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湛明珩和納蘭崢沒法解釋,因而此事翌日便經由那張大嘴巴傳遍了整個軍營。
新兵們都很閒,沒事做便曬曬日頭、嘮嘮嗑,倒也並非只說他倆這一樁事,哪個營房出了個夜遊的,他們也能講上小半日。
只是如此一來,但凡兩人再同進同出,難免要遭來異樣的眼光。也是這會兒才有人注意到,七十八號營房竟有如此標致的兩個少年。
「可惜聽說是斷袖。」一名心心念念記掛著家中妹妹親事的新兵如是感慨。
「還聽說是表兄弟呢。」另一對關係甚好的表兄弟決心拉遠彼此的距離,藉以避嫌。
「那眼下與他倆走在一道的那個是誰?」
「莫不是說這仨……」
卓木青低咳一聲,有意落後兩人一個身位。湛明珩回頭便朝說最後一句的那人殺去個眼刀子。
說他和納蘭崢搞斷袖可以,說卓木青也摻和了就是不行。
納蘭崢直想將腦袋埋進泥地裡去,她也不願這般招搖,只是昨夜在茅房嗅見的猛火油非同尋常,這才喊了卓木青一道去營地裡轉轉,欲意四處查探。
這些新兵多是來謀生路的,尤其好吃懶做,何況上頭不管,誰還拚死拚活地吃苦?因而行至練兵場附近,人反倒少了起來。
湛明珩確信避開耳目後,就站在落兵台前一面裝作挑揀兵械的模樣,一面問後邊的人。「此事你如何看?」
卓木青上前,拿食指做了個形似刮的手勢。
湛明珩十分嫌棄地瞥他一眼,強忍住內心泛起的漣漪,問:「你是說,你們西華士兵上茅房大解,會將不小心沾了手的污穢刮到那牆板上?」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解釋道:「不是我。」
納蘭崢苦著臉瞧他們。「你倆少說幾句成不成?」她本就極力忍耐了,再要曉得這等事,今後還如何安然地進茅房啊。
湛明珩乾咳一聲,揉揉她的腦袋以示寬慰,隨即與卓木青道:「如此便更說得通了。照我看,這幫新兵裡頭,身手好的不多,頭腦好的更是稀有,應當沒那弄猛火油的本事,且弄來了也無處可使。這東西多半是你西華士兵奉命運進來的。」搬運猛火油時手上難免沾染一些氣味,因平日習慣,大解後往那茅房的牆板一刮一抹,便留了痕跡。
他說罷笑了一聲,撚起一柄虎牙槍,掂量了一番。「我方才察看過,營地西面堆了不少乾茅草,上千捆不止。你說這猛火油配上乾茅草,能做什麼?」
卓木青想也不想接道:「燒營。」
納蘭崢望了眼天際自西向東翻湧的團雲,道:「黃昏時分將有最末一批新兵入營。營地陳設西疏東密,營房多在東向。今日恰逢天乾,且颳西風。明後日則約莫有雨。」她說完這看似毫無關聯的一串話,又問:「應當便是今夜了。救是不救?」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救。」
三人至此也算摸透了狄王庭,或者說卓乙琅的心思。
大穆西境一帶百姓眾多,狄人如今缺兵,亟待添備軍力,自然不得放過現有的青壯男子。但漢人於武天生弱狄人一截,要將這些初出茅廬的「童子雞」養精必得費一番力氣,狄人恐怕沒那耐性一步步慢慢來。
欲意花最短的工夫挑出最強悍的,將他們在最短的時辰內養成能夠擋在狄人前頭衝鋒陷陣、勇猛拚殺的士兵,最簡單的就是將之逼上死路。
活下來的就是能人。至於死了的,卓乙琅不會在意少些廢物。
除此之外,還有十分重要的一點。如今江山初易,儘管大穆的朝廷割地求和,可雲貴川隴等地的軍民卻並非全心歸順,以至狄人開春以來幾乎日日忙於鎮壓各地暴亂。倘使他們猜得沒錯,卓乙琅是打算將縱火燒營的事嫁禍給這些頑固不化的地方軍民,好叫漢人對付漢人,使得大穆自內裡緩緩分崩離析,最終徹徹底底歸心於王庭。
入夜後,湛明珩託卓木青在營房裡照看納蘭崢,就抓了吳彪去洗腳。
兩人在外頭磨蹭半晌,回來時,吳彪手裡多了兩柄刀,一見幾人便問:「來來,都過來瞧瞧!我說我左手這柄叫『雁翎刀』,右手這柄叫『苗刀』,王行非說得反一反,你們倒給評評理!」
納蘭崢與卓木青抬起眼皮,一瞧便知吳彪說得沒錯,但誰也沒說話。湛明珩會不認得這兩個玩意兒?他便閉上眼也認得吧。
錢響見狀嗤笑一聲,看向湛明珩。「你竟連雁翎刀與苗刀也分辨不出?」
吳壯則講得委婉一些。「阿彪說得恐怕不假。」
吳彪便得瑟起來。「你瞧是不是,還與我爭呢!來來,一個銅板!」
湛明珩的臉色黑得很不好看,掏了個銅板丟給他,隨即做出一副很傷面子的神情,道:「睡了睡了。」
吳彪一提手裡的刀。「不是說好了,誰輸了就拿回落兵台去的?你這都要睡了,它倆怎麼辦?」
湛明珩瞥他一眼。「三更半夜的誰閒得會去查驗兵械?你擱屋裡頭,我明早再拿回去便是,出了事算我的。」說罷轉頭鋪被褥去了。
納蘭崢悄悄抿嘴笑了一下。真是難為了他,想給自己與卓木青配個刀,竟為了不惹人起疑這般大費周章,也不知都糊弄了吳彪什麼。
營房裡熄了燭,幾人陸陸續續睡下了,不一會兒,吳彪與吳壯那曲高和寡般的聲勢便起了。
納蘭崢只是閉目養神,並未入眠。約莫臨近子時,一陣西風大作,隱約聽得營房的門被「啪嗒」一聲落了鎖。她驀然睜眼,輕扯了一下絲線。
湛明珩自然也不曾入眠,見她動作,伸手探進她的被褥,在她手背寫了兩個字:安心。
納蘭崢便又閉上眼。
直到子時過半,四面忽亮起一片火光。濃煙四起裡,隔壁營房有人反應過來,大喊道:「天殺的,走水了──!」
湛明珩自然早就料知今夜會走水,只是營地四處皆有狄人把守,以他與卓木青二人之力絕不可能來得及阻止。倘使及早暗中知會眾人,以這些新兵的魯莽行事只會適得其反。且照卓乙琅燒營的意圖來看,應當並非是要置全營於死地,也無意明著與他們幹起架來,因而才預備等火勢起了,盡可能不顯山露水地救得眾人。
上百間營房,六百來號新兵陸陸續續被驚醒,很快便有人發現,營房的門被人從外面落了鎖,窗欄也牢不可破,他們出不去了。
煙霧氤氳,火光幾乎將整個營地照得亮如白晝。營房的牆面雖以磚石砌成,樑柱卻多木製,如此火勢之下必要被燒塌。這時候也無人得閒去管軍營是如何走水的,一個個都慌手慌腳急於逃奔,喊話求救,卻未曾得到半點回應。
新兵們入營前,行李包袱皆經搜查,銳器已統統收繳到上頭,營房內也無其他東西可撞破門窗。有人欲意使蠻力,拳打腳踢地上去,卻不想那木門竟一片滾燙,壓根觸碰不得。
七十八號營房裡也鬧成一鍋,叮叮咣咣一片嘈雜,尤以吳彪的喊聲為甚。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們這間運道不好,窗子外已被大火堵了路,恰有一縷火苗自窗欄的縫隙裡鑽進來,燒著了耿丁的被褥。耿丁一下躥起,一不留神將被褥帶飛起來,火勢便蔓延到錢響的床鋪。
錢響嚇得臉色發白,掏出水壺就要去澆,虧得被卓木青橫起一腳給踹倒。他連人帶壺翻倒在地,一頭霧水,張口就罵:「你做什麼!」
卓木青踹翻了人便站在窗欄邊瞇眼望外頭的火勢,自然懶得多言。
納蘭崢怕這時候起內訌,只得替他道:「那是猛火油!」
猛火油遇水愈旺,這道理錢響也懂,只是方才不知情罷了,聞言便噤了聲,哆嗦著爬起來,不敢再說。
吳壯撞了幾次門,發覺太堅固了撞不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朝吳彪喊:「阿彪,你前頭拿回來的刀呢?」
吳彪停下嚎叫,恍然大悟地去拿刀,一把推開了準備提刀上陣的湛明珩,搶了那苗刀就朝營房的門一頓猛劈。
「啪」一聲響,什麼東西碎了。
吳壯還道他砍破了門,心內一陣驚喜,垂眼仔細一瞧卻發現只是刀鞘裂了。
原來是他忘了拔刀。
湛明珩被氣笑,靴尖一抬,踢起地上的雁翎刀,出了鞘上前道:「讓開!」
吳彪已然傻了,接連「哦」了好幾聲,趕緊側身讓位。隨即便見他一個手起刀落,寒光一閃,「轟」地一聲大響,厚計兩寸的木門被攔腰斬破,霎時四分五裂。
除卻納蘭崢與卓木青,滿屋的人俱都傻在原地。他們不曉得細巧的雁翎刀還能當斧頭使。
湛明珩牽過納蘭崢,當先跨出去,回頭朝杵在裡頭的卓木青道:「出來救人。」
吳彪還道是在說他,渾身的血氣登時就激湧上腦袋。「娘嘚,忒刺激,上啊!」說罷提了刀,精神抖擻地奔出去,隔著面牆朝隔壁營房的道:「弟兄們,我吳彪來救你們了!」話畢則照湛明珩那般,朝門一個攔腰猛砍。
誰知此門卻紋絲不動,無絲毫破損之相。
跟在他後面的卓木青緩緩上前,輕輕抽過他手裡的苗刀,嘆口氣,隨手一揮,砍斷了門上的鎖鏈。
湛明珩一間間營房砍過去,納蘭崢則跟在他身後,一面觀望四周情形一面低聲道:「火勢怎會蔓延得這般快,瞧這架勢,莫不是搬來了猛火油櫃?」
猛火油櫃以猛火油為燃料,熟銅為櫃,經人力抽拉可噴出形似火龍的烈焰,一般可計數丈之遠。被此等火焰灼燒之人,便是滿地打滾也難以覆滅其燃勢,幾乎可說必死無疑。
湛明珩聞言,蹙眉「嗯」了一聲。「恐怕是。」卓乙琅下的血本,比他預料中要猛。
他話音剛落便聽「嘭」地一聲,似是哪處的猛火油櫃噴出了火龍,一大片人應聲滾倒,栽在泥地裡哀嚎。大概是得救後慌不擇路的新兵們。
納蘭崢的心跟著揪了起來,朝這一片營房喊道:「前頭有猛火油櫃攔路,先往後撤去練兵場!」
眾人得以破門而出,原本自然都湧去營門,瞧見跑在前頭活生生被火龍燒成焦炭的弟兄,再聽到這話,只得趕緊往回跑。
營房共計上百間,鎖鏈也非條條皆能一刀砍斷,湛明珩一間間救過去頗費時辰,眼見火勢越來越大,有幾間將將要被燒塌。
耿丁不知從哪跑了來,盯著那一片火舌翻捲、濃煙四起之地問納蘭崢:「顧小兄弟,我懂開鎖,或能幫上些忙,你可帶了細些的簪子?」
納蘭崢聞言下意識往頭頂摸,摸著個男式髮髻才記起不對,他怎會問一個「男子」這等話?
她一愣過後道:「我沒有簪子。」
湛明珩俐落地揮下一刀,瞅了眼耿丁。「你去尋王木,他身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多,或有能使的。」說罷補充道:「若是瞧見吳彪,叫他去練兵場等我。」
耿丁應一聲,忙扭頭跑了。
砍了最後一條鎖鏈,救得人後,湛明珩扭了扭發痠的手腕,眼見四面營房就要坍塌,牽了納蘭崢就往外頭奔。
火勢尚未蔓延至練兵場,逃出生天的新兵們俱都簇擁在此,亂作一團。其中多是聚在一道破口大罵,還有的嚇得癱軟在地,稍有頭腦的一群則操了兵械藉以鋤地,鑿了幾桶砂漿欲意滅火。
湛明珩與納蘭崢到時,聽見幾個險些遭猛火油櫃毒手的新兵在說,營門前滿地皆是狄人的屍首,抽拉猛火油櫃的是蜀地的衛所留下的老兵,一個勁地罵他們叛國投誠,說要將這斷鳴營燒個乾淨。
兩人聞言對視一眼。此前湛遠鄴曾在貴陽冒充狄人,如今卓乙琅也故技重施,反過來假作大穆的士兵,這戲做得可真逼真。
湛明珩等了一會兒,眼見卓木青還未趕來,便低聲與納蘭崢道:「火勢太猛,就快燒過來了,我得去毀火器,妳在此地當心。」說罷拎起兩面大弓與一個裝滿重箭的箭筒,揪了一旁的吳彪就走。
納蘭崢點點頭叫他安心去,回頭與吳壯道:「吳壯大哥,您聲氣高,管著些弟兄們,如此鬧成一團,倘使敵人這時候殺了來,咱們可都沒活路了。」
她並非不可整頓眾人,只是身分特殊,能不出頭便不出頭,且據她此前觀察,吳壯此人倒頗有幾分領袖風範。
吳壯聞言覺得有理,立刻回頭喊起話來,叫眾人挑自己順手的兵械,以備萬一。
他問納蘭崢:「顧小兄弟,照你看,這敵人何時會殺來?」
納蘭崢不好講太深的話語給他聽,蹙眉想了想,揀了個說辭道:「敵人數目不多,因而才不與咱們廝殺,而要趁夜深火攻。只要咱們能毀了猛火油櫃,他們未必敢正面殺來。」
「那這猛火油櫃該如何毀?咱們這麼多人,可能幫得上什麼忙?」
她搖搖頭。「人多眼雜,反倒不好辦。你且安心,我表哥與吳彪大哥已去想法子了。」
吳壯「哎」著應了一聲,回頭將這話原封不動地傳達給新兵們,叫眾人莫再吵嚷,好留存力氣,練兵場終於靜下來。
那邊湛明珩揪了吳彪欲意悄悄繞上哨臺,被匆匆趕至的卓木青給攔下來。
湛明珩瞧他背上扛了個人,方才要發問,就見他將人擱了下來,解釋:「他慢。」
耿丁內疚地笑了一下。他是去幫忙的,也的確開了幾把鎖,誰知後來屋瓦坍塌,險些砸了他一頭一臉,反叫卓木青不得不分神顧他,揹他衝了出來。
湛明珩點點頭。「那你攔我做什麼?」
卓木青指向前邊哨臺。「太近了,得十丈。」十丈之內,一旦暴露,則很可能會被猛火油櫃所傷。
湛明珩的臉黑了,那冒火的眼神裡透露的意思是:我大穆的猛火油櫃至多夠噴七丈,你西華何時這般有能耐了?
卓木青難得扯了扯嘴角,示意:我造的。
這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真叫人氣得想揍他!
兩人一來一去打了串啞謎,吳彪瞧不懂,急道:「倒是上不上了!」
「上,怎麼不上。」湛明珩咬咬牙,與卓木青道:「你先帶耿丁回練兵場,我不放心洄……表弟。」
卓木青點點頭,風似的走了。耿丁氣喘吁吁地追了上去。
湛明珩揪著吳彪繞了一圈,找了個足夠遠的哨臺爬上。這哨臺本該有狄人把守,只是卓乙琅既得將戲做全,上邊的人自然也死了。
他示意吳彪趴下來一些,繼而指了二十餘丈開外的兩架猛火油櫃給他瞧,低聲道:「瞧見那兩個東西了吧,拿箭射它們。」說罷後撤了一條腿,屈膝在他身後。
「好嘞!」吳彪十分有幹勁地操起一面大弓,頓了頓回頭道:「……得怎麼射啊?」
湛明珩取箭的動作一停,極力克制,逼自己耐下心來,手把手教了他一遍,而後道:「記得閉起眼射,這樣才準。聽我號令。」
吳彪見識過他此前一刀破門的手法,聞言自是深信不疑,忙閉上眼照做。
湛明珩瞇起眼,取箭上弦,在他後邊悄悄張開了弓,一面道:「一、二……射!」說罷與他一齊射出一箭。
那邊正噴火的猛火油櫃霎時雜訊大起,咕嚕嚕一陣後便蔫了氣焰。
湛明珩朝身前人鼓舞道:「中了。再來一箭,繼續閉眼。」
吳彪十分聽話地又射出一箭,睜眼便見兩架火器盡毀,把守在那處的人似乎發現了此地異樣,朝哨臺湧了過來。
湛明珩冷笑一聲。「閉上眼,這回要射人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1/28上市的【文創風】585《龍鳳無雙》3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