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幾日,勇毅伯府姜家有些忙,大房的姑娘要進宮選妃,二房的嫡子要科舉,三房一家子要回京。
京城不少人聽過三房的傳聞,雖沒什麼值得讓人津津樂道的事,不過三房有個傻姑娘,三歲了,據說連一句話都沒開口講過。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這些年,三房遠在千里之外的邵安城,京城人頂多談論幾天。可眼下三房舉家回京,以後說不定要住下,傻姑娘怕是會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還在客船上的三房等人自是不知這些事情,也不知他們家姑娘的名聲早已在京城傳開。
船艙裡,燃著炭火的小爐子上燉著香氣四溢的羊奶,加了茶去腥味,最後再放一小塊冰糖,沒一會兒,便透出濃濃的奶香。羊奶煮好,舀進旁邊的瓷碗備用。
守在小炭爐旁邊的丫鬟俐落地打了顆雞蛋,倒入放涼的羊奶攪拌均勻,撇去浮沫,放到小鍋裡蒸。不到半刻鐘,羊奶蒸蛋就蒸好了。
丫鬟取了塊紗布,捧出白瓷碗,見碗裡的羊奶蒸蛋蒸得極嫩,是好看的奶黃色,一點氣孔都沒有,又放了幾顆果仁點綴,才把白瓷碗放進食盒,拎去隔壁的房間。
丫鬟進門,輕聲道:「太太,蛋羹蒸好了。姑娘可醒了?」
「甘草啊,先把蒸蛋擱在桌上,讓白芍、白芨端熱水進來候著,姣姣快醒了。」
被稱為太太的是名約莫二十幾歲的女子,長得極好,正是勇毅伯府三房太太木氏。她上身著水色紋邊繡牡丹上衣,下身是霜色素裙,長髮綰成隨雲髻,只簡單插了根銀簪,跟丫鬟甘草說話時,眉宇間透著溫柔。
木氏吩咐完,便去抱床榻上裹著衾被的小人兒。
「姣姣,該起床吃飯了。」
姣姣就是三房的傻姑娘,本名姜玉珠,姣姣只是三房人喊的小名。今年三歲,自出生後,沒開口說過一句話,是勇毅伯府中最年幼的姑娘。
木氏把小小人兒從衾被中抱出,看著粉妝玉琢的女兒打哈欠。
姜玉珠的相貌繼承了木氏和姜安肅的優點,五官精緻,眼睛很大,睫毛又長又翹,手腳白嫩。因為早起,一頭半長黑髮披散在身後,額前劉海有些散亂,真真是個如玉般的雪白人兒。
唯一可惜的是,那雙水亮的大眼睛反應有些慢。
此刻,小姑娘打完哈欠,過了好一會兒,才把目光移向木氏,又慢吞吞地低下頭。
木氏看著女兒的樣子,有些哽咽,死命咬唇才忍下來,把眼淚收回去,紅著眼眶轉頭吩咐。「白芍,把水端過來吧。」
白芍端著銅盆上前,另一個丫鬟白芨將帕子打濕,絞乾後給姜玉珠淨面,又拿來柔軟的柳枝,撕開了沾上細鹽,伺候小主子漱口。
事畢,甘草過來幫姜玉珠梳頭,一頭黑髮很快被紮成兩個花苞髻,取一對粉白珠花纏在髮髻上。
接著,白芍遞過銀項圈,木氏替女兒戴好。這銀項圈小巧精緻,下面綴著長命鎖,雕刻仙桃和古樸花紋,下面還有幾顆小鈴鐺,一動起來便叮叮噹噹作響。
木氏打量女兒一番,為姜玉珠換上芙蓉色金絲繡邊綴珍珠襦裙。這樣一打扮,粉妝玉琢的女娃兒更加惹人喜愛。
弄好這些,食盒裡的羊奶蒸蛋不那麼燙,正好可以吃了,木氏便親自餵女兒,姜玉珠的胃口顯然極好,不一會兒就吃完了。甘草又去端一碗羊奶過來,姜玉珠也咕嚕咕嚕喝光。
木氏瞧著女兒吃得香甜、胃口好,心裡又是欣慰、又是難受。
自姜玉珠出生後,就沒開口說過話,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也不鬧騰。三房的人原以為姜玉珠是乖巧,等到孩子該翻身、該爬,該開口學說話、走路時,發現她比平常的孩子學得晚,才慌了神。
直到九個月大,姜玉珠才翻身,一歲才會爬。到一歲半,她還不會開口說話,找了大夫瞧過,卻說姜玉珠身體很健康,暗示她不但是個傻子,還是啞巴。
直到三歲,姜玉珠才學會走路。
這期間,木氏求過不少大夫來給女兒看病,得出的結果只有一個──她是個傻子,治不好的。
漸漸地,木氏放棄了,對女兒越發好,平日裡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近來更是寵愛得不得了。
這次三房舉家回京,前半月走官道,後半月走水路。船上準備的吃食不多,三房的人吃乾糧,卻準備不少新鮮食材和上好的銀霜炭給姜玉珠。一日三餐,姜玉珠用的是小爐子現煮的吃食,羊奶也是趁著前兩日客船靠岸時買下來的。
木氏看著羊奶,想起另外三個兒子,便吩咐甘草。「甘草,把剩下的羊奶給三個哥兒送去,再不喝掉也放不住……」
她正說著,外面響起長子姜瑾的聲音。「娘,姣姣吃飽沒有?我帶她去甲板上轉轉。」
「吃飽了。」木氏抱姜玉珠起身,見姜瑾正好推門進來,遂道:「早上煮的羊奶還有不少,你去喊珣哥兒、珀哥兒過來喝掉,再帶姣姣去玩。」
姜瑾是三房長子,今年十一歲,當年去邵安城時,木氏已有身孕,在城裡生下姜瑾。過兩年,木氏懷上雙胞胎兒子,就是姜珣和姜珀,今年八歲,性格迥異,長相各自隨了姜安肅和木氏。
幾年後,木氏生下姜玉珠,三個男孩都懂事了,對這個妹妹也寵愛得不得了。
剛說罷,姜珣和姜珀過來,聽了木氏的吩咐,咕嚕嚕把羊奶喝光,姜瑾才抱起姜玉珠,領兩個弟弟去甲板上。
這會兒已入秋,早上有些涼,甲板上卻能曬到太陽,姜瑾就抱著姜玉珠走走,看看兩岸風景。
姜玉珠的反應不是很大,靠在姜瑾懷中昏昏欲睡。
其實她並不想睡,且到現在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明明叫姜竹,死於絕症,為什麼醒來後會變成一個小嬰兒?
一出生,她就有記憶,姜竹那輩子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現在這個情況是不是因為投胎時忘了喝下孟婆湯,所以記得前塵往事?她出生後,不知是否因太小就有記憶,反應總是慢半拍,連翻身、爬行、說話、走路都比一般嬰兒慢上許多。
她知道大夫的診斷,但很清楚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啞巴,只因上輩子記憶太深刻,天煞孤星命多麼可怕,可怕到她再世為人,那些經歷仍抹滅不去,讓她不敢去貪戀家人的愛,不敢和家人太親密,怕家人被她剋死。
或許是人太小,腦子塞進去的東西卻太多,她總容易犯睏。剛才還有精神,這會兒風一吹,太陽一曬,居然又想睡了。
「姣姣,妳快瞧,那邊有一大片櫻桃園,哎呀,可惜不能下船,不然帶妳去摘些櫻桃回來吃。」說話的是姜珀,是雙胞胎中的弟弟,個性比較頑皮活潑。
姜玉珠聽見這話,好一會兒後,才抬頭看看那片紅紅的櫻桃園。她愛吃,不挑食,喜歡各種水果與甜食,可望著這麼大片的櫻桃園,卻只有吞口水的分兒,因為附近沒碼頭,船靠不了岸。
「你們是勇毅伯府三房的人吧,這是你家那個小傻子?」
甲板另一端,有個半大小子正看著姜家人,指指姜玉珠問道,瞧見姜玉珠時還愣了下,心想這小傻子長得白白嫩嫩,真是好看。
客船上不只有姜家人,還有別家人回京。說話的半大小子是京城商戶程家長子程子慎。程家的生意做得挺大,這次程老闆出來辦貨,順便帶長子見見世面。
程家住在京城,對勇毅伯三房姑娘是傻子的事略有所聞,這次上船才發現正好跟勇毅伯三房同路。一路上,姜家人把姜玉珠保護得極好,其他人甚少同他們講話。
今兒程子慎正好上甲板看風景,瞧見姜家幾個兄弟抱著粉嫩的小人兒出來,才忍不住多嘴問了句。
「你說什麼?你才是傻子!」
姜珀立刻發怒,他最聽不得有人說他妹妹是傻子,姜玉珠可是全家上下的寶貝。
在邵安城時,曾有丫鬟在廚房跟婆子們嚼舌根,道:「這麼個傻子,他們還護得跟珍寶一樣。剛出生時,漫天大雪突然停了,就說是天降祥瑞,姑娘肯定是大福之人,結果真真好笑,出生兩年後,發現她是個傻子,還祥瑞呢……」
這話可把姜珀氣壞了,木氏生姜玉珠那年,邵安城大雪,連續下了半個月,險些成災,但她落地那刻,漫天大雪奇蹟般驟停,天邊甚至透出彩光,之後未再落雪,積雪也開始融化。姜安肅跟木氏就覺得,女兒一出生便有如此奇景,當是個有大福的人,不想後來卻出了那樣的事。
不管如何,做丫鬟的在背後嚼主子舌根都該亂棒打死。這小丫鬟還是木氏見她在家中活不下去,才憐惜買下,最後打完三十板子,另行發賣。
這會兒姜珀一聽程子慎指著姜玉珠說她是傻子,哪裡忍得了,撲上去跟他打起來。兩人年齡相仿,廝打都是又抓又撓,拳頭亂砸,還不等人上去阻止,程子慎便一拳打在姜珀的鼻子上,瞬間湧出鮮血。
旁邊的人大驚,趕緊上前把兩個孩子分開。
姜珀抹了把臉,恨恨瞪著程子慎,這下子,鼻子上的血全被抹到臉上,又滴落在衣襟,看著甚是嚇人。
程子慎沒想到自己出手這麼重,不禁有些心虛,畢竟是自個兒嘴壞在先,不過他也沒討到什麼好,身上被揍得火辣辣地疼。
等姜珀衣襟上的鮮紅血跡染成一片,兩家的大人也趕來,姜玉珠才似突然回過神,愣愣看著姜珀臉上和身上的血,臉色越來越白,腦中浮現上輩子養父出車禍時被壓斷的腿,也是這麼血淋淋的,還有戳出的斷骨,與養父的慘叫……
姜玉珠再也忍受不住,哇地大哭起來,哭得抽氣,喊了一聲:「六哥……」
那聲六哥夾雜在姜玉珠抽抽噎噎的哭泣及大人的勸阻聲中,有些稚嫩,並不是很大聲,但在場的人卻聽得清楚,讓姜家人全傻在原地,木氏更忘了為姜珀止血,愣愣地回頭,手中沾血的帕子掉落在地。
勇毅伯府沒分家,輩分排下來,姜珀行六,每次逗姜玉珠都說「姣姣,我是妳六哥,快喊六哥」,通常要過好一會兒,姜玉珠才抬頭看他一眼,又慢慢把目光移走。
每當姜玉珠抬頭看姜珀那瞬間,姜珀都以為她會喊聲六哥,但每次都失望。陡然在這種情況下聽見那聲稚拙的呼喊,姜珀還當自己聽錯。可就算那聲六哥聽錯,姜玉珠的哭聲卻沒有錯,她抽噎著,哭得快背過氣了。
這一聲驚呆所有人,程老闆正在教訓程子慎,這會兒也被嚇得不知所措,想領程子慎向姜家人道歉都來不及,眼睜睜看著姜家人抱起哭得快不行的小娃兒進船艙,只留下一群看熱鬧的人。
程子慎滿臉呆愣,等姜家人呼啦啦全走光了,才抬頭問程父。「爹,姜家那小傻……小姑娘是不是不傻了?」
「你這孽子!」程父氣得冒煙,一巴掌拍在程子慎的腦袋上。「瞧瞧你惹的禍,剛才那是什麼話!別人府中的姑娘同你有什麼關係,需要你多嘴?竟還和小公子打起來。你……你可真是會惹事!」
程子慎苦著臉,捂著腦袋在甲板上亂竄,心想自個兒也不是故意的,況且跟那小子打了一架,竟然還把小姑娘的傻病給治好呢。
姜玉珠被抱回房後,還是一直大哭,腦中全是上輩子的事。她頭疼,心裡又慌,抓著木氏的衣襟不肯鬆手。
「娘的姣姣,乖,快別哭,娘的心都讓妳哭碎了。」木氏的眼淚也啪嗒啪嗒落下,心裡跟刀剮一般,手也發抖,回頭對姜瑾說:「阿瑾,快去隔壁房叫你爹爹過來。」
姜瑾應是,匆忙出去了。
此時,姜安肅正在房內跟弟子謝澈討論回京後的事情。
如今勇毅伯府在京城的處境甚是尷尬,他回京後,明面上往上升,官位卻跟皇后與太子有牽扯,而大房的姑娘還要進宮參加東宮選妃。可瑞武帝眼中只有穆貴妃跟她誕下的三皇子,要不是三皇子年紀還小,又有重臣勸阻,只怕他早已廢去太子,改立三皇子了。
官場複雜,浮浮沈沈,他們這些官家或世家,最怕的就是站錯隊。
這些年,姜安肅遠在邵安城當七品縣令,小小官職,倒也樂得清閒。
至於弟子謝澈,不過是個半大少年,是姜安肅與木氏在邵安城撿到的孩子,比姜瑾年長兩歲,被姜安肅收為弟子,收養至今。
當年夫妻倆在街頭遇見哭泣的小謝澈時,時值嚴冬,孩子被凍得瑟瑟發抖,她們瞧他可憐,便帶回家照顧。孩子還小,什麼都不懂,他們找人調查許久,仍找不到孩子的雙親,又不能把他扔回去,只好帶在身邊養著,這一養就到了現在。
師徒倆正說著回京後的事,門外響起長子姜瑾的聲音。「爹,姣姣在哭,娘讓您過去一趟。」
女兒在哭?姜安肅俊朗的面上現出一抹驚愕,隨即猛地起身朝外走去。
身形頎長的謝澈也跟上。對姜家人來說,謝澈是家人,更是姜玉珠的哥哥。聽見這件事,自然也擔心著,要趕去看看。
兩人隨姜瑾去隔壁房,姜玉珠的哭聲小了些,仍在哽咽,頭埋進木氏懷中,站在旁邊的姜珀則是一臉一身的血。
姜安肅還不清楚發生何事,但見這種情況,就吩咐姜珀。「還站在這兒做什麼?快回房把自己弄乾淨。」
姜珀有些怕父親,再擔心妹妹,也只得先回房把自己收拾乾淨。
見小兒子出了門,姜安肅才熟練地從木氏懷中接過姜玉珠,輕輕拍著女兒後背,又問是怎麼回事。
姜瑾把事情簡單說了遍,姜安肅聽完便道:「請船家在最近的碼頭靠岸,先下船找大夫給姣姣治病,阿珀也去瞧瞧鼻子。阿澈,你帶阿瑾、阿珣回京。」此處已離京城不遠,謝澈行事穩妥,有他帶著兄弟倆,便可放心。
這時,姜玉珠哭累了,在姜安肅懷中睡下。姜安肅看著睫毛上仍掛著淚珠的女兒,當真是心疼得一抽一抽的。
下船前,程老闆領程子慎過來賠罪,姜安肅卻沒見他們。他為官清正,待人也大度,唯獨對女兒的事情有些小器,哪能就這樣原諒程家。
一會兒後,客船靠岸,姜安肅囑咐謝澈幾句,便抱著姜玉珠下船,帶木氏與姜珀去尋大夫了。
姜安肅帶著妻兒與丫鬟在小縣城耽擱兩天,大夫說姜珀鼻子並無大礙,開了幾服藥。姜玉珠的身子也沒問題,卻又如同先前一樣,不肯再開口說話。
小縣城的大夫摸不清這種狀況,又診不出病因,姜安肅和木氏無奈,只能帶著兒女回京。
這裡距離京城不是很遠,僅需兩日路程,姜安肅租了馬車連夜趕路,想讓京城裡的大夫好好為女兒瞧瞧。
路上時,木氏忍不住一遍遍顫聲問姜玉珠。「姣姣認得娘嗎?姣姣喊聲娘可好?」
姜玉珠卻什麼都不肯說,埋在木氏懷中不抬頭。她很怕,是不是因為天煞孤星的命格剋六親,所以姜珀才會流那麼多血?以後要是同家人親近,他們是否會和上輩子的家人一樣,一個一個離開她?
她怕,很怕很怕……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1/21上市的【文創風】580《明珠福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