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穆曆昭盛十七年春,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公儀府出了樁命案。
老夫人六十大壽晚宴那會兒,府上的嫡四女公儀珠在自家園子裡落了水,被當值的婆子救起後只剩下一口氣。
湯藥流水般送進府去,京城最有名望的幾位大夫先後趕來,連太醫院也給驚動了,可這薄命的姑娘偏是沒熬過去,當晚就沒了。
人們無不感慨,都說公儀老爺是朝裡風頭鼎盛的刑部尚書,向來深得陛下倚重,倘使仕途順當,再熬個兩年也便能入閣做輔臣了,那就是個權傾朝野的命,京中權貴們誰人不想拉攏?
而公儀家的這位四姑娘不單顏色出眾,又堪稱詠絮之才,素是嫡出姊妹裡頭最受爹媽寵愛的那個,自小就跟明珠似的被捧在手心,待再過幾個月及笄,必能盼得一門好親事,便是攀上皇室也一點不讓人訝異。
可惜啊,這人說沒就沒了。
沒了也就罷了,還偏是死在老夫人的壽辰,這下子,忌日衝撞了喜日,將來家裡人想悼念怕都不能明著來,怎一個「慘」字了得。
這樁事鬧大了,連帶驚動了當今聖上。聖上怕四姑娘是蒙冤受害,叫公儀老爺放寬心,不必顧忌赴宴的那些皇親國戚,該查查、該問問。可公儀老爺卻謝過皇恩,說案子查清了,四姑娘落水沒有隱情,只是夜黑霧濃,不慎失足所致。
人家閨女親爹都結案了,人們唏噓一陣,這事也就翻篇了。再講起公儀珠,是五年以後公儀老爺榮登首輔之位時。
不知是誰多嘴開了個話匣子,說四姑娘當真福淺,若是這會兒還在人世,想來也該憑著娘家滔天的權勢,在夫家過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吧!又有人說,是四姑娘紅顏薄命,惹了上天垂憐,因而將這福澤綿延到公儀府,才叫公儀老爺短短數年便攀上那個令無數人仰著脖子瞧的位置。
倘使公儀珠聽見了後頭這話,定要氣得七竅生煙。敢情她死了,還是個值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慶賀的好事,還算光耀門楣了?
這些淨說風涼話的,根本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她不是失足落湖,而是被人推下去的啊!
害死她的是個年輕男客,當晚喝了酒醉昏頭,瞧見她單身立在湖邊就大了膽子上前毛手毛腳起來。
要說也是公儀珠自己失了分寸,只顧著出來透氣,未曾想在自家園子裡還能惹出禍端,因而沒帶個丫鬟在身邊防備著。她心裡清楚,以公儀府比之外頭格外嚴謹的治家門風,倘使這一幕被人瞧見,自己怕是跳了湖都洗不乾淨,於是也不敢大聲呼喊,只慌忙與那人推搡起來。
推搡著推搡著,就被推下了湖。
男子也非故意為之,見人落水立時就呆了。可公儀珠在湖裡掙扎時親眼看見了,他回過神後非但沒找人救她,竟還抱著腦袋落荒而逃了。
真是個胡作非為、罔顧人命的窩囊小人啊!
可惜當夜府裡的客人實在太多,她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女子又認不得幾個,黑燈瞎火的連人家長相都未全然看清,自然死得不明不白。唯推搡時無意摸著對方腰間繫著的一塊玉珮,或可算微末零星的線索。
玉珮質地細膩溫潤,像是頂好的羊脂,其上鏤雕紋路繁複,似乎還刻了個字。只是觸碰不過一剎,那究竟是個什麼花樣,她實在沒能辨出,就這麼嚥了氣。
也就在她撒手人寰的那會兒,京城魏國公府裡響起了一個吭亮的女聲──
「生了、生了!恭喜國公爺,是雙龍鳳胎!」
七年後
驚蟄時節,乍暖還寒。方才歇雨的天雲氣氤氳,透過暖廊的雕花槅扇,可見遠處房檐正緩緩向下滴淌著水珠。
廊子裡走過一行女眷,當先的老婦一身深紫鑲邊長襖,上紋蹙金繡雲霞翟鳥紋,舉止間貴氣十足,垂眼見身旁方及她腰高的女娃一直費力仰頭望著槅扇外的景致,便沈聲道:「崢姐兒,此間是公儀閣老的府邸,仔細著儀態。」
納蘭崢聞言立刻收回目光,抬頭笑道:「祖母教訓的是。」
她笑時頰邊露一對小梨渦,實在可愛得緊,胡氏瞧了便也沒再說話。
跟在納蘭崢後面的貼身大丫鬟綠松悄悄撇了撇嘴,心裡不大高興。老太太待四姑娘果真嚴苛得很,怎地她就瞧不出自家小姐何處失了儀態呢?
小姐如今七歲,最是活潑的年紀,不過覺得閣老家的景致新鮮,多看幾眼又有什麼要緊。是老太太看她這模樣怪像沒見過世面的,怕有失魏國公府的顏面,故才這麼說吧。
暖廊很長,許久才見盡頭,前面不遠便是通往內院的垂花門,客人們自然進不得。引路的丫鬟停下來,回身伸手向另一個方向道:「納蘭老夫人這邊請。」
胡氏擺著副目不旁視的清高姿態,剛要邁步就被身旁的女娃扯了扯衣袖。
納蘭崢仰起腦袋,眨著雙晶亮的眼道:「祖母,我忽然不想賞佛雕了。那邊的梅林好看,我能不能去?」
胡氏隨她所指一看,立刻沈下臉來。這女娃果真不是誠心跟她來公儀府賞鑑佛雕的,還是那個貪玩的性子。卻是尚不及開口訓話,便見前頭有人笑著向這處來了。
來人著深青如意紋緙絲長褙子,相比一身命婦行頭的胡氏樸素許多,也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見著幾人便道:「納蘭老夫人,這佛雕會就等您一人了,您若不到,大師可不敢開光。」
納蘭崢一眼認出這是京城書香門第杜家的老夫人,與祖母素來交好,十分乖巧地給她福身行禮。「阿崢見過杜老夫人,杜老夫人安康。」說罷偷偷向她眨眨眼。
杜老夫人見狀意會,許是覺得她這模樣伶俐,便替她說了幾句好聽的。胡氏這才沒動怒,勉強放她去了。
納蘭崢見一大串下人都隨祖母走了,悄悄吁出一口氣,跟著公儀府留下陪侍的一名丫鬟往梅林去。
驚蟄前後正是賞春梅的好時節,公儀府的梅林又是出了名的繁盛秀美,蜿蜒有致,不及走近便有梅香撲鼻。只是納蘭崢身上那件丁香色的妝花旋襖不擋風,出了暖廊就叫她忍不住抱緊了小臂。
一路跟著她的綠松見狀忙問:「小姐,可是這風吹得您冷?」
納蘭崢點點頭,苦著臉哆嗦道:「是我沒聽祖母的話,不肯穿多。」
綠松急了,向前頭引路的丫鬟道:「這位姊姊,可麻煩妳替我家小姐去外頭停著的馬車裡取件披氅來?」
那丫鬟聞言自然答好。「納蘭小姐在此處稍候,奴婢片刻便回。若您覺得冷,也可回到方才那處暖廊去。」
納蘭崢點點頭,笑得乖順。「多謝姊姊了。」卻剛見人家轉身,便給綠松使了個眼色,低聲道:「替我在這兒關照著。」
綠松忙自信點頭。「小姐放心去。」
納蘭崢這就走了。
她替祖母抄了好幾卷佛經,抄得小手都快腫了,才哄騙得她老人家帶自己來這一趟,當然不是為了賞佛雕的。
她心裡藏了一樁隔世仇要報。
她是在七年前死於非命的,對當年害死她的凶手至今仍一無所知。她若真在投胎轉世後忘卻前塵也便罷了,偏她沒有忘,因此每每記起總是如鯁在喉。
她死後,素來疼愛她的父親匆忙結案,無人替她做主,她怨怪之下也唯有自己查個究竟。哪知前世今生的兩位祖母年輕時曾鬧過一次不愉快,致使兩家人私交素來不多,這不,這個機會竟叫她等了足足七年。
此番虧得她做足了準備,與綠松先打過招呼,刻意穿少了些,又清楚依祖母愛現的性子必然會在佛雕會上擺足排場,不會留旁的下人與她,這才得以偷溜出來。
七歲的女娃個子小不起眼,憑著前世的記憶抄小道,躲躲藏藏繞開了些許下人,悄無聲息地來到當年自己落水的那個園子。不料方及靠近,便聽見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傳來。
「杜郎──你這手往哪去,可輕些!」
納蘭崢霎時彎著腰僵在拐角處的盆栽旁。
此地是公儀府後園,雖不如公侯伯府邸裡頭的奢靡,卻也不算太小,平日常有客人到訪,多在此行些諸如流觴宴之類的雅事。
可此刻身在假山後頭的人卻分明不是在行什麼雅事。
很快又有個含笑的男聲響起。「好了,不鬧我的小璿兒了。」
納蘭崢眉頭一蹙,似乎猜到了女子的身分。要說公儀府如今尚未出閣的年輕小姐,名中含「璿」的,可不就是當年她那九歲的庶妹公儀璿了?說起來,她死的當晚若非與這位素來不待見她的庶妹起了口角爭執,也不會悶得來後園散心。
假山後的對話聲一點點鑽進了納蘭崢的耳朵裡。
「杜郎,你怎會約了我在此地?」
「祖母他們都在前頭賞佛雕,今日這後花園最是冷清無人。」
「可我不喜歡這裡,這園子裡出過人命,陰森得很。」
那所謂「杜郎」問起緣由。公儀璿嬌著嗓子答道:「死的那個是我嫡出的姊姊,七年前想不開投湖了。她倒好,走了個乾淨,卻將這園子弄得晦氣,還叫祖母再過不好壽辰。」
「既是妳家中嫡出的小姐,必是千人寵、萬人愛的,又何至於落到投湖自盡的田地?」
公儀璿冷笑一聲。「怕是她曉得了自己將要被許給那病弱的太子做繼室吧。」
納蘭崢聽到此處當真一頭霧水,若非她知道這園子只出過一樁命案,都幾乎要懷疑公儀璿說的是旁人了。她可不是投湖自盡的,也從未聽聞什麼許配之事。
「此話當真?」
「自然是真,否則咱們公儀府沒了個小姐,哪能驚動得了天子爺?」
「倒是可惜了。」男子笑一聲。「去年冬太子殿下薨逝,陛下冊立長孫為太孫,妳那位姊姊當年若嫁了過去,將來可要做皇太后的。」
「可不是嘛!」公儀璿跟著嬌笑一聲,笑裡卻飽含諷刺。
納蘭崢無意再聽這些胡謅之言,奈何去往湖邊的路只這一條,不得不繼續彎腰躲好,哪知竟蹲到腿都麻了也未聽二人離去,反倒不時有哼哼唧唧的聲音傳來,叫她直覺得耳朵疼。
正在這為難之時,忽有什麼人往她跟前踢了枚小石子,恰好擊中她腳邊的盆栽,傳出「砰」一聲響。
納蘭崢驚愕回頭,就見一個清瘦的男子負著一隻手朝這邊走來,一身石青色竹葉暗紋直裰襯得整個人儒雅無比。
她曉得這人,是江北淮安顧家的庶子,名動京城的少年解元,顧池生。他自幼寄居公儀府,是她前世的父親公儀歇最得意的門生。她若沒記錯的話,他在去年秋闈中名列第一甲時不過才十四。
納蘭崢有七年不曾見過他了,他亦容貌大改,可他周身那股極其鮮明的通透氣息,卻叫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但顧池生顯然不知道她。
這頭的動靜自然也傳到假山後面。那男子是杜家二公子杜才齡,聞聲給公儀璿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躲好,繼而當先繞過假山走出,向納蘭崢那處拐角壯著聲勢道:「什麼人在那裡?」
顧池生向納蘭崢比個噓聲的手勢,隨即朝前走去,一面道:「杜兄,是我。」
納蘭崢這下明白過來,他恐怕早已在她身後了,大約覺得她一個小女娃聽那些羞臊的聲音不大適合,這才替她解圍的。
杜才齡瞧不見拐角這處的動作,聽出來人是與自己交好的同窗,略鬆了一口氣,嗔怪道:「顧兄素來為人正直,竟也做聽牆腳的活計?」
這是在試探了。
顧池生走到他跟前笑了笑。「只是剛巧經過,聽杜兄似乎正與公儀小姐談論詩詞,一時心生好奇,還請杜兄莫怪。」
這是在給臺階了。
公儀璿尷尬地從假山後頭出來,杜才齡也跟著乾笑一聲,順著臺階下了,與顧池生說起詩詞的事,卻到底有些心虛,不過片刻便道:「倒是許久未與顧兄切磋棋藝了,既然今日碰著,莫不如與我去前頭下盤棋?」
「好。」
兩人拘著男女之防的禮數遠遠與公儀璿別過,並肩離開,公儀璿亦未久留。
待人去園空,納蘭崢才鬆了口氣,從拐角走出,心道虧得遇見了素來心善的顧池生,否則還不知得僵持到何時。
她知綠松那邊拖延不了太久,便抓緊邁著短腿小跑進園子,順著六棱石鋪就的小徑往深處去,一路來到了湖邊。
當年落湖時,她曾拽下對方男客腰間的一塊玉珮,雖不知七年過去,它是否仍留在湖底,但這是她眼下唯一的線索了,只能姑且試試。
她打算好了,先瞧一瞧這湖底鋪的是何物,倘若是淤泥,她便得再想別的法子。但倘若是沙石,就還有撈起來的可能。等再過幾個月,日曬雨淋一番過後,就與公儀府假稱自己上回來時掉了塊十分要緊的玉珮,請他們務必替她找一找。如此,即便玉珮被翻找許久才尋到,也不會惹人起疑。
天剛下過雨,素日乾淨的湖岸有些泥濘潮濕,湖水也因此變得渾濁,叫她分辨不大真切,想來必須借助外物了。
她朝四面張望,踮起腳從一旁的矮樹上折了根枝條,往湖底探去。不料枝條剛下水,身後就傳來一聲厲喝。
「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納蘭崢渾身一顫,著實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利聲音嚇了一跳,手中枝條跟著受了力道彎折下去,「啪」一聲斷了。
如此一來,她整個人亦隨之栽歪,再被湖邊濕滑的石子路面一帶,一下子落入湖裡。
來人是因察覺事有古怪、不信顧池生說辭,假意離去復又回返的公儀璿,正暗自得意將這女娃逮了個正著,見狀也被嚇一跳,立時驚叫起來。
公儀璿慌了,可她身邊的貼身丫鬟不諳水性,這附近的下人又因她與杜才齡的幽會早被支開了,一時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心急如焚,朝身旁傻杵著的丫鬟道:「還不快去喊人!」
那丫鬟點頭如搗蒜,慌忙奔走,還未跑出園子就遇見了同樣去而復返的顧池生。
顧池生曉得公儀璿心眼多,因此方才故意拖著杜才齡未走遠,聽見這邊動靜不對便立刻往回趕。
他遠遠看見園內情狀,竟是一改平日穩重老成的性子,沒有絲毫猶豫停頓地狂奔過去,跳進了湖裡。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1/28上市的【文創風】583《龍鳳無雙》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