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褚翌一直等她說話,結果等到她把他腳趾甲修剪完了也沒等來一聲回應,終於明白她打算裝死的心意。
他本來挺生氣的,結果她忙忙碌碌,修剪又打磨,還用熱帕子又幫他擦了一遍腳,他胸中憋了大半夜的怒火便倏地滅了一半。夜裡想起她說的「小順幫忙買馬」,若是沒聽錯,這個小順應該就是王子瑜的侍衛小順。
他又不笨,結合當日回京時王子瑜的異狀,很快得出結論──她出府後跑到了富春,而王家確實有莊子在富春。
隨安見他臉色漸漸由陰沈轉為慵懶,心裡七上八下。這是已經想出什麼陰招整治她,還是準備親自動手揍她一頓?通常直接動手的話,他會更開心,所以現在的模樣才變得慵懶。
想到這裡,她更是心慌,不管他用什麼招數,她都不想接招,上兵伐謀,自己不願意受大罪,那只好先談判了。
她從隨身的荷包裡拿出一個紙包,裡面是他喜歡的碧螺春。她重新提著壺水,幫他泡了一杯淡茶。「這茶葉是我跟老夫人身邊的紫玉姊姊要的,您還在吃藥,不宜喝濃茶,先清清口。剛才問了掌櫃,他說您身體好,恢復得很快……」
談判最忌諱一下子把自己放在對方的對立面,在這方面她不能說深有體會,但掌握褚翌的脈還是有幾分底氣的。
淡淡的茶香飄在空氣中,果然讓褚翌的神色舒展不少。她心裡略安穩,笑著道:「老夫人聽說您受了傷,心疼得不行,當即就要過來,還是太尉大人攔住了;不過老夫人今日要去大成寺進香,估計肯定會從這邊走,為了避免再入了某些人的眼,我待會兒就走吧?」
褚翌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圈,而後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樣也好,我讓武英送妳出城。」
隨安望著他的臉,剎那呆若木雞,早知道他這麼好說話,她乾脆說送完了人就回鄉啊!現在不知道說這個還行不行。
她猶豫不決,褚翌卻像沒看在眼裡,召喚寵物一般地衝她招招手。「妳過來。」
隨安心慌意亂,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一下,又往前邁了兩步,垂著頭跪在他面前。
褚翌摸了一下她的頭,輕聲問:「隨安,妳是不是還怪老太爺打妳?」
隨安不語,心裡當然怨憤,可打都打了,難道她能打回來?她也下不去手啊!
「我替他向妳道歉,我跟母親說,褚府以後不得以勢壓人,重新叫妳寫賣身契,這兩件事就當扯平了,行不行?」
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和平靜,像是寬慰一樣;可就是這樣的寬慰,卻一下子讓她壓在心底的委屈全都湧了上來,眼眶一下子紅了,張皇失措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
兩個人一跪一坐,屋裡卻緩緩流淌著溫馨的氛圍。
褚翌的嘴角微翹,相處得久了,他能偶爾分辨出她什麼時候是裝模作樣,什麼時候是真心實意;可不管是裝模作樣,還是真心實意,他都不討厭,有時候還很喜歡,覺得她比其他人都機靈。
「妳回來後可以回鄉下住幾天,也好安慰安慰妳父親,但妳這樣子,久留鄉下是不行的,不說別的,就是那些地痞流氓,若是知道妳脫了籍是自由身,說不得就會上門騷擾;妳爹又只是一介書生,我看不如也叫他上京來繼續讀書,將來若是考上秀才,有了功名,妳也好有個依靠。至於妳,還是回府裡,替我管我名下的產業,我每個月給妳五兩銀子……」
隨安心裡一愣,只覺天上咯噹一下子砸下一張超級大餅。
她腦子飛快地轉動。一個月五兩,一年六十兩,十年六百兩,要是有六百兩銀子,她十年後再嫁人也不過才二十多歲;而且,有六百兩在鄉下都能算個土財主了,要是一直有這樣的待遇,她不嫁人一直給褚翌打工都行啊!
她幾乎是破涕為笑,心裡的喜悅連矜持都矜持不住。
褚翌心底小小地「呿」了一聲,有點鄙夷,還以為她有天大的心思呢,原來不過是五兩銀子就搞定了。
只要點小利就心滿意足,卻又能守住大節,他對她的表現十分滿意。時人看人,總要讓人家表現得大義凜然,一點私慾都沒有,才說這個人有德行;可在他看來純粹是放屁,就是聖人也不是沒有私心,端看這私心大小,是否有害就是了。
他現在實在沒空調理她,那麼先穩住她,待打了勝仗回來再說其他也不遲。
隨安跟褚翌的心眼完全不在一個層面。
褚翌叫她起身,她就歡歡喜喜地起身,還說:「茶都涼了,我再給您泡一杯吧?」聲音輕柔,語氣歡快,像八寶粥加了糖一樣。
褚翌點了點頭。「既然決定早走,妳這就出去找掌櫃的吧,順便把武英叫進來,我吩咐他幾句。」
隨安求之不得,褚翌不再計較她拿著戶紙逃跑的事,還願意庇護她,這真是再好不過;也因此她一直心情激盪,經過城門的時候,坐在馬車外頭,目光一直放空,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連武英擦著汗,一臉同情地對守城的門將說「她嫂嫂以後都不能再生了……」都沒有聽見。
至於褚翌,則正跟喬裝過來探望他的老太爺說話。
「陛下正值壯年,太子卻已經成年,我看這件事不如透露給太子身邊的人知道,先看看他們的動靜好了。」言下之意,太子若是能拿得起、放得下,處事牢靠,他們也就不用另尋明主;可若是太子無能不堪,他們這些守江山的,辛辛苦苦忙活一場也沒什麼意思。
其實,照褚翌的想法,太子自以為掌握了皇上的脈絡,對褚家一向不遺餘力的譏諷,就是以後登基,估計絕對難重用褚家,還不如直接打聽其他幾位皇子的品行;但這種話等於以下犯上,心裡想想行,就是對著父親也不能亂說。
老太爺道:「你派人說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只是隨口來那麼一句,沒想到你心裡真是有這樣的成算。」兒子大了,有算計、有出息,老懷甚慰的同時,也有點失落。
「我們家以武起家,能走到今天這一步,父親已經功勛卓著,若是連這種事都知道,陛下就算當場不問,過後也會琢磨吧?到時候怎麼看您、看我們家?就算是說出實情,告訴大家真的是我無意中發現,那也太巧合了。」這種巧合要不是真的遇到,連他也不會相信。
「你覺得這種事應該讓太子身邊的誰無意中聽到,太子才會相信呢?」
褚翌想了想。「太子妃已經有了兩個嫡子,她肯定是希望江山永固,父親不如和您的幕僚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透給太子妃的娘家。目前來說,太子妃的利益跟太子的利益是一致的,這件事不知道則罷,知道了,為人臣子,自然要盡人事;可究竟太子知道後會怎麼做,那就不是咱們能猜到的了,還不如乘機看看太子品行。」
老太爺深以為然,看褚翌的目光多了幾分欣慰。「你說得對,這次要不是你運道好,恐怕沒這麼容易全身而退。那小丫頭也著實不錯,有幾分機靈不說,難得的是那份鎮定從容,我可記得你娘頭一回看見我受傷,我還沒喊疼呢,她便直接暈了過去。」
褚翌有些不自在,不想跟父親討論隨安,只好淡淡說了一句。「我已經給了她賞賜,等她回鄉看過她父親,再回來服侍母親。」
老太爺笑。「我看你十分看重她,還以為你會將她帶到華州呢!」褚家是武將,很容易一著不慎就殞命戰場,所以武將世家一般都廣納姬妾,求個多子多福,接著暗示褚翌。「你喜歡她,她也確實不錯,不如賞了她父親家資,還是將她的身契握在手裡。」
褚翌很快地拒絕。「不用。」
老太爺雖然覺得有點可惜,但見兒子心意已決的樣子,乾脆不說別的了,而是細細跟他說起戰場上排兵布陣的事。這些都是經驗之談,褚翌也就暫時把隨安的事放到一邊,認真聽了起來。
老太爺見他聽得用心,說得更加起勁,回去後跟老夫人道:「他是小兒子,沒指望他能支撐門庭,原本盼著他富貴平安地過一輩子,沒想到他不僅沈穩還真的有幾分運道……那丫頭要是回來,妳也抬舉抬舉她吧!」
老夫人見他提起隨安,就問:「九哥兒的婚事,你有沒有什麼打算?」
老太爺大手一揮。「他才十幾?過幾年再說不遲,老八的媳婦也該娶回來了吧?」
老夫人無奈地點了點頭。「等戰事一平,你就把老八叫回來吧,省得柳姨娘愁得每天掉頭髮。」
老太爺將褚翌的話說給幾個幕僚聽,幕僚也說好,老太爺不免得意,覺得後繼有人;大孫子也很好,可文治武功,文治到底排在武功前頭,褚家要是有個心計眼光不輸那些文臣的兒孫,等將來無仗可打,也不會漸漸敗落下去。
隨安將「嫂子」送到莊子後,就要回家,她一個勁兒地向武英表示自己駕車沒問題,可武英就當沒聽見,堅持要她在莊子上住一晚,還說什麼「免得那些人跟過來察看」;再想找他問兩句到底褚翌怎麼交代的,沒一會兒就跑得不見人影。
第二日一大早才套好車,結果走的還不是回鄉的路。
隨安急了。「你要不說,我可跳車了!」
武英苦惱地抓了抓頭髮。「九老爺讓我把姊姊送到望江亭。」再多就不說了。
望江亭很快就到了,看見褚翌,心道果然,他在裡面坐著,身上穿了一件銀灰色細布道袍,又戴了一頂帷帽,身邊圍著三十多個穿著短打的侍衛,乍一看像個低調雍容的貴公子出行。
隨安不知他打什麼主意,心裡嘀嘀咕咕地上前行禮。
時間緊迫,褚翌沒打算跟她廢話,直接說一句。「我見妳包袱裡面有兩本書看著不錯,打算拿到路上消磨消磨時間。」
隨安沒想到昨天沒繼續的話題,竟然在這裡等著她,一下子面如土色。
他以前最擅長直來直往,沒想到現在喜歡上鈍刀子割肉;從一見面開始,到現在,不管她做了多少,他都沒打算放過她,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溫水煮蝦蟆呢?
那兩本書可是王家的傳家寶,也不知王子瑜怎麼弄到手又轉給她的,她已經欠了那麼大的人情,要是把書也給丟了,以後哪裡有臉再見王家少爺?
她當然知道褚翌不是真的想把書帶走,要是真想拿走,根本不用跟她說,她總不能一個人千里迢迢追到華州去,那就是想跟她談判了。
既然是談判,她又沒什麼優勢,先創造良好的談判氛圍就至關重要了。
她用略甜的聲音道:「您能看中那兩本書,是它們的體面,也是奴婢的體面……」
褚翌淡淡「嗯」了一聲,繼而道:「妳已經不在奴籍,不用自稱奴婢。」
「是。」隨安一頓後才接著說:「只是那兩本書實在有些年頭了,不禁翻不說,有的地方字跡模糊,要不我抄一遍,把抄好的給您送過去?免得您打仗空閒時想放的時候還累著眼睛。」
她臉上帶了一種淺得不能再淺的討好,紅紅的小嘴微微嘟著,流露出一種帶著精明的笑意。
褚翌總被她的笑容搞得心軟,正所謂,情人眼裡出青蛙,就算褚翌打算溫水煮青蛙,那這隻青蛙也是一隻漂亮又驕傲、還有點機靈的母青蛙。
不過青蛙再好,現在水不熱,也吃不到嘴裡。
「那太麻煩了,還是妳捨不得這兩本書?」他大馬金刀地坐著,頭上的帷帽只掀開一半,臉上流露出智珠在握的自信。
他堅決不鬆口,隨安咬牙。「這兩本書若是奴婢的,奴婢不會有一分捨不得,實在是……奴婢難以啟齒……出了上京之後,身無分文……差點就淪落到跟乞丐爭飯吃的地步,奴婢便接了一些抄書的活……這兩本書就是一位主顧的……」
褚翌板著臉還是不說話。
她聲音更低,甚至帶了兩分撒嬌的意味。「……您就把書給我吧,我保證以後不這樣幹了行不行?再說,我年紀也大了,以後總不能抄一輩子書,有那些工夫還不如跟徵陽館的姊姊們學學,給您做幾雙鞋呢,您說是吧?」
她肯這樣甜言軟語、小意討好,褚翌立即意識到自己昨天說的話中了她的心意。她不是不願意留下,只是不肯做通房丫鬟,既然如此,兵不厭詐,他何不再為自己討些好處?
「我一個月穿廢了八雙鞋,妳那手指頭能做幾雙?」他鄙視地瞥了她一眼。
隨安剛要問他怎麼穿得那麼快,想起戰場上刀槍無眼,只覺得滿心的話不知如何張口,憋了一會兒才道:「您可一定要小心些,多多保重自己。」
褚翌本想拿她一拿,誰知她竟明白他話裡意思,說的話又熨貼。旁人都覺得他是靠父兄餘蔭,就只有她明白自己心志,拿旁人性命換來的便宜,他不想占,也不屑占。
隨安局促著說了這一句話,臉上也覺臊熱,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之後,褚翌展顏一笑,終於放緩了聲音道:「書在武英那裡,妳之前的事我可以不細究,但沒有下一次了。妳知道我這個人,若是好則罷,若是不好,就算妳再救我一次,我也不會原諒妳了。」聲音低沈,帶著決絕。
隨安反倒不知說什麼好了,過了一會兒才吶吶地道:「知道了。」乖巧的模樣讓褚翌差點伸出手摸摸她的頭。
「京中的事,妳替我多關注些。武英知道如何給我送信,妳若是有什麼拿不准的主意,就寫信來問我……」他細細交代著自己的打算。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3/13上市的【文創風】616《丫頭有福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