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陷泥沼
四月的汝州,美得像一幅畫。河面飄蕩的落葉、岸邊飄下的柳絮,無不透著詩情畫意。
汝州安陽城前兩日豔陽高照,天氣暖和不少,不料今日卻又下起了濛濛細雨,為淮河對岸的入雲閣蒙上了一層白紗。
守門的小廝正打著瞌睡,冷不防地頭一點,瞬間醒了過來,見沒人注意到自己,他才鬆了一口氣。這幾日,閣裡的嬤嬤心情不好,要是被她看見他在打瞌睡,指不定會挨一頓打。
正如小廝所想,秦如香確實煩躁得很,想到某個小祖宗,她更是氣得擰了擰手中的繡帕,正惱怒著,門口突然傳來焦急的聲音。
「秦嬤嬤、秦嬤嬤,玉函姑娘偷偷給歡姑娘送吃的,被賴三哥抓住了!」
秦如香聽到這話當即雙眉一豎,一雙丹鳳眼閃過一絲不滿,她冷著臉出了屋子,逕自往後院走去。
剛到院子,秦如香就瞧見穿著一身粉衣、身姿纖細的玉函被人抓著,玉函一見到她,霎時泫然欲泣。
「別說我沒有警告妳,妳這是明知故犯!」秦如香冷哼了一聲道:「別當著我的面作出這番模樣,給我回自個兒屋裡待著去。」
玉函一聽見她說的話,臉上的表情愈加惹人憐惜,只聽她回道:「嬤嬤,清歡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食了,您就發發善心,讓她吃點東西吧!」
聽到那個名字,秦如香臉一沈,手中的繡帕險些被她給撕碎,她瞪了玉函一眼道:「難不成我這入雲閣是善堂不成?玉函,妳是不是閒得慌?要是閒,就送妳去周大人那裡!」
話落,她對一旁的小廝生氣地說道:「愣著幹什麼,還不將姑娘送回屋裡去!」
小廝連連應聲,手一用力,拉著玉函就往另一邊走。
玉函自然不願意,和小廝糾纏起來。不過她一直嬌養在閣裡,哪裡是小廝的對手,不過一會兒,便被帶走了。
見玉函被拉走,秦如香指著在閣樓上看熱鬧的人罵了一圈。「看什麼看!你們一個個的是不是閒得慌?」
看熱鬧的人連忙收回了頭,秦如香的火氣總算是小了些,不過在看到左手邊半掩著的屋子時,她的臉色又是一沈。
她問了守門的人幾句話,想了想,推開門往裡面走去。
屋子裡除了一面光禿禿的紅木桌,便只有一張雕花軟榻,顯得有些寒酸。
入雲閣乃是安陽城內、淮河岸邊的第一花樓,無處不透著精緻,這樣的地方,實在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
不過這屋子可是大有作用,這是閣裡專門用來教訓不聽話的姑娘之處所。
屋子只在靠門處有一扇窗,顯得有些陰暗,然而軟榻上坐著的女子,卻是硬生生地將屋子照得亮堂起來。
那女子穿著一襲青衣,一頭青絲綰了一個髮髻,髮間只插著一支木簪,再無其他飾物,明明素雅得不行,卻美得讓人無法逼視。
好歹是自己帶出來的姑娘,秦如香在見到人的那一刻,瞬間軟下了心,出口叫道:「清歡。」
軟榻上的人一頓,輕輕回了一聲:「嬤嬤。」
這位姑娘生得貌美,一張俏臉堪稱絕色,說話的聲音更是令人聽了酥軟入骨,只聞其聲便已被勾了魂。不愧是城裡花樓中的翹楚,若是平時,秦如香難免自得,畢竟這苗子可是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
可正是因為太了解這個姑娘,秦如香見她這樣,就知道她還跟自己拗著。這麼一想,秦如香心中不暢快極了,看來這些年對她太好了些!
秦如香眼神冷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說道:「妳當真不聽我的安排?」
因為長時間滴水未進,清歡覺得身子有些發軟,嗓子也乾到不行,她蹙了蹙眉,片刻之後才說道:「嬤嬤,您又何苦逼我……」
「逼妳?我怎麼逼妳了?」秦如香不怒反笑。「這些年我是怎麼對妳的?妳清高,不接待客人,我允了;妳覺得人家粗鄙、看不上眼,要挑客人,我也允了,這才慣得妳自以為是!妳覺得自己當上了汝州花魁,就能爬在我頭上耀武揚威了是不是?!」
「想得倒美,我才是入雲閣的主人!」
最後一句話帶著怒氣,要是往日,秦如香定然不會這樣對待閣裡的頭牌,可是時間越來越緊,她不得不慌啊。
清歡聽著這些粗言穢語,臉上閃過一絲難堪,她知道秦如香後面還有更難聽的話。
果然,秦如香開了口就沒打算停下,她舌頭靈活,險些說出花來。
「將妳當小姐養著,妳還給我甩臉,要不是當初我將妳買下來,妳早就不知道被賣到哪裡去了!」
「當時妳病成那個樣子,糊塗得連人都記不得一個,老娘給妳請大夫治病,讓妳過上好日子,妳就是這樣回報我的?」
「真是不知道好歹,怪不得人家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清歡垂下眼,手忍不住捏成了拳頭,在心裡冷笑起來。
秦如香罵得起勁,見對方沒什麼反應,頓覺乏味,此時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冷哼一聲道:「難不成妳還存著為自己贖身後找個老實漢子嫁了的心思?」
話落,秦如香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清歡,妳覺得憑妳這樣的身分,有人願意要妳嗎?就算妳是花魁,賣藝不賣身,可是外人也只會當妳是個骯髒地方出來的破貨!」
便是知道秦如香一張嘴不饒人,聽了這話,清歡還是不由得身子一抖。
粉唇抿得緊緊的,清歡淡淡說了一句。「嬤嬤,您何必用這話來糟蹋我?」
秦如香見她面色冷淡的樣子,頓時怒火四起,她掃了面前的清歡一眼,神情有些複雜。
她自然疼這個頭牌,費了那麼多心思才培養起來的,能不心疼嗎?從清歡入閣以來,自己從來沒有像對待其他姑娘一樣對她,可沒想到這丫頭這個時候竟然起了反骨!
想著想著,秦如香不禁又抱怨起來。「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偷偷攢銀子?可是妳也不想想,有哪個老實人家願意娶妳?指不定是看中了妳的銀子!」
「要是遇到個家窮的,妳都錦衣玉食慣了,那苦妳受得了嗎?」
「嬤嬤。」清歡叫了一聲,接著說道:「可是這錦衣玉食,也要看妳有沒有命享啊!」
此話一出,秦如香臉上的表情一僵,怒道:「難道我還會將妳往火坑裡推不成?我這是為了妳好!」
為了我好?
清歡眼中閃過一抹諷刺,忍不住回道:「那葉大人不過是出了五千兩銀子,您說說,我自十四歲出臺,給您掙了多少個五千兩?」
「妳……」秦如香只覺胸口一梗,接著便冷道:「好啊妳,我看妳就是存心和我作對!」
兩人此番生了嫌隙,事出有因。幾個月前鄰國進犯卞州,朝廷派了軍隊平亂,如今大軍得勝歸來,領頭的將軍在回朝路程中暫歇汝州,整備軍務。
那將軍不過二十出頭,卻頗得聖心,如今平亂有功,怕是更得皇上恩寵,汝州刺史怎麼會放棄這個巴結的機會?
刺史葉大人特地為那將軍辦了慶功宴,清歡奉邀前去,沒想到隔日那葉大人竟要為她贖身,將她獻給那年輕將軍!
在秦如香看來,這自然是件大大的好事,然而清歡卻不願意。戰場上殺敵的將軍,可是好相與的?
秦如香不知道清歡到底在想什麼,不過她根本不在乎,若是心慈,她哪裡會當老鴇兒?!
此刻秦如香臉色微沈,若不是怕身上留下印子不好看,她就用別的法子了,這逼良為娼的勾當,她做得還少了?
然而想到眼前的利弊,她還是得低下頭去,畢竟若是清歡不情願,卻硬將人送去,不小心得罪了貴人可就不好了。
秦如香的語氣軟了下來。「清歡,妳如今也十八了,那將軍是頂好的歸宿,妳長得美,必定能抓住他的心。」
「聽說那將軍生得俊得很,你們配在一起,豈不妙哉?再說了,妳來閣裡後一直嬌養著,跟了他,繼續過舒坦的日子不好嗎?」
「那將軍還未娶妻,妳若是能趕在那之前生下個一兒半女,那可是天大的福分啊!」
秦如香分明是畫了一個大餅給清歡,至於那餅有沒有毒,卻是得要她自己去嚐。
聽到最後一句話,清歡眼中閃過一絲惱意道:「嬤嬤,我這種人哪裡配得上那樣的貴人?大戶人家的後宅可簡單?還妄想生兒育女,怕是到時候被人生吞活剝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當初閣裡的一位姑娘,不過是嫁了一個小官當妾,結果落得個一屍兩命,更別說將軍家了。她就是生得再美,以色事人能有什麼好下場?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罷了!
秦如香怎麼會聽不出清歡是在拿自己之前說的話打臉,她並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被再三頂撞,心中的火氣再也控制不住了。
沒想到這丫頭竟然如此執拗!
「賴三,給我進來!」秦如香出聲叫道。
沒多久,一個身穿灰衣的男子跑了進來,問道:「秦嬤嬤?」
秦如香看了清歡一眼,隨後面無表情地說:「把她給我扔到後面的荷花池裡去!」
賴三只愣了一瞬便有了動作,然而他剛剛上前,就被清歡推了一把,她看向秦如香,開口問道:「嬤嬤,您當真要這樣?」
秦如香冷哼了一聲,沒有回答,而是看向屋裡的另一個人說:「賴三,還不趕緊去!」
賴三回過神,隨即喚了兩個人進來,清歡則是冷著臉看他們。
秦如香用眼尾餘光瞄了她一眼,等著她認錯,結果見她臉上沒有一絲害怕的神情,頓時怒火中燒。
難道她以為自己說著玩?
「還不快點,你們難不成是憐香惜玉?快點快點!」
幾個人一聽連忙上前,清歡掙扎了幾下無果,被人扛在肩上直奔荷花池而去。
因為許久沒有進食,胃本就難受得緊,此時被扛在肩上,更是頭暈目眩。清歡的臉色有些蒼白,卻咬緊牙關沒有求饒。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被送給那位將軍!
她只在宴席上掃了那將軍一眼,連相貌也未看清,卻能感受到那人周身的氣勢格外懾人。
天子寵臣、名門貴胄,怎麼會看上她這樣的人?
就算她僥倖入了他的眼,然而大門大戶的後宅,往往是最骯髒的地方,她這樣的身分,沒有人容得下她,到時候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總之,萬萬不能鬆口!
正這麼想著,清歡突然覺得身子懸空,隨後傳來「撲通」一聲。
清歡只覺得身子一震,冰涼刺骨的池水便朝她襲來,縱然是做好了準備,就這麼被人扔進池裡,她還是嗆了幾口水。
在水裡掙扎了一會兒,清歡終於摸到廊橋立在水裡的柱子,穩住了身子。
她個子不矮,卻依舊觸不到池底,好在她諳水性,不至於溺水,可是身子泡在水中的感覺,實在難受。
頭髮和衣裳全部被打濕了,貼在身上有些難受,清歡白著一張臉,看向走到池邊的秦如香。
池裡的人十分狼狽,然而打濕的髮絲貼在臉頰上,卻顯得她更楚楚可憐,這副模樣要激起旁人的同情心,再簡單不過。
就連做慣了這種事的賴三也有些於心不忍,出聲說道:「秦嬤嬤,歡姑娘身子弱,今日天氣又涼,這麼一折騰,怕會生病。」
秦如香氣得刮了他一眼道:「你倒是管得寬,給老娘守著,若是她離了水,老娘唯你是問!」
話落,秦如香看向水裡的清歡,她的眼睛微微一瞇,說道:「清歡,妳在這裡好好考慮,什麼時候願意了,就什麼時候讓妳上來!」
清歡臉色微微一白,看著秦如香離去,池水冷,凍得她打了個哆嗦。她知道,秦嬤嬤是想讓她難受,可是又怕她身上留下傷痕,所以才用了這個法子。
賴三注意到了清歡打顫,連忙勸了兩句。「歡姑娘,秦嬤嬤要怎麼做,妳就照著她說的做唄!跟她拗,哪能討得了好?」
這賴三慣常聽秦嬤嬤的話做事,清歡只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賴三見她這樣,挑了挑眉,不再說什麼,反倒是一臉興致地看著水裡的人。
這歡姑娘可是閣裡的頭牌,能當上她入幕之賓的無不是汝州的名人,她本就長得美,此時衣裳貼著身子,露出精緻的鎖骨,一張臉縱然未施粉黛,卻一如既往的豔麗,看著面前的景色,賴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的視線再明顯不過,清歡有些不自在,不禁微微蹙了蹙眉,然而接下來的狀況,讓她無暇顧及其他。
身子浸在池水久了,周身的溫度越來越低,清歡臉上血色盡失,忍不住顫抖起來。
不過,清歡卻咬著牙不肯求饒,若是此時認輸,之前的堅持就白費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過了大概半刻鐘,耳邊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一滴滴水珠打在身上,冷進了清歡的心裡。
賴三暗叫一聲不好,見清歡白著臉不停地發抖,他趕緊出聲勸她,然而說了好些話,清歡卻不發一語,他嘴裡罵了一句,忙去找秦如香。
沒一會兒,賴三走了回來,一臉土色地開口說道:「歡姑娘,妳就給秦嬤嬤服個軟吧,妳不冷,我還冷呢!」
清歡聽他這麼說,俏臉微微一沈。她知道,若是今日自己不鬆口,秦嬤嬤不會放過她,但是……
她咬了咬牙,臉上閃過一絲堅定。
時間慢慢過去,雖然打定主意不肯認輸,清歡還是忍不住將身子盡量露出水面,只盼著稍稍好受一些。
賴三見了,不知從哪裡拿出一根竹竿向她伸過去。
「歡姑娘,秦嬤嬤可是交代了,不能讓妳離開水!」
清歡只覺得肩上一痛,接著便往水裡沈去,直到水浸到她的頸部,那竹竿才收了回去。
賴三抹了一把臉,見清歡仍舊不肯鬆口,搖了搖頭,索性靠著圍欄嗑起了瓜子。
清歡擦了擦臉上的雨水,伸手掐了自己一下。明明之前還冷得打顫,此時她卻覺得有些發熱,身子開始變得僵硬了。
漸漸的,清歡的神思有點恍惚了。她抱著水裡的柱子,將頭往上面磕,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想起過往種種,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怨氣。
怨已經從記憶中消失的爹娘生而不養,還將自己賣了;怨人牙子將她賣入青樓。
怨秦如香貪心不足,恨不得將自己榨個乾淨;怨要買下她送給將軍的汝州刺史。
她甚至忍不住怨起了那素不相識的將軍,若不是他,秦如香就不會為了要巴結刺史而如此逼迫她。
當上了花魁之後,有些人為了見上她一面,甚至願意一擲千金,她已經攢了好些銀子,只要錢夠了,她便可以為自己贖身。
運氣好一些,遇到不嫌棄她身分的人,她可能會成親,然後生兒育女;若是運氣不好,也可能孤獨終老。然而不管怎麼樣,終究比待在入雲閣強。
不過這些奢望,可能再沒機會實現了……
清歡的身子不停地打顫,連嘴唇都開始控制不住地哆嗦起來,她腦中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秦如香的情形。
那時她已燒得不記事,人牙子見她病重,時常罵她,最後將她賣給了秦如香。
她還記得秦如香第一次開口對她說的話是:「妳爹娘已經將妳賣給了人牙子,我從人牙子手中將妳買下,還為妳請了大夫,日後妳就要聽我的了。」
雖然已經不記得爹娘是誰,可即便是現在,清歡還感受得到當時心中的絕望。
清歡覺得身子越來越軟,漸漸使不上力去抱柱子,腦子也越來越糊塗,接著手就在不知不覺間鬆開了。
賴三忽然聽見旁邊響起輕微的咕嚕聲,他臉上露出一絲疑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以為意地嗑了幾顆瓜子之後,猛然想起自己的差事,往水裡一看,哪裡還有那個人的身影!
他臉色大變,出聲喊道:「來人啊!快來人啊!」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4/10上市的【文創風】623《千金好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