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這日是個霧濛濛的下雨天,姜玉珠吃過早膳,躲到燃了銀霜炭的房裡寫字。
已經深秋了,天氣越發地冷,卻還不到最寒的時候,用一盆炭取暖便足夠。
房裡角落擺了紅漆描金彩繪的小爐子,燒著果子香餅。這是定國公府特製的,用果子做成,只要燒一小塊,滿屋都是濃濃果香。因為姜玉珠喜歡,遂派人送了不少來。爐中還溫著冰糖蒸梨,所以空氣裡飄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這時,白芨推門進來,急急地對姜玉珠說:「姑娘,不得了,姑太太出事了!」
姑太太?那不就是姜芳苓?姜玉珠抬頭,把筆擱在一旁,問道:「怎麼回事?」
白芨有些慌張,道:「一早起來,奴婢去老夫人院裡找杏兒玩,看見門房領著一個男人匆匆進門。不一會兒,竟聽見老夫人的哭聲,還說什麼『我可憐的閨女,芳苓啊,這該怎麼辦』之類的話。」
白芨說完,問姜玉珠:「姑娘,您說,姑太太這是出了什麼事情?」
姜玉珠坐在榻上不言,能讓崔氏哭得這般傷心,姜芳苓的事情肯定很嚴重,會找各房人去商量,只怕還要讓人去黃家一趟。
不一會兒,崔氏院中的杏兒來了,請木氏過去後,便匆匆回了崔氏的院子。
等杏兒離開,姜玉珠推門出去,站在廊廡下,見木氏正打算出院子,喊了聲:「娘,您要去祖母那邊嗎?姣姣也想去看看祖母。」
木氏也不清楚崔氏找她何事,猶豫了下,見姜玉珠水潤的眸子直直望著她,心軟起來,伸出手。
「快,娘帶妳一塊兒過去。」
甘草見狀,轉身從房裡拿了斗篷幫姜玉珠繫上,這才牽著她的手,隨木氏出門。
主僕三人才進月亮門,就見廊廡下站著幾個丫鬟與婆子,俱一聲不吭,房裡隱約傳來崔氏的哭喊和姜文驥擲杯落地的清脆聲。
姜文驥怒道:「混蛋!竟敢這般對我們芳苓!」
聽他大罵,崔氏哭得更加傷心。
木氏暗驚,目光落在姜玉珠身上,想讓甘草把她牽回扶雲院。不想姜玉珠拉著她的手,就這麼推開房門走進去。
見崔氏坐在太師椅上落淚,姜玉珠心裡難受,鬆開木氏的柔荑,走到崔氏跟前,握住那雙滿是皺紋的手,軟軟道:「祖母,您別哭了,姣姣看著心疼。」
崔氏抱著姜玉珠,眼淚掉得更凶,姜玉珠無措地輕撫她的背。
木氏上前道:「母親,您這是怎麼了?」想著方才在外頭聽到姜文驥的怒罵,便問:「可是小姑子出了什麼事情?」
杏兒站在旁邊,幫崔氏拭淚,崔氏才點點頭。「是芳苓出了事。」
話沒說完,陶氏和林氏也過來了,見屋裡滿地碎瓷,崔氏紅腫著眼,大驚失色,問出了何事,崔氏便哭著把事情講一遍。
今日一大早,府外忽然有人敲門,看門老頭應了,見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問有何事,那男子說替伯府的姑太太送信,老頭就把人帶進崔氏院中。
崔氏看完信,立刻哭了。
好半晌後,男人呐呐地問崔氏。「老夫人,送信時,傳信的人說,若順利送來,會給我三十兩銀子。」
這男子是個挑貨郎,前幾日路過黃家後院,裡面探出個乾乾瘦瘦的小丫鬟,塞了封信和一兩碎銀給他,要是能把這封信送到京城的勇毅伯府,可再找伯府的人拿三十兩銀子。
原本他不信,回家看著那封信和手中的一兩碎銀,猶豫許久,覺得或許該賭一把。挑貨的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不過賺幾百文錢,三十兩銀子可是一筆鉅款,遂找了匹馬,快馬加鞭趕來京城。
孰料,他把信交給穿著金貴的崔氏後,崔氏就哭起來,只好等她哭完,才敢開口要錢。
崔氏讓身旁的丫鬟取五十兩銀子遞給挑貨郎,還紅著眼眶問:「可有別的信兒?」
挑貨郎搖頭。「沒了。那時是個瘦巴巴的小丫頭從後門露臉,把這封信和一兩碎銀塞給我,看著挺慌張,還時不時回頭張望。」
他也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只認得那裡是縣尉家,聽說主母身子有問題,不能生養。現在看來,黃家主母應該是勇毅伯府的姑太太,不知出了什麼事,居然要外人給娘家送信。
見問不出什麼,崔氏讓人把男子送出府,又雇馬車送他離開。
崔氏又看了信,到底是伯府,就算落魄,也讓兒女讀書,姜芳苓因此寫得一手秀麗好字。這封是她的求救信,說的是自年初回去後的遭遇……
年初,姜芳苓帶著小丫鬟和娘家給的三百兩銀子及首飾,回到烏觀縣。
黃家在此定居後,小地方人不多,話傳得特別快,縣裡人皆知縣尉家的太太不能生養。
姜芳苓回到黃家,依然每日聽著婆婆辱罵,忍受丈夫的冷漠。
她帶銀子回來的事,並沒有告知黃家人,不想幾個月後出門一趟,回房卻發現箱籠被撬開,包袱也被人翻過,裡面的三百兩銀票和嫂子們給的首飾都不見了。
姜芳苓氣得渾身發抖,出去找婆婆午氏對質,午氏卻不承認。姜芳苓揚言要報官,午氏心虛,破口大罵,還是不認。
姜芳苓惱怒不已,轉身就要上衙門報官。
午氏見狀,忽然用力扯住她的頭髮,把人拖進來,隨即關入房裡,不許她出去。
黃彥回來後,午氏惡人先告狀,說姜芳苓出門勾搭男人,敗壞她的名聲。
桂枝和姜芳苓身邊的小丫鬟聽了,跪下來求黃彥,說並無此事,是姜芳苓的銀票和首飾不見了,打算報官,才被午氏關起來。
午氏見瞞不過,拉兒子進房,破口大罵道:「我動了她的東西又如何?家中這光景,她從娘家拿回銀兩,卻不肯給我們用,是她不賢慧!這樣一個不下蛋的女人,不休她便是恩賜,竟敢有二心?」
午氏罵完,仍不解氣,又跟黃彥說:「看看你娶的是什麼媳婦,就是對她太好。當個縣尉夫人,整日什麼活計也不用幹,供她吃喝,居然連孩子都生不出。依我看,就該休了她!我兒,這種女人不該慣著,打一頓便老實了。」
她說話的聲音大,院子裡都能聽見,桂枝和小丫鬟相視一眼,有些擔憂。
桂枝是姜芳苓的陪嫁丫鬟,瘦巴巴的小丫鬟叫喜鵲,是姜芳苓見她可憐買回來的。若她不買,喜鵲大概就是在人牙子手中病死的命。
買下喜鵲時,黃家剛出事,黃有為在國子監收賄,打壓別的學生,事跡敗露,丟了律學博士的官位,還被關進刑部。
黃家為了救人,幾乎掏空家底,眼看京城待不成了,遂把家中物什和宅子變賣,動用所有關係,在烏觀縣幫黃彥找了個縣尉的官職。
安定下來後,午氏總抱怨姜芳苓,家裡人都快吃不飽了,為什麼還多買個丫鬟回來?後見喜鵲老實得很,便使喚得勤,偶爾心情陰鬱,還會抽她幾鞭子出氣。每次姜芳苓偷偷幫喜鵲搽藥時,總忍不住落淚。
不過,黃彥畢竟是個舉人,現在還做官,豈敢真聽老娘的話去打妻子,話傳出去,他的官也做到頭了。況且,現在姜家也不是他們能惹的。
他遲疑著,對午氏道:「娘,這樣不好吧,畢竟那些是芳苓自己的嫁妝。且聽聞勇毅伯府要再起了,好像有位姑娘被封縣君,芳苓的姪兒姜珩也中了探花。」
說起姜珩這個探花,午氏和黃彥心中都不舒服。
年初姜芳苓回京時,姜珩不過是個解元,殿試卻中了探花,讓黃彥這個讀十幾年書還是舉人的縣尉抬不起頭。
午氏冷笑一聲。「那又如何?嫁到我們黃家,就是黃家的人,死也是黃家的鬼。」
母子倆嘮叨完,黃彥便去廂房看姜芳苓了。
姜芳苓面無表情地坐在榻上,望著窗櫺外的桃樹發呆。
黃彥挨著她坐下,勸道:「芳苓,妳別怪我娘,實在是家中太困難。既然妳身上有銀錢,為何不肯拿出來?熬過眼下的難,等我調回京城,不就好了嗎?況且這些年妳沒身孕,我娘也不曾說什麼,不過是收了妳的丫鬟做妾。要是別家,早就納進好幾個妾室了。」
那是因為黃家連納妾的錢都給不出。姜芳苓冷笑一聲,想起年初姜玉珠告訴她的故事,遂直直盯著黃彥,冷冷地、一字不露地把故事講給他聽,無視他越來越鐵青的臉色,問道:「你說,這是為何?」
廂房裡的門窗未曾關閉,守在門外的桂枝和喜鵲聽得清清楚楚,皆有些恍然。
午氏經過,也聽到了,衝進去就給姜芳苓兩巴掌,指著她怒罵。「竟敢詛咒我兒!妳不下蛋,就是妳的身子有問題,居然怪在我兒頭上,我打死妳……」
說著,午氏又揮了幾巴掌,桂枝和喜鵲跑進來攔,也被踹中幾腳。
姜芳苓匍匐在榻上,死死攥著拳頭,臉上火辣辣地疼,等午氏終於消停,便直起身子,冷冰冰地說:「把嫁妝和三百兩銀子還我,我要和離。」
從姜家回來時,和離的想法不時在她腦中冒出,卻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直到此刻,她才想清楚,決定離開這個牢籠。
午氏冷笑。「想得美,妳生是我們黃家的人,死是黃家的鬼。從今天起,妳老實待在房中,一步也不許出去!」
話落,午氏鎖了房門,還派婆子看守。
這一鎖就是一個月,姜芳苓出不去,吃喝拉撒全在房間裡。她不想坐以待斃,但此刻她和兩個丫鬟根本鬥不過黃家,唯有找娘家人幫忙。
她寫了封足有四頁的信,把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還說若是不能離開黃家,唯有一死方能解脫。
姜芳苓寫完,把信和身上最後一點銀子交給喜鵲,讓她設法找人把信送回伯府。
午氏怕她囚禁兒媳婦的事被傳出去,也禁了桂枝和喜鵲的足,但需要她們做活計,因此還能在院子裡走動。趁著無人時,喜鵲便偷偷把這封信託給挑貨郎,讓他送到勇毅伯府。
被囚這一個月,姜芳苓不禁想,當初崔氏也派人好好打探過,才把她嫁入黃家,她和黃彥亦和和美美過了一段日子。那時,黃彥文質彬彬,午氏雖然嚴厲,卻不會故意為惡。
為何今日變成這般模樣?是不是因為生活艱難,埋怨積累太深,所有人都變得面目可憎了……
在場的人聽完崔氏說完,忍不住倒吸口氣,黃家竟敢囚禁姜芳苓!
姜玉珠更是氣得有些發抖,恨不得給午氏幾巴掌。
這時,姜安奉、姜安肅與姜珩已從衙門告假回來,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俱是氣極。
姜安奉問崔氏:「母親,那您打算如何?」
平日嘴甜有禮的姜珩也被氣著,坐在條椅上,捶了下几案,冷笑道:「大伯,還要如何?自然是大家上黃家接回小姑姑,再揍黃家人一頓。當我們姜家好欺負呢,竟敢囚了小姑姑。」他在翰林院任職,認識不少言官,這次定要讓黃家人脫上一層皮。
三房的姜瑾也點頭,贊同姜珩的話。
年初,崔氏還盼著姜芳苓回黃家好好過日子,養好身體,生個大胖小子。現在看著信上椎心泣血的字句,心如刀剮,如何還能說出讓她繼續忍耐的話,豈不是逼女兒去死嗎?
那是她一點一點嬌養大的閨女啊,從嗷嗷待哺的嬰孩到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著她出嫁,盼著她幸福,怎麼忍心看她繼續待在那個火坑中。
崔氏哭得傷心,道:「把芳苓接回來吧。哪怕養著她一輩子,我也不願她被黃家人這樣糟蹋,真是作孽。」
姜安肅抿著唇,神色肅然。「我們商量一下怎麼做,肯定不會輕易饒了黃家人。」
連常幹出混帳事的姜安山也同意。「母親,這次我跟著一塊兒去。芳苓不敢踹那老婆子,我卻是要狠狠給她幾腳的。」
姜安奉瞪他一眼。「莫要胡來。你到底是芳苓的哥哥,那老婆子是長輩,一腳踹下去,對芳苓的名聲不好。」
姜安山哼了聲。「怕什麼!」
姜玉珠一直縮在木氏懷中,聽到現在,有了些想法,遂扯扯木氏衣袖,軟聲問:「娘,我現在能去國公府一趟嗎?」
木氏以為女兒是小孩天性,要去定國公府玩,低聲道:「姣姣乖,娘有事,妳出去找甘草,讓她帶妳去可好?」
姜玉珠點點頭,讓木氏放她下來,去尋甘草了。
如今她和沈媚是閨中好友,平日不用下帖子,就能直接上門拜訪。
甘草聽了姜玉珠的話,覺得這種情況下,自家姑娘定不是去找小郡主玩的,遂忍著沒問,牽著她坐上馬車,趕去定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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