清晨的追問,這要是擱在從前,七妹早就忍不住問她了。
一旁的紀寶茵也正等著三姊往下說,紀寶芸卻突然轉了話鋒,問道:「七妹,妳是怎麼落水的?可是有人引妳去湖邊玩?」
紀寶芸這句話倒是挺值得玩味。引她去湖邊?那就是故意害她了。可偏偏紀清晨對她怎麼去湖邊一事,記憶卻是模糊的。
見她還是不說話,只是低垂著頭,紀寶芸和紀寶茵兩姊妹對視了一眼。二房的情況,她們也不是不知道,二叔多喜歡那個衛姨娘啊,連帶著衛姨娘所出的六姑娘紀寶芙,也十分得寵,卻冷落了嫡出的女兒。雖然她們兩姊妹也沒見得多喜歡紀清晨,可嫡女天生就瞧不上庶出的,因此她們更看不上紀寶芙。
「唉,妳都病成這般模樣了,那個衛姨娘和六妹,竟也不來看一眼。」紀寶芸哼了一聲,嘴角一撇。
紀清晨算是有些明白了,這位姊姊是來給她洗腦的。紀老太太臨走前可是將紀清晨交給大太太照顧的,可大太太卻帶著自己的兩個女兒上山燒香,這才鬧出事端。
如今老太太要回來了,大太太怕受責備,便讓自己的兩個女兒來看望她。紀清晨年紀小,兩個姊姊一唱一和間,將事情推給衛姨娘,再加上紀清晨本就厭惡衛姨娘,不自覺地將這件事都怪在衛姨娘頭上。
可她們卻沒想到,紀清晨已非昔日那個刁蠻任性的小姑娘,自然不會因為她們幾句話的蠱惑,就隨意怪罪於誰。
誰知這邊話音剛落,就聽丫鬟進來稟報道:「七姑娘,六姑娘來了。」
紀清晨轉頭朝門口看去,就見一個穿著鵝黃色繡穿花蝴蝶紋路長褙子的姑娘,挑了簾子進來,微微一抬頭,便露出一張秀麗溫婉的小臉。雖然才六、七歲的模樣,卻已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
紀清晨心中暗嘆,這紀家不僅富貴,就連家中姑娘的長相,也都是一等一的好。
紀寶芙不但人來了,還帶了紀清晨最愛吃的玫瑰薄糖餅。
紀清晨讓旁邊的丫鬟拿了玫瑰薄糖餅,才道:「六姊太客氣了,竟還帶吃的。」
一旁紀寶芸的臉色便難看起來,她來得匆忙,竟是什麼也沒帶。
紀寶芙柔柔一笑,道:「七妹妳若是愛吃,明日我再給妳送一些來。」
「六妹,妳來得正好,咱們正說到那天七妹落水的事情呢。妳那時可是待在家中,想必比咱們知道得還要清楚些。」
紀寶芙臉色一僵,有些尷尬地說:「三姊,那日我並未見到七妹,也不知道七妹究竟是怎麼落水的……」
「妳沒見到七妹?可怎麼有人說瞧見妳姨娘身邊的丫鬟,在花園裡頭出現呢?」紀寶芸的語氣有些嚴厲。
紀寶芙都已經到了進學的年紀,豈會不知道這樁事情的深淺。紀寶芸這話,顯然是在暗指她姨娘謀害七妹,這可是會丟命的大事啊……她一張小臉登時白了起來。
紀寶茵在聽見自家姊姊說出這些話,當下也急了。那都是娘親私底下查出來的,原本想等著祖母回來再稟明的,三姊怎麼這會兒就全說出來了?
這邊話鋒是妳來我往,好不熱鬧。倒是當事人自己,反而落個清閒,只是安靜地瞧著她們。
紀清晨看著紀寶芸篤定的表情,以及紀寶芙那煞白的小臉,心底有些驚訝。難不成紀家七姑娘之所以會落水,其中還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
紀寶芙素來就不是吵架的性子,她是衛姨娘的親生女,學足了衛姨娘的性格,遇事還未開口,卻已淚先流。這樣的性子,真是讓人打不得也罵不得。
紀寶芸一見她要哭了,還想斥責,卻被紀寶茵一把拉住,趕緊向紀清晨先行告辭了。
見她們姊妹二人離開後,紀寶芙才委屈地澄清道:「七妹,我姨娘的丫鬟只是幫她去摘花而已。」
紀清晨瞧著那個委屈樣,當真是個小可憐。幸虧這會兒沒什麼長輩在,要不然任誰都會覺得,是她這個驕橫刁蠻的小霸王,又在欺負她小白菜一樣的六姊了。
紀清晨擺擺手,安慰她道:「六姊妳放心吧,天理昭彰,待祖母和大姊回來了,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的。」當然,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
她不過是偷懶少說了半句,就把紀寶芙嚇著了,粉臉煞白地看著她說:「我姨娘不是壞人。」
只見那小嘴抖的,看得紀清晨一個女子心頭都生出了憐惜之情。
難怪衛姨娘會受寵,光看紀寶芙這才多大的年紀,已如此惹人憐愛。而紀寶芙行事作風都學足了衛姨娘,那麼一個加強版的紀寶芙,定是更討人喜歡了。
「我可沒說是衛姨娘。」紀清晨淡淡地說了句。
大抵是受了這孩子的記憶影響,雖未見過衛姨娘本人,可一提到這名字,卻有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厭惡感。
看來紀家二房這嫡出和庶出之間,也是一筆理不清的帳啊。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8/22上市的【文創風】551《小妻嫁到》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