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水重生
身體漸漸往下沈,她只能在水底絕望地閉上眼睛……那一刻,寧禾不是已經死了嗎?
此刻,寧禾睜著空洞的一雙大眼,出神地望著帳頂刺繡的成雙鷓鴣,她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榻上,一言不發,就這樣呆呆望著帳頂。
香閨熱暖,因為室內燒著炭火,便不覺冬日的氣息有多冰冷。
婢女阿喜靜候一旁,眸中俱是憂色,她焦急不安地想著:小姐如此出神發怔已經有半日了,非但不說話,更是滴水不進,怎生是好!
房裡的梨花雕窗是虛掩的,因正在燒炭,須得讓外面的新鮮空氣進來,然而此時虛掩的窗戶卻傳進刺耳的女聲──
「也不怪她,她是安榮府的三小姐,就算想死,那也是成全寧家全府的名聲;若是不想死,咱們寧家也伺候得了她,一、兩個婢女,百千銀兩就能給她養老送終了!」話語裡皆是尖酸刻薄。
「嘻嘻,那豈不是賴上我們安榮府了?咱們寧家百年都未出過這等醜事,依妹妹我看啊,就該將她賜死或逐出府去,身為寧家人,自當保全寧家的名聲!」
阿喜的臉色突地變得慘白,她快步奔至窗前死死合上了窗戶,又焦急地回到床榻前俯身,望著出神的寧禾,忍不住流眼淚。「小姐,您別聽四小姐跟五小姐的話,她們在亂嚼舌根,會遭報應!小姐,阿喜去做您最愛喝的肉糜湯,這會兒您定是餓了吧!」
見寧禾並未有反應,阿喜只得唉聲嘆氣地退出房間。
房門合上,一室寂靜。
寧禾目不轉睛地望著帳頂發怔,終是感覺累了,她緩緩側身,望著這一室古典而華美的閨房,視線停留在掐絲琺瑯盆那團玉堂祥花上,然後從喉間長長嘆出一口氣。
她明白四妹寧攬與五妹寧玥所說之事──在從盉州去京城與六皇子成婚的路上,距離京城不過十幾里的地方,送親隊伍突遭劫持,馬車上的新娘寧禾被神秘人擄走。
一夕之間,失去貞節。
這一段羨煞旁人的好姻緣頃刻淪為笑柄,原本府中姊妹都在嫉妒寧禾能嫁給當朝六皇子顧衍為皇子妃,此時卻將寧禾當作一個笑話。
送親隊伍渺無聲息地返回盉州,雖然皇上尚未降下任何旨意,但是結局已經能夠預料。
開朝百年以來,雲鄴雖然民風開放,卻並未開明到男子會心甘情願娶一個失去貞節的女子──儘管六皇子顧衍與寧禾之間如阿喜所說,有青梅竹馬之情。
寧禾是個失貞的女子,所有人都巴不得她去死。
她若死了,皇上便會稍感欣慰。「哦,寧家那個嫡孫女就該死,這樣才不辱我皇家顏面!」
她若死了,整個安榮府的兄弟姊妹心上便會落下一塊大石頭,他們肯定欣喜地想「寧禾就該去死,這樣才會少一個繼承人」,誰教雲鄴自開國就允許女子當家呢?
瞧,寧禾此刻的處境就是這般萬人不容,甚至連雲鄴的百姓都希望她一死了之,畢竟依據自古以來的文化風俗,女子失去貞節,便該自盡而亡。
寧禾,也選擇了一條死路。
她在冰冷冷的農曆一月時節,縱身跳進安榮府最大的觀景池塘,當時她是真的一心求死,可她偏偏活了,只是靈魂已經轉換!
眼角不知何時滑下一顆淚來,寧禾伸手抹去,費力地起身,踱步到菱花鏡前坐下。鏡中女子不過十六歲的年紀,肌膚細膩潤澤,明眸皓齒,一頭及腰黑髮柔和地披在雙肩上。前一世,她看過許多人,深知眼前此女美貌非常,如果換到她所處的二○一七年,這樣的長相足以覓得一個良配。
是的,寧禾穿越了,又或者,她重生了。
明明是剛剛才經歷的事,短短一日之間就變成了前世,寧禾閉上了眼睛,回想起過去種種──
她與楊許大學四年的甜蜜情意,因為畢業後投入職場、價值觀不同所產生的摩擦,慢慢消失殆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楊許越來越不喜歡聽她說話、不喜歡吃她做的飯、不喜歡陪她宅在家裡看電視劇打發時間。他變了,常去酒吧,沈醉於工作上的應酬,通話中頻繁與女性來往。
一開始寧禾只當他是對兩人的關係有些倦了,加上晉升了職位,生活忙碌所致;誰知半個月前,寧禾被檢查出懷孕兩個月,楊許的第一個反應卻是提出分手,他告訴她,他要娶億達影業的獨生女。
這消息對寧禾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她雙親早亡,楊許在她心裡不僅是愛人還是親人,如今他卻出軌,還要拋棄她,這是真的還是開玩笑的?!
在她難以置信的目光裡,他懺悔,跟她說「對不起」。
寧禾明白,雖然她在職場也很順利,但是他們兩個人不過是在大都市一角打滾的青年。他要娶的那個影業千金,雖然先天就有殘疾,但是背景雄厚,寧禾比得了樣貌,卻拚不了背景。
她想用孩子留住楊許,說她離不開他,也承諾婚後會做一個好妻子,甚至將父親生前留給她的房產與商鋪都寫上楊許的名字,簽下贈與協議。雖然這些行為很傻,可是寧禾覺得兩個人相愛了這麼久,原諒他這一次也沒什麼,目前的日子雖苦,但是終究會過去。
旁人不是說,不欺少年窮,守得百年情嗎?
這些舉動,終於感動了楊許──也只有當時的寧禾才這麼想吧!
楊許預定了一場婚紗攝影,她穿上拖尾的潔白婚紗,兩人一起拍攝海底寫真。寧禾其實不會游泳,可是為了讓楊許高興,她小心翼翼地護著腹部,穿上長長的婚紗下水,攥緊了楊許的手。
可是在水下只待了幾秒鐘,楊許就忽然放開她的手,她猛然下沈,驚慌地在水中掙扎,朦朧中,她看見楊許划水過來救她。
救她……?不,是害她!
他假裝要拉她的手,卻「不小心」將長長的白紗纏上她的脖子,她的呼吸更加困難,雙手揮舞得更厲害,他貌似被她拍開,卻在離開她身邊的同時,將一雙腿纏上白紗,一拉就是好遠,就這樣,那白紗死死勒緊寧禾的脖子,在最後一點意識裡,寧禾瞧見楊許在水中的嘴型:對不起。
她死了。
啪嗒一聲──窗外的積雪從梅枝上墜落。
屋子裡極悶,寧禾吃力地站起身,走到案邊拿起茶壺,澆熄了因她怕冷而點的炭火,她又推開窗,望著深庭積雪,忍不住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
四妹寧攬的聲音漸行漸遠。「這個死女人,為什麼偏偏她運氣好,泡在水裡一整夜都沒死成!」
五妹寧玥嗤笑道:「哪裡是運氣好,被人奪去貞節,已經嫁不成她心心念念的六皇子殿下嘍,我看啊,她這輩子恐怕都再難嫁人了!」
她們的聲音漸漸消失耳邊,讓她腦中的思路更加清晰。與楊許當戀人的前一世裡,她曾一心以為自己離不開他,可是死過一次以後,她終於明白她錯了。
這世間沒有任何人離不開誰,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有機會重活一次,是陌生的時代又怎樣,失去貞節又如何,不能再嫁人又有何懼?她要撐下去,無論這安榮府是天堂還是地獄,她都要拚命活下去!
寧禾習慣性地將手撫上小腹,心中一痛:只是……她的孩子終究沒能留住!
晨起,院外的天氣大好,一線陽光透過那扇梨花雕窗,照入房中。
由於寧禾是安榮府的嫡孫女,她的閨房風水好,四周都有窗戶,但是窗戶上卻都掛了厚重的錦簾,擋住了外面的陽光,將屋子遮擋得分外陰暗。
寧禾喚來阿喜,要她將錦簾全部撤掉。
阿喜發起了愣,她凝望寧禾許久,不禁滾下淚珠道:「小姐,您終於開口說話了!」她傻傻站在寧禾身前捂臉哭泣,又是難過、又是欣喜。
寧禾倚在床榻上,扯出一個笑容。「從水裡走一遭,我這身體一點力氣都沒有,否則我便自己扯下這些簾子了。」
其實寧禾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重生至此,這並不是她所知的歷史中記載過的時代,雖然依舊名為寧禾,但是容貌都已改變。或許是重生的緣故,她並不適應這副身軀,全身沒有力氣,連昨日下床都是拚盡了全力。
阿喜聞言,趕緊抹掉眼淚,急忙去扯下錦簾。
簾子落下,陽光頓時照入房中,投在妝檯,映在地面,照亮了屋子裡每個角落。
阿喜有些疑惑地說:「小姐,您從前可是最怕光的。」
因為寧禾父母早早就離世,悲傷過度的她變得不喜歡陽光。
「從前所有──我已經全忘了。」是的,她要忘卻過去的一切,這一刻,她是嶄新的寧禾,只想為了自己而活。
此時,房門外響起一道聲音。「三三……」這蒼老顫抖的聲音裡藏不住擔憂。
婦人跨進門,坐到寧禾床榻前握緊了她的手,低聲道:「我的傻孩子。」
眼前這五旬婦人便是寧禾的祖母許貞嵐,她衣著華麗,雙眸自含威嚴,但面對寧禾時,卻是真真切切流露出心痛。
寧禾知道,這是安榮府的當家,也就是她的祖母許貞嵐。自她被家奴從水中救起醒來後,有很多人來看過她,然而除了三張臉,餘下十多號人她都沒記住。
第一個,就是許貞嵐。前一世裡,寧禾的家世並不算好,在社會上努力打拚,她吃過虧,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一眼便知許貞嵐是真心疼惜寧禾這個孫女。
第二個,便是婢女阿喜。初睜眼,寧禾瞧見的便是阿喜滾著淚珠的一雙杏眼。這雙紅腫的眼睛在望見她醒來的一刻,瞬間釋放光亮,是真心替她歡喜。
第三個,是寧禾這身體的親哥哥寧一,也是安榮府的嫡孫。寧一不僅疼愛寧禾這個妹妹,同時也感到心痛與自責。
許貞嵐緊緊攥住寧禾的手道:「傻三三,祖母知道妳心中難受,但是妳記著,妳的命就是祖母的命,不許妳再有輕生的念頭。」
寧禾感動不已,或許在這個偌大的家族中,就只有這三個人真心對待原本的寧禾了。
「祖母,我已記不得前事了。」寧禾平靜地說。
許貞嵐雙眸中泛出一絲驚訝,轉瞬間又似是了然一般。「好,那我們就將它統統忘掉。」
寧禾搖了搖頭。「祖母,我的確是不記得落水前發生的事了,或許是傷了腦子,前塵往事皆已忘懷,您放心,我此後不會再做什麼傻事。」
哪怕寧禾再不清楚,也知道現在的她身上發生的事。差一點,她就是雲鄴這個朝代的六皇子妃;差一點,原本的寧禾就要嫁給她心愛的男子。
寧禾心中失笑,從送親途中返回到現在已經過了七日,這個寧禾一心愛著的男人顧衍,卻沒傳來一絲一毫的消息。寧禾知道,這是一個貞節比性命都重要的年代,經此一難,顧衍不會再迎娶寧禾。
許貞嵐又陪伴了寧禾一些時候,沒奈何府中事務繁多,她不得不抽身離去。此刻已近正午,照進屋內的陽光,恰將一個頎長的身影投來。
寧禾抬眼望去,門口正站著寧一躊躇的身影。
這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郎,他身材高䠷,一身月色長袍,樣貌俊俏,眉宇間流露出一絲不羈。見寧禾凝望著自己,寧一極不自然地走進房中。
「阿禾,哥哥對不起妳。」那梗在喉間的話,終究是飽含痛苦地吐了出來。
寧禾蹙了蹙眉。前一世她是獨生子女,又活到了二十五歲,重生醒來,面對這十九歲的少年,她始終叫不出一聲「哥哥」。
「我知道妳心中定是怪我的,只恨哥哥無用,送親路上沒有護妳周全。我對不起父親、母親,更無顏來見妳!」說罷,寧一轉身逃開。
透過阿喜的敘述,寧禾明白了寧一的愧疚。
安榮府的三位兄長中,寧一作為她的同胞哥哥,第一個站出來要領隊送她去京城成婚。送親隊伍都是安榮府的人,從盉州出發到京城,不過三日的路程,寧一萬萬沒料到在離京城不過十幾里的地方會遭人率隊襲擊。
他是領頭的人,沒有保護妹妹周全,從回盉州到寧禾醒來,他始終都在自責,更替自己的妹妹心痛。
寧禾也順勢弄清了當下朝政──天下原本七分,七國交戰後剩下雲鄴與祁水,兩國互約停戰不爭,重建新國。
雲鄴新建不過百年,初期全倚靠雲鄴三大家族扶持。「安榮府」這三個字是先祖御筆所賜,寧家祖上從經營糧食、布疋開始,到如今各行各業都有涉及,家族中人也都為朝中重臣,與京城中的北順府與宏福府相比,安榮府一直都是三大家族之首。
只是時局並非表面上看起來這般單純。皇上年邁,未立儲君,膝下皇子中屬六皇子與三皇子最有實力。六皇子之所以迎娶寧禾,其一為喜歡她,其二無非是希望安榮府支持他爭儲。
原本擔任盉州郡守之職的許貞嵐針對皇上立儲一事不願插手,只想採取中庸之道,因而辭官經營自家產業;豈料一道聖旨令寧禾出嫁,繼而使她在送親隊伍抵達京城的那個夜晚被擄走,在驛站房內失去貞節。
寧禾並不知道施暴者是誰,經由阿喜轉述,她似是被下了藥,望不清那個人的長相,但是在掙扎中,她用髮簪劃破了他的背,他還在現場落下了一個玉墜子。
寧禾望著手上的玉墜子凝思,這是半面白玉雲紋,不過看起來並非原本就是半面,而是裂開之後重新被黏合過。手中的這半面玉墜子足以證明在被人欺辱的時刻,拚命反抗的寧禾將經過黏合的玉墜子抓裂了。
只要找到另外半面玉墜子的主人,就能知道到底是誰這般狠毒地對待寧禾,可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這個人,談何容易?
究竟是誰在那個夜晚擄走寧禾,毀了這樣一個如花的少女?是歹人,還是酒鬼?又或者是有心人不願安榮府支持六皇子?
寧禾重生而來,尚未完全與這具身體融合,一仔細思考,腦袋瓜子便疼得厲害。從阿喜手中接過藥,寧禾決定先讓自己養好身體,一碗藥喝下,睡意便漸漸朝她襲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2上市的【文創風】594《偏愛俏郡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