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這日,方瑾枝去垂鞘院找陸無硯。
她低頭從袖中翻找,然後把陸無硯的手拉過來,將繫著一顆佛珠的紅繩繫在他的手腕上,一邊繫、一邊說:「昨天我去靜寧庵看望靜憶師太,順便幫三哥哥求了佛珠。」
昨日她去靜寧庵,把與陸無硯的婚事告訴她和靜思。之前從楚映司口中得知,陸無硯曾經殺過很多人,而且手段血腥殘忍,每每想起都能讓她心悸。有時候,陸無硯不經意間顯露出的戾色,也讓她擔心,所以才去求佛珠,讓陸無硯戴著,消去他的戾氣。
陸無硯看方瑾枝一眼,便猜透她的心思,笑笑拉過她的右手,將袖子往上推,露出這些年一直繫在她手腕上的金鈴鐺,用指尖撥動,瞬間發出細小而清脆的聲音。
「三哥哥,你又打金鈴鐺的主意。都送你佛珠了,不許再搶它!」方瑾枝縮回手,十分寶貝地將手負在身後。
陸無硯故意逗她。「小時候,妳不是說過願意送我嗎?」
「那是為了故意討好你,又不是真心想送!」方瑾枝揚起下巴,實話實說。
陸無硯無奈地輕笑一聲,拉她的手,不由分說地解下金鈴鐺。
方瑾枝委屈地望著他,陸無硯拍拍她的手。「把牆角矮櫃裡的剪子和紅繩找出來。」
方瑾枝的眼睛立刻明亮起來。「原來三哥哥是想幫我換繩子嗎?我知道了,這就去!」歡喜地跳下長榻,去拿陸無硯要的東西。
不一會兒,陸無硯接過方瑾枝遞來的紅繩,看看自己腕上的繩子,問道:「妳編的?」
「嗯!」方瑾枝點頭。
陸無硯剪了一段紅繩,照著相同編法來編,隨即編出完全一樣的來。畢竟,編繩還是他教她的。
在方瑾枝小時候,他沒少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一、兩年,連諸國地形、朝局及行軍、布陣都教。仔細想想,讓她學這些也是好事,畢竟眼下的太平日子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好了。」陸無硯重新將金鈴鐺繫在方瑾枝手腕上,順手撥動一下。
方瑾枝見狀,趕緊把袖子放下,藏住金鈴鐺。她總覺得陸無硯一直想把這個金鈴鐺搶走,雖然這樣想有點沒道理,可是感覺很強烈。
一會兒後,方瑾枝離開垂鞘院,剛穿過月門,就被入烹喊住。
「九表嫂。」方瑾枝立在遠處,笑著等入烹走近。
「知道表姑娘什麼都不缺,還是繡了對枕巾送妳。表姑娘知道的,我最擅長的是廚藝,繡功並不怎麼樣,可別嫌棄。」入烹將精心繡好的鴛鴦枕巾遞給方瑾枝。
方瑾枝接過,指尖輕輕撫摸枕巾上鴛鴦戲水的圖案,欣喜地說:「入烹總是這麼謙虛。這繡得多好呀,我可喜歡啦!」
入烹溫柔地笑起來。「表姑娘喜歡就好。」
方瑾枝彎著眉眼望入烹,憶起陸無硯跟她說過不要離入烹太近的話,可這些年入烹實在對她不錯,雖然可能是因為陸無硯看重她的緣故。猶豫一會兒,才說:「我最近忙些,如果九表嫂有空,可以去我那裡坐坐。」
「好啊……」入烹眼中是滿滿的溫柔笑意,可心裡明白,方瑾枝很快就要和陸無硯成親,日後自然會搬去垂鞘院。
想到垂鞘院,她眼中不由浮現一抹落寞。留戀地方,倒不如說是捨不得人。雖然她已經嫁給陸子境,可這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上他。她可以做個賢慧的妻子,卻不能把陸子境裝進心裡,因為她的心早就裝了另一個人,一丁點空隙都沒留下。
他是主,她是僕。他讓她在身邊伺候,是她的福氣;他讓她嫁給別人,是他的命令。只要他讓她做的,即使去死,也是她的本分。
如今他要成親了,迎娶一心喜歡的方瑾枝。他歡喜,入烹也跟著歡喜;他幸福,入烹也跟著幸福,縱使他的歡喜與幸福都與她無關。
在入烹想著這些事時,方瑾枝也在沈思。自從陸子境和入烹成婚後,她沒見過他們幾次,府裡也沒傳出兩人不和的閒話,可是她總覺得入烹消瘦許多,眉宇之間有抹鬱色。有一次見到陸子境和入烹走在一起,覺得他們之間疏離得像陌生人。
方瑾枝明白,以入烹的身分嫁給陸子境,定有些不為外人道的艱難。她想幫幫入烹,卻不知該如何入手。
這時,無論是方瑾枝還是入烹,都沒注意到陸無磯藏身在垂柳後,眸光靜靜落在方瑾枝身上,看不出喜怒和情緒。
方瑾枝和入烹說了一會兒話,就各回自己的院子。
見方瑾枝的身影消失在小徑盡頭,陸無磯才收回目光,往前院去,經過剛剛方瑾枝和入烹說話的地方時,看見地上有個亮亮的東西,遂彎腰撿起,原來是一條繫著金鈴鐺的紅繩。
這是方瑾枝自小戴在手腕上的東西,陸無磯識得,看到金鈴鐺,彷彿又瞧見方瑾枝的臉,便有些嫌棄地將它扔到地上,越過它往前走。可沒跨兩步,又停下來。
陸無磯想起,小時候他曾故意搶走這個金鈴鐺,還騙方瑾枝,說扔到蓮花池裡了。那時,方瑾枝委屈得快哭出來,差點要跳下池去找,他才把金鈴鐺還給她。
現在丟了,她還會像小時候那樣難過嗎?
陸無磯想了想,回頭撿金鈴鐺,用指腹擦淨上面泥土,猶豫一瞬,往方瑾枝的小院走去。
方瑾枝回到自己的小院,讓米寶兒把入烹送的鴛鴦枕巾好好收起來,然後坐回繡檯前,繼續修改嫁衣。
「姑娘,吳嬤嬤來了,也把箱子帶來了。」卓嬤嬤上樓,滿臉喜色。
方瑾枝忙放下針線,和她一起下去。
吳嬤嬤正在廳裡喝茶,身後放了個大箱子,米寶兒、鹽寶兒和衛嬤嬤都在細瞧。
見方瑾枝下來,吳嬤嬤急忙稟報:「姑娘,花莊裡的別院已經徹底修好,明天就可以搬過去。這箱子是老奴精心挑選的,做了許多空隙,也夠大、夠結實。」
方瑾枝拍拍箱子,問道:「重嗎?」
衛嬤嬤在一旁說:「不輕。家丁送到院子後,是咱們幾個一起抬進來的。」
「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適……」方瑾枝呢喃著。想將方瑾平與方瑾安帶出溫國公府,送往花莊,又絕不能被人發現,只好委屈她們藏身於箱子。
卓嬤嬤將這幾日和衛嬤嬤一起做好的絨毯鋪在箱裡,摸了摸,點頭道:「大小正好。」
這箱子不輕,抬上樓也不方便,方瑾枝想了想,吩咐米寶兒鎖院門,又吩咐衛嬤嬤去喊兩個妹妹下來,試試這箱子。
方瑾平和方瑾安探頭探腦地從樓上下來,腳步很輕,小心翼翼地。縱使明知沒有外人在,也習慣畏首畏尾。有時候,即使方瑾枝陪著她們,仍喜歡躲在有大衣櫥的房裡。如今讓兩人下樓,眼中還是有些畏懼。
自從搬到這個小院後,有了小廚房,在吃食上,方瑾枝從不會委屈兩個妹妹,只要是她們想吃的、喜歡吃的,一定吩咐下人做。可縱使如此,兩人還是十分瘦小,如今十一歲了,看上去卻像是七、八歲而已。
「平平、安安,到姊姊這兒來。」方瑾枝去牽她們。
「姊姊!」兩個小姑娘眼中的畏懼散去不少,添了許多因為見到方瑾枝而湧出的欣喜。
方瑾枝揉揉她們的頭,柔聲說:「明天帶妳們搬家,不用再住小房間了。高不高興?」
「高興……」方瑾平與方瑾安望著方瑾枝,淺淺地笑。
其實她們早習慣了困在房裡的生活,對於見到外面世界的憧憬並沒有那麼濃。但方瑾枝希望她們走出去,看看藍天、綠草、鮮花、山巒和小溪,便也覺得那樣的生活更美好。
方瑾枝把兩人拉到大箱子旁。「來,試試這箱子小不小,明天要藏在裡面大半日呢。」
方瑾平和方瑾安鑽進去,坐在絨毯上,頭頂距離箱頂還有半掌之差。
「放下蓋子,看看會不會悶。」方瑾枝讓吳嬤嬤小心翼翼地蓋上箱子。
箱蓋一放,箱裡立刻暗下來,只從四周細小空隙裡射入零星細微的光。
方瑾枝蹲下,輕拍箱子,有些歉疚地問兩個妹妹:「會不會悶?是不是太黑了?」
「挺好的,很舒服。姊姊不要擔心。」箱裡傳來兩人悶悶的聲音。
方瑾枝聽了,不由有些心疼。無論如何,就算把她們藏身在人少的花莊裡,也只能在別院裡行動,還是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無法讓兩個妹妹生活在陽光下,已是她心裡永遠的遺憾。這次把兩人送到花莊去,便不能每日守著,雖然有忠心奴僕照顧她們,還是有些擔憂。
她甚至疑惑,這麼做究竟對不對?因為要出嫁而離開兩個妹妹,算不算自私?
方瑾枝收起心神,笑著對藏身在箱裡的兩個妹妹說:「平平、安安,妳們先在裡面待一下,看看能不能適應。等會兒姊姊再讓妳們出來,好嗎?」
「好!」方瑾平與方瑾安一起出聲答應。
卓嬤嬤看看方瑾枝的臉色,猜到她心疼兩個妹妹,笑著說:「姑娘放心。不管怎麼說,送去莊子裡,總比留在溫國公府安全。」
吳嬤嬤也勸:「是。姑娘想想,如今還藏得住,可過陣子您出嫁,兩個小主子也不能跟著您嫁到三少爺院子裡。花莊裡的人都是老奴精心挑出來的,可靠能幹,姑娘就放心吧。」
衛嬤嬤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蹙著眉問:「姑娘,之前您說要把奴婢們全送到花莊去,身邊當真一個人都不留?」
米寶兒和鹽寶兒聽了,也望向方瑾枝。
方瑾枝想了想,點點頭,緩緩道:「平平和安安一直和我在一起,現在把她們送走,我不放心。就算花莊裡的人再怎麼可靠,但在我與妹妹們心裡,都沒有妳們可靠。所以妳們留在花莊,仔細照顧她們就好。」
說完,方瑾枝沈吟片刻,又道:「明日妳們一起離開,說不定會惹人懷疑……這樣吧,明天卓嬤嬤和米寶兒先跟馬車去花莊,過個七、八日,再找藉口讓衛嬤嬤去。等我出嫁後,便安排鹽寶兒過去。」
鹽寶兒聽了,皺著眉問:「姑娘,您身邊真的不留人?這樣……可以嗎?」
「無妨。」方瑾枝搖搖頭。垂鞘院本就是閒人免進,她嫁過去後帶著貼身丫鬟,雖然陸無硯不會說什麼,可心裡不知會不會厭煩。日後要真缺人伺候,再讓他找滿意的人吧。
「好了,把箱子打開。」方瑾枝的目光落回箱子上。
米寶兒和鹽寶兒急忙開箱,方瑾平和方瑾安一起鑽出來,還沒等方瑾枝開口,就急忙說:「箱子裡很軟、很舒服,姊姊不要擔心!」
「這樣就太好……」方瑾枝的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外面有異響。
方瑾枝大驚,房裡的人也變了臉色。
方瑾枝呆怔片刻,隨即衝出門,吳嬤嬤、衛嬤嬤、卓嬤嬤和米寶兒、鹽寶兒跟上。方瑾平與方瑾安嚇得臉色煞白,又不敢亂跑,只得藏進箱子裡。
門外的人,是陸無磯。
陸無磯不想親手把撿到的金鈴鐺還給方瑾枝,只打算將金鈴鐺扔到她的小院裡,讓下人發現就好。可又擔心隨意一扔不會被看見,才偷偷溜進院子,想扔到簷下。
他剛靠近簷下,便聽見屋裡傳來陌生的聲音。好奇心驅使他戳破窗紙,瞇著眼睛望去,竟看見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姑娘站在箱子裡,肩頭相連,分明就是一對怪胎!
「陸無磯!」方瑾枝的身子和聲音都發顫了,瞪著他,恐懼爬上心頭。
陸無磯從震驚中回過神,盯著方瑾枝,冷笑道:「妳居然在溫國公府裡藏了一對怪胎!」又對她投去嘲諷的一瞥,即轉身離去。
不能讓他走!方瑾枝提起裙子追上陸無磯,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拚命告訴自己,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慌張。
「讓開!」陸無磯不耐煩地說。
方瑾枝深吸一口氣,盯著陸無磯,努力壓抑聲音裡的顫抖,道:「明天我就會送她們離開,她們不會再留在溫國公府。說吧,究竟要怎樣,你才肯保守這個秘密!」
陸無磯聞言,瞇起眼,重新打量方瑾枝。
方瑾枝任由他看,繼續說:「條件任你開,只要我能做到。」
「妳算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條件?」陸無磯冷笑著推開她。
方瑾枝死死抓著他的手腕,不肯鬆開。
陸無磯感覺到方瑾枝抓著他的手是冰涼而顫抖的,她現在一定很害怕吧?心裡突然生出一股煩躁,這個樣子的方瑾枝,並不是他想瞧見的。
他回頭看向方瑾枝,鄙夷地說:「方瑾枝,我三哥知道妳會這樣抓著一個男人的手不肯鬆開嗎?」明明心裡藏著捨不得,說出口的話卻忍不住傷人。
方瑾枝咬唇,更加用力地抓住陸無磯的手腕。她不能鬆開,如果陸無磯走出這院子,是不是就代表所有人都知道方瑾平跟方瑾安的存在?明明前一刻還因為終於要將兩個妹妹送去花莊平安度日而鬆口氣,如今彷若又墜入冰窟。
方瑾枝已然藏不住聲音裡的顫抖,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只勉強撐住,不讓自己在陸無磯面前落淚,一字一字地說:「你要什麼?官職?錢財?我把方家所有財產都給你好不好?」
聽著方瑾枝帶哭腔的聲音低低乞求,看她紅著眼不肯哭出來的樣子,陸無磯的心裡忽然被螫了下,竟有種報復的快感蔓延開來。
他朝方瑾枝靠近一步,俯視她,低低地說:「如果我要妳呢?」
方瑾枝的目光裡迅速染上一抹震驚。
傷人的話,只要開了口就收不住,陸無磯又向方瑾枝靠近,用厭惡的目光打量她,冷笑著說:「方瑾枝,妳不是自小就懂得如何討男人歡心嗎?嘖,三哥被妳迷得團團轉,本少爺也想體會妳這半大孩子究竟有怎樣過人的本事。天黑後去找我,如果真能把我哄開心了,我就替妳保守這個秘密,如何?」
「好……」方瑾枝艱難地點頭。
陸無磯嘴角那抹笑卻在聽見方瑾枝的回答後,僵住了。他故意拿話傷方瑾枝,可如今真的傷了,心裡反倒沒有一絲一毫的歡喜。
「好,那我等著妳。」陸無磯收了笑,有些生氣地甩開方瑾枝的手,大步朝外走,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出了院子,陸無磯心裡的憤怒讓他越走越快,身上似乎帶著一團火氣。
「十一哥?」迎面走來的陸佳茵疑惑地看著他。「你怎麼從方瑾枝的院子出來?」
「少多管閒事!」陸無磯瞪她一眼,大步越過她。
「凶什麼凶?」陸佳茵忍不住小聲嘟囔,自己離開了。
小院裡,直到陸無磯走遠,方瑾枝忍在眼眶裡的淚才落下,感覺到冷意,原來衣衫早被冷汗打濕。
幾個下人上前,擔憂地問:「姑娘,十一少爺怎麼說?」
剛才她們離得遠,方瑾枝與陸無磯說話時又壓低聲音,所以沒聽見內容。
「沒事。」方瑾枝垂眼,拭去殘留的淚痕,深吸一口氣,扯出笑臉,才走回屋裡。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2/27上市的【文創風】612《瑾有獨鍾》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