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褚隨安站在人群裡,摸了摸包袱裡頭的半塊窩窩頭,竭力壓住心裡的焦急,可又怕面容顯得太平穩了,讓那些選人的牙婆們覺得她可有可無,不樂意選她,所以努力睜著大眼,不錯過任何一道看過來的視線。
可那看過來的視線卻帶著嫌棄。「哎呀,怎麼還混了個黃毛丫頭在裡頭?瘦巴巴的,能搬動兩斤柴?」
這話一說完就引來一陣哄笑,是周圍同樣賣身的孩子們附和的笑聲,甚至有幾個已經被定下來的笑得格外大聲。
隨安能夠理解這種笑聲,不過是下位者對上位者的諂媚而已,不過是生存的手段,就是落在自己身上,聽著刺耳。
褚隨安動了動嘴,剛要開口說話,一個認識她的人牙子替她解了圍。「老姊姊難得也有走眼的時候。她爹是上水鄉里的褚童生,只是時運不濟,趕考的時候偏得了重病,這丫頭跟著也識了好些字,我拿了一本書試她,唸得挺流利……」
他這樣一說,周圍的目光又一下子變了,大部分人目光中少了嘲諷,添了幾許意味不明,還有幾個小孩子的眼光裡竟然也摻雜了嫉妒。
褚隨安見有人替自己出頭,連忙感激地朝那人行禮。
牙婆們則互相交換著眼色。這年頭識字就好比懂得第二語言一樣,有這項技能,總歸是條混飯的途徑。
當下的大戶人家時興給孩子請先生在家坐館,這先生都請了,自然也要配上幾個識字的伴讀,或小廝、丫鬟之類,所以像褚隨安這樣的,就有了市場。
人群之中有個婆子動了心思,笑著問她。「那妳是打算簽活契還是死契?」
隨安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先福身行禮,才答道:「回這位大娘的話,死契、活契我都會好好幹活,我爹爹病得不輕,家裡急需用錢。」
「喲,妳這孩子倒有幾分孝心,只是妳這瘦巴巴的,不怪我老姊妹走眼,主家買了妳去,可得好好地養兩年呢,這要是簽了活契,那不成替妳爹養閨女了?」
聽在耳朵裡頭總像是養兩年再殺的感覺,隨安的心七上八下,咬了牙道:「大娘,我吃得不少,就是長不胖。」
她的胃隨著這句謊話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但隨安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賣出去,這會兒別說胃不服,就是肺造反,她也能毫不留情地鎮壓下去。
那婆子粲然一笑。「行了,都說日行一善,我先把妳定下來吧!我這裡倒有些個伴讀的活計,只是妳能不能幹得了卻不是我說了算,將來主家若是相不中,那也沒辦法,就當我損失幾頓飯錢了。」說著示意身邊一個黑瘦的男人拿了定契的紙出來,又鬆開荷包數了一百文錢。
隨安先接了契紙在手裡,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
「小丫頭可認得這是什麼?」黑瘦子嘿笑著試探。
「大叔,這是定契的合同,寫了先下訂金,若是我將來尋不到主家,這訂金還要退回的。」她認真地回答。
那婆子也其實提著心呢,聽見她說得有板有眼,眼裡有了一分笑意,只是又迅速斂了回去。
隨安按了手印,接了訂金,轉身便把錢交到陪同自己來的同村人李松手裡,囑咐他拿了錢先去給自己爹買藥。
李松心裡慌慌的,低聲道:「隨安,這錢……」剛才那女人說了,要是人家相不中,這錢還是要退回去的,可若是買了藥,那以後拿什麼還人家?
隨安知道他要說什麼,堅定道:「松二哥,你先拿藥給我爹看病,我一定會留下的。」她也不想賣了自己,可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爹爹病死?
其實直到此時,前世的記憶依舊鮮明。初初考上軍校,年輕氣盛,見了幾個騙子設陷阱,看不過去,上前揭發卻被人從臺階上推了下來,醒來卻換了世界……
說是穿越,這身體的記憶卻一清二楚。亡故的母親,柔弱的父親,印在心底。待要說是黃粱一夢,卻又清晰記得前世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的喜悅、辭別家人獨自北上的感傷,還有摔到臺階上的痛,以及暈過去之前,眾人扭曲的面容……
然而她此時卻真真切切地站在這裡,父親褚秋水便是自己唯一的血脈親人。賣身為奴是這時代的世道規則,站在生跟死的邊緣,對她來說,選擇並不困難,她賣身,褚秋水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她堅持要做獨立的自己,褚秋水就只能死了。
隨安家的境況已經差無可差,父女倆到了每天連一頓飯都吃不飽的地步,鄉鄰能周濟一時,卻不能周濟一世。
李松想到隨安這一去來回也要好幾日,自己去山裡尋尋,說不定能抓到山禽之類的野物,到時候賣了錢,再尋人借些,湊上一百文錢應該算容易。想通了這才放鬆心神,又一個勁兒地叮囑她,要照顧好自己。
隨安深吸一口氣,為自己鼓了鼓勁,跟李松約定了三日後還在這裡聽信,便手腳並用地上了牙婆的驢車。
可是,她這番乖覺並不能令牙婆開心。她點了點人數,再看一眼坐在車邊的隨安,對趕車的黑瘦子道:「我總覺得是個賠錢的買賣……」
隨安鬱悶地垂下頭,讓牙婆這樣一說,她都覺得若是不能順利賣了自己,都有點對不起人家了。
怕什麼來什麼,頭一家連主母的面都沒見就被管事的拒絕了;到了第二家,雖然見了主母,但是一句話也沒問,仍舊是不留……
牙婆的臉色越來越不好。「這是最後一家了,他們家雖然是這二十年才漸漸起來的,可規矩比先前那些還大。」
一路上,隨安從孤注一擲到幾乎絕望,最初的那點孤勇像被戳了一針的氣球,快消耗得丁點兒不剩,見牙婆主動說話,連忙問道:「大娘,他們家是做什麼的?」
「說起來也不差,正四品的武官家,大老爺現在在外頭帶兵,是個將軍,還跟妳同一個姓。不過,這門裡的爺們沒幾個喜歡唸書的。」後頭一句直如一盆涼水潑到隨安身上。
進了褚府,她呆呆地跟著眾人一道下拜,忽然一道清脆的聲音直戳腦門。「既然是給我選人,怎地我不能做主?」
隨安被這一聲拉回心神,飛快看了一眼,只見一個身著大紅色披風、高身兆個子的男孩從正廳旁邊的一道門走進來。
上首主母的聲音帶著笑意跟歡喜。「怎地不能做主?自然是選你中意的呀!你來看看這幾個,都識字,模樣周正,年紀正好比你大幾歲,看著性子也沈穩,在書房裡頭伺候不錯吧?」
隨安的心直墜深淵,即便再來個人選,也不會從她們這些刷下來的人裡頭挑選,就算牙婆有心推薦她,也不敢當面反駁主母的決定。
大紅的身影圍著那選出來的幾個丫鬟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點頭。「是,一個個花枝招展的。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我這書房連著幾個哥哥、姪兒們的書房,這些丫鬟別看我年紀小,三兩步地竄到人家床上……」
這話委實刻薄,卻不知這府裡是不是真有這樣的事情。
上首的主母忽然不說話了,廳裡鴉雀無聲,隨安小心地呼吸,終於又聽到主母開口。「那依照你的意思再選幾個吧!」
也就是說先前選的人都不算。隨安心中一動,隨即飛快地抬頭,目光熱切地看向那手握決定權的紅衣少年。
這時,少年的眼光也正好看過來。
方才他那刻薄的話一出口,先前以為自己能入選的丫鬟們紛紛紅了眼眶,沒入選的也覺得伺候這樣的主子不是好差事,已經有不少人退縮。
可隨安不在乎,她嘴巴緊緊抿著,牙齒咬著內側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目光迎著那少年的視線,彷彿在說,我絕不會跑到別人的床上去。
紅衣少年正是府裡的九爺褚翌,隨安的目光教他不由得片刻恍神,見她長相只能算中等,臉容細瘦,襯托得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散發著渴求的光芒。
褚翌沒由來地想起白錦緞上襯著的兩顆黑珍珠,再看一眼隨安,心裡倒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惜。
或許是那雙眼睛裡的渴望太過於強烈,或許是大家都退縮了,只有她不懼不畏,倒教他多頓了一下,隨即抬手指了一下。「就留下她好了,我那書房又不大,她一個人夠了。」
上首的主母目光看了過來,隨安連忙雙膝跪地,依照規矩將目光定在面前的地面上。
「醜了些……」主母嫌棄。
隨安的自尊碎了一地。九爺不耐煩,揮了揮手。「家裡模樣俊的還少嗎?我這書房安一個醜人正好。」
九爺走了,主母不知想到了什麼,徑直愣神,牙婆跟著管事娘子出去結算,屋裡悄悄的,沒了動靜。
良久之後,主母才嘆氣說道:「這孩子任性,選了這麼個丫鬟。」她的目光重新看向隨安,似在詢問,又似在自言自語。「妳有什麼好呀?」
隨安拿不准是不是在問自己,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回答,就聽旁邊傳來一個翠鳥般的聲音。「老夫人在問妳話呢,怎麼不回答?」口氣驕橫。
隨安忙直起身,目光直視前方地面。「奴婢生在鄉下,見識有限,不知自己將來如何,只有一顆忠心,請老夫人明鑑。」先表明自己身無所長是因為環境限制,又表示自己會忠於九爺,算是回答了剛才九爺那些刻薄之語,間接明志。
主母一聽笑了。「看著差了些,也算言之有物。」問隨安叫什麼名字,聽說她姓褚,又笑。「倒像是我們家生的奴才。」
隨安來前早知這家人家姓褚,也不訝異,無意間也博得老夫人一些好感。「既是劉牙婆送來待選的,那應該也識字。妳認得多少?」
說到這個,隨安多了幾分自信。「回老夫人的話,四書上的字奴婢都認得,只是意思僅僅粗通,學得不精細。」
她確實身無所長,女紅、廚藝全不中用,所以為了把自己推銷出去,只得把功夫下到學問上,把褚父的書大體都讀了一遍不說,還將論語背了下來。
不過任憑她之前付出多少,主母也並不在意,懶洋洋地問道:「行了,先留下看看再說吧!」揮手叫人領她下去。
簽了契,交割了銀錢,李松一再保證會將褚父治好,隨安這才在褚府安頓下來。她伺候的主子便是先前留下她的那個九爺,名叫褚翌。褚翌乃是老夫人的嫡幼子,深得寵愛。她進府不多久,褚翌嫌棄書房嘈雜,老夫人便單給他開了一個院子讀書,這下連書房都是單獨成院,隨安能伺候在書房小院裡頭,用其他丫鬟們的話說,「可真算是走了狗屎運」。
更讓隨安開心的是,有了錢看病買藥,父親的病也有了起色,這才教她打心裡快活起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3/13上市的【文創風】615《丫頭有福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