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納蘭崢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尤其眼下這般拈著玉子時,更襯得那手指根根柔嫩似白茅。顧池生的手也是同樣的細長纖白,不過他的指節更分明些,也因手掌寬闊,手指比她長上幾分。
納蘭遠在旁瞧著,單看兩雙手,竟就是一幅好畫景。實則若非皇家有意,他的崢姐兒就該配個這般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才對。
納蘭崢如今的棋藝也不差,畢竟與湛明珩切磋比試了這麼些年,可說要在父親之上了。只是她還對不過湛明珩,而顧池生似又與其不分伯仲,如此一來一去十餘回合,她便陷入了被動。
她攥著枚玉子遲遲不得破局之法,蹙著眉有一下沒一下輕敲著棋沿。
顧池生極有耐性,就靜靜等著,偶爾呷一口茶,更偶爾地,看一眼她敲棋沿的手。良久才見她終於有所動作,挑了個並不能破局的地落子。
如此一來,勝負便定了,顧池生開口道:「納蘭小姐,承讓了。」
納蘭崢自然亦及早瞧出了結果,卻是較真說:「顧大人,這棋局上還有我的白子呢。」
他聞言一愣,像是覺得這幅場景似曾相識,只是一愣過後又立刻恢復如常。「那顧某便不客套了。」說罷將剩下的一子落下,又一枚枚拈起她的白子,盡數擱回棋罐裡。
一旁的納蘭遠見狀就笑起來。「顧郎中見笑,我這姐兒性子倔,不撞南牆不回頭。」
納蘭崢噘著嘴看向父親。「哪是我倔,對弈講究的正是落子無悔,善始善終,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若因及早瞧出勝負便捋了這棋盤,豈是文人風範?」
顧池生聞言抬起頭來,眼底一絲異樣閃過。
落子無悔,善始善終,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這十六個字……他是聽過的。後八個字出自東坡居士的〈觀棋〉,那是公儀珠極欣賞的詩文。倘使他沒記錯,當年她教養幼妹時,便曾這般出言訓誡。
只是公儀珠不曉得,當日他被老師叫去問文章,恰是聽見了她在裡間的動靜,且竟一直記到了現在。
實則,她說過的多數話,他都一直記到了現在。
納蘭遠見顧池生忽然斂色,還道小女兒說錯話了,剛想打個圓場卻見他笑了起來。「納蘭小姐小小年紀便懂得這些,倒要勝過現今不少軟骨頭的讀書人,實在叫顧某佩服。」
這觀念本就早早刻在了腦袋裡,納蘭崢自然不記得自己前世也說過,心道不過相當淺顯的道理罷了,他這誇讚也說得忒誇張了,又聽父親道:「顧郎中客套,小女不過略好詩文字畫,與文人墨客的情懷是沒法比的。」
顧池生也不置可否,忽然起身朝他拱手。「下官此番是來謝過國公前頭關切的,叨擾多時,也該告辭了。」
他這告辭來得突兀,納蘭遠亦跟著站起來。「顧郎中多禮了,哪是叨擾多時,下人都還未來得及將茶點送上。」
「國公客氣,來日若有機會再嚐吧。」
他似乎有些心急,以至沒了慣常的從容,反倒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勢。
納蘭遠以為他有要事在身,便也不多留他,卻終歸覺得失了些待客之禮,伸手示意旁側小案几上開了蓋的食盒。「顧郎中難得登門,莫不如嚐嚐這個,是小女做的雲片糕。說起來,顧郎中故家的雲片糕也是出了名的,就不知小女做的可有那般味道。」
顧池生聞言便垂了眼去看,只是盯了許久都未有動作,也不知在瞧什麼花樣。
納蘭崢見狀心裡「咯噔」一下,直覺不好。這雲片糕……她前世曾做給顧池生吃過。實際情形記不大清了,卻記得她當年原本是不會做雲片糕,只因聽說顧池生是淮安人士,覺得他小小年紀獨在異鄉怪可憐的,才特意去學了這道淮安名點來。
她見顧池生盯著雲片糕的眼神似乎不大對勁,忙道:「顧大人是淮安人士,我哪敢班門弄斧,莫不如還是來日讓您嚐嚐別的糕點好了!」
顧池生聽罷回過神來,似乎終於信了,有些事並非他想逃便能逃掉的。
他傷勢初癒便勉強著身子登門拜訪了每一位替他求過情的官員府邸,難道不是處心積慮著,只為順理成章來魏國公府這一趟嗎?
他絕不是會信神鬼邪說之人,卻因那日無意間聽聞納蘭崢的生辰,始終念念不能忘。或許起始並非就抱了什麼希望,而是他的有些心思,分明已到了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地步。
他最終笑著拈起一片糕點,看著納蘭崢道:「納蘭小姐,還是擇日不如撞日了。」
納蘭崢沒想到素來溫潤的人也有這般硬氣的一面,心中一邊苦悶今日怎偏巧就做了雲片糕給父親吃,一邊理智地想,那都多久前的事了,他唸詩文的記性再好,也不至於將一種糕點的味道記上十幾個年頭吧!
況且便是味道一致又如何,投胎轉世這等邪門事,該也不會有人輕易想得到的。
方思及此,就聽吃完一片糕的顧池生淡淡道:「納蘭小姐的手藝實在妙極,這雲片糕清甜細膩,綿密軟滑,入口即化,真是……一模一樣的。」
納蘭崢愣愣瞧著他。一模一樣?與什麼一模一樣?
納蘭遠見女兒神情異樣,心內奇怪,面上則先替她道:「顧郎中謬讚,小女這點把戲,哪敢與淮安的雲片糕媲美。」
顧池生並未解釋方才那話真正的意思,端立在那裡,忽然跟納蘭崢道:「既然顧某替納蘭小姐品鑑了糕點,也煩勞納蘭小姐替顧某品鑑一幅畫如何?」
納蘭崢有些不解原先急著要走的人怎地又不急了,只是也不好出言拒絕。人家狀元郎請她品鑑字畫,那是多瞧得起她啊,她要說個「不」字,可不就是不知好歹了!
她答:「顧大人若不嫌棄阿崢見識短淺,自然是可以的。」
他聞言搖搖頭,示意絕沒有的事,隨即便喚來隨從,將一幅裝裱得極其精緻的畫卷遞上。
畫卷的畫軸以上好的紫檀木製成,其間鏤空,軸頭墜以玉玦,其下綁了齊整乾淨的茶色流蘇。
納蘭崢雙手接過,見這裝裱的規制似乎十分正式,愈加不敢粗心對待,小心翼翼地擱在跟前的案几上,又聽顧池生緩緩道:「顧某前些日子臥病,錯過了一位故人的生辰,這畫是補給她的生辰賀禮。只是顧某心裡沒底,不曉得她是否會歡喜。納蘭小姐也是喜好字畫之人,興許能替顧某拿個主意。」
她一聽這話,欲抽開綢帶的手就頓了頓。「既然是顧大人贈予友人的生辰賀禮,我這般及早瞧了可有失禮數?」
納蘭崢倒沒往別處想,當真覺得於禮不合罷了,顧池生卻笑得別有深意。「納蘭小姐不必惶恐,顧某的這位故人並非大人物。」
她這才點點頭將畫鋪展開來。
畫是豎向的結構,似乎是幅人物的小像,從左至右展開時,先見下裝為霜白的挑線裙,再見上裝為丁香色的對襟褙子,最後才見臉容。
畫中女子十四、五的年紀,正值韶光的好容貌,五官明豔精緻,如同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
畫展到底,納蘭崢霎時瞪大了眼,霍然抬首看向顧池生,卻見他只是端立在那裡,笑得十分淡泊。
她如遭雷劈般盯著他,呆愣在木輪椅上沒了動作,那雙掩在袖中的手不停打著顫。
是了,她在害怕,因此卷所畫乃是公儀珠。
是前世的她啊。
他方才說什麼,這幅畫是贈給她的生辰禮?可她都死了十二年了,他預備如何贈?
畫上的墨跡是簇新的,顯然方才作成不久,可那一筆一畫勾勒的容貌卻與她前世的模樣分毫不差。且她記得十分清楚,這一身恰是十二年前祖母六十壽辰那日自己的打扮。
顧池生究竟何以記得這般清楚?她都死十二年了啊!難不成自她死後,他年年都記著她的生辰,備著她的生辰禮嗎?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那剛才的雲片糕……
納蘭遠瞧著僵持對望的兩人,實在一頭霧水,卻又不好去說顧池生,只好肅著臉訓道:「崢姐兒,妳發什麼愣?」
她聞言回過神來,卻知已太晚了,顧池生是不會無緣無故拿這幅小像給她看的,他分明在試探她,可她沒有防備,哪想得到這些。
她震驚太過,已露了餡。
她不曉得可否還有補救的法子,只故作鎮定道:「顧大人的手筆實在不是我一個見識短淺的女孩家有資格品鑑的,這畫太精緻了,我瞧不出哪裡不好,想來……想來您的那位故人……會歡喜的。」
她說到後來舌頭都打了架,心道哪裡是歡喜,分明是驚嚇才對吧!
顧池生似乎也沒打算為難她,抿嘴一笑。「那便好。既然如此,顧某告辭了。」他說罷命隨從收起畫卷,又向納蘭遠頷首行禮,轉身往房門外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卻複又停下來,默了一會兒一字一頓道:「顧某自幼在京城公儀府長大,從未曾吃過淮安的雲片糕。」說罷也沒管身後納蘭崢的臉色有多白,不再停頓地走了。
再不走,他就不曉得自己還會做出什麼來了。
納蘭崢魂不守舍一整日,其間被謝氏喚過去一次。
謝氏著緊二女兒的婚事,因杜才齡那頭的回信模稜兩可,似未有牽線搭橋的意思,便思忖起旁的法子,聽聞顧郎中登門拜訪忙趕了去,到時卻已人走茶涼,這才想向納蘭崢探探口風。
納蘭沁的前程如何,如今全繫於太孫,她雖為主母,詢問納蘭崢時卻也放低了身段。只是納蘭崢此前便已說明白,絕沒有以德報怨幫納蘭沁的道理,加之因顧池生那遭心裡頭亂得很,便只是耐著敷衍她幾句,以示無能為力。
謝氏便再傲慢也無法在這理虧到天的事上站穩腳跟,只好且這麼算了。至於納蘭遠,她也不敢尋了。手心手背皆是肉,老爺雖不會真拿沁姐兒如何,卻已極不喜這個女兒,甚至更不喜她,怪她養壞了沁姐兒。在他氣消前,她們母女倆都得警著神。
晚些時候,納蘭嶸下學歸來去了桃華居,與往常那般捧著書卷向姊姊彙報當日所學。納蘭崢心裡有事,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竟連他說完了都不曉得。
納蘭嶸有些納悶,小心翼翼試探道:「姊姊?」
她聞言回過神來,隨口說:「學得不錯,今日便如此吧。」
納蘭嶸點點頭,猶豫一會兒道:「姊姊,我聽聞今日顧郎中來府上了。」
「是有這麼回事。」她答完瞧見弟弟面上那惋惜神色,就點了點他腦門。「好了,姊姊曉得你想什麼,但你是想都別想的。」
她這弟弟,在兵法武略方面天資愚鈍,但早些年意外被她發現了作畫一技上的天賦。她也好字畫,便覺那天賦浪費了可惜,卻終歸想到他得繼承爵位從武,因而只許他閒時擺弄那些。他不聽話的時候,她也狠心沒收他作畫的用具。
納蘭嶸神色懨懨。「我只想瞧瞧顧郎中的墨寶,順帶叫他指點我一二罷了,不會耽誤課業的。」
納蘭崢心道原本的確不是大事,顧池生此人好說話,請他賜個墨寶又有何難,只是眼下卻決計不行了。他顯然多少猜到了她的身分,且那態度叫她覺得有些害怕,她一時恐難再坦然面對他。
「顧郎中又非再不得見,此事來日再議,你先回去歇息,明日太孫生辰,你還得與父親一道入宮赴宴。」
聽姊姊未斷然拒絕,納蘭嶸很是高興,便笑著道:「姊姊,說來這宮宴可有場好戲瞧了!」
納蘭崢這下忍不住彎了嘴角,心道可不是?為掩人耳目,湛明珩往年生辰的規制素來不大,一干公侯伯之後從來入不了席。此番卻不同了,那黑心黑肚腸的,向他皇祖父討了個欽點,硬是將雲戎書院的學生們都給圈了名。
他這是憋了五個多年頭,再憋不住了吧!
「姊姊若能一道去便好了,到時那許多人臉上的神情必然與打翻了醬油鋪似的精彩!」
「莫說陛下未曾欽點我,便是點了,我去也是不合禮制的,左右你多瞧著些,回頭與我繪聲繪色說了也一樣。」她說到這裡問:「今日沒有太孫的信?」
納蘭嶸搖搖頭,笑得一臉賊樣。「沒有的。姊姊何必非等太孫來信才肯回話,您又不是不可主動些寫給他,左右交給嶸兒就是了,不會被鳳嬤嬤發現的!」
自從納蘭崢在府養傷,納蘭嶸便成了她與湛明珩的「信鴿」,隔三差五就攥著書卷來與姊姊討學問,實則是為將夾在裡頭的信箋交給她。
不過,說是信箋,實則不過寥寥幾句問候,多數還是鬥嘴的話居多。
譬如有一日,湛明珩竟拿著一道考學題質問納蘭崢,說她當初給他的答案是錯的,害他被先生責罵了。納蘭崢可不記得自己告訴過他那一瞧便不可靠的答案,因此與其爭辯起來,說他貴人多忘事,記錯了。就為這樁芝麻點大的事,兩人俱都得理不饒人,叫納蘭嶸接連傳了三日的字條方才停歇。
湛明珩此人,是打死講不出風雅話,哪怕寫信也與平日說話用詞毫無分別。納蘭崢自然也不會拿文人那股酸氣對他,因而這傳信的法子倒頗具風月之意,內容卻真真慘不忍睹。虧得兩人的字都是漂亮絕了的,這才勉強撐出個意境來。
納蘭崢聞言剜了弟弟一眼。「我吃飽撐著才給他寫信,若非他擾得我煩,我連回話都不稀罕給。」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1/28上市的【文創風】584《龍鳳無雙》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