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門下侍中秦良甫妄揣聖意,收受賄賂,當官降數級,幽閉兩月,以儆效尤。」鄭海端手持玉笏,蒼老的面孔沈著如水,朝大殿上的聖軒帝恭敬俯首,繼而又道:「微臣身為上司,馭下不嚴,自當一同領罪,懇請聖上責罰!」
他字字鏗鏘,旁人卻忍不住冷笑。
好一招以退為進!
中書令李贊收起冷笑,急忙邁步出班,躬身道:「聖上,自開國以來,朝野上下最是痛恨官員貪墨賄賂。正德十七年,吏部尚書宋嘉因賣官鬻爵一罪,先帝將其滿門抄斬,可謂鐵血手段,餘下十幾年再無此事發生。而今秦良甫竟私收瀘州刺史紋銀,鄭大人官居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縱容此事,若不給予警示從重處置,恐朝中官吏有樣學樣,屆時風氣惡劣,再難肅清。」
鄭海端微垂雙眼,斜瞪李贊一眼。
李贊卻也不懼,撣了撣深紫色的官服,老神在在。
項啟軒適時道:「李大人所言甚是。」
「皇上三思!」門下侍中盧思煥立刻站出。「秦大人苟利國家數十年,勞苦功高,況且只收了那縣丞五十兩,還是七、八年前的舊事,那縣丞早就辭官了。微臣相信秦大人當時只是一時糊塗,現下醒悟,不會再犯!」
項啟軒皺眉道:「盧大人此言差矣,錢多錢少都是行賄,哪怕是五個銅板,你我為官都收受不得。」
盧思煥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辯駁道:「項大人,你去李大人家喝杯茶,也不止五個銅板吧?」
項啟軒臉色一白,瞪著他無言以對。
鄭海端一黨的朝臣紛紛附和,說起二人的好話來。
十二冕旒下,聖軒帝的表情晦暗莫名,他看著御階下跪了黑壓壓一片臣子,又拿起手中的奏疏翻看兩眼,複問:「魏卿,此事由你彈劾,證據確鑿,你覺應當如何處置?」
魏正則目光如水,從秦良甫、鄭海端等人面上飛快掠過,沈吟片刻後道:「古語云: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以微臣愚見,當以李大人所言從之。」
秦良甫對魏正則恨之入骨,恨不得拿手中玉笏敲死他!也怪自己處事大意,竟被魏正則查出這件陳年舊事,此事說大不大,但恰逢兩黨關係劍拔弩張,被死對頭揪住錯處,一個弄不好就會淪落到身敗名裂的下場。
聖軒帝「嗯」了一聲,閉目想了想,道:「雖然此事惡劣,卻怪不到鄭大人頭上。至於秦良甫……朕念及他乃老臣,五十兩銀子也不多,便官降左諫議大夫,幽閉兩月……不,三月,俸祿減半,下次若有再犯,絕不姑息。」
不等魏正則等人諫言,秦良甫忙跪下高呼謝主隆恩,氣得李贊吹鬍子瞪眼。
退朝後,剛出東長安門,秦良甫老遠便看見前面一身紫色官服、犀銙革帶的魏正則,他立刻快步追上,和魏正則並肩而行。一旁的小官吏見得這幕,紛紛避開。
魏正則見到他,反而溫潤一笑。「秦大人,有何貴幹?」
「文霄兄何必如此見外?說來你我二人可是少時同窗。」秦良甫也笑,卻笑得陰惻。「文霄兄費盡心思才查出秦某一點過失,妄圖一紙奏疏將秦某置於死地,可結果卻讓你失望了。」
「官居何位,司其何職,魏某只是做好分內之事。」魏正則看著天邊漸起的朝陽,逆光的翹角屋簷下,鐵製鈴鐺微微晃動。
秦良甫捋了捋鬍鬚,冷哼一聲,咬牙道:「你今日敢冒風險彈劾,是我疏忽,讓你贏了一局。可那又怎樣?我只官降兩級罷了!你道為什麼?因為皇上知道,如我這樣的官太多,而你這樣的官太少!上一任大理寺卿也不笨,怎麼可能查不到蛛絲馬跡?但他不說,才能穩穩當當混到致仕回鄉。你魏正則要當出頭鳥,我高興還來不及!」
魏正則從遠方收回視線,目光在秦良甫臉上逡巡一圈,輕笑一聲。「秦大人高興就好,魏某先行告辭。」說罷,拂袖離去。
秦良甫看著他的背影,冷然道:「我倒要看你能囂張到幾時,來日方長,咱們走著瞧!」
上午還是豔陽高照,下午便淅淅瀝瀝落起雨來。
薄霧籠罩,煙雨瀟瀟,秦府那株重瓣垂絲海棠樹下掉了一地落花。一名少女從抄手遊廊處快步奔來,站在海棠樹下,瞪大眼睛,伸出瑩白纖細的手指撫摸粗礪的樹幹,指甲一用力,深深嵌入樹皮。
她身上的藕色繡花襦裙被雨水淋濕成深粉色,沾染了髒兮兮的泥濘。
少女恍若不見,呆呆地望著海棠,眸光中閃爍著複雜激動的喜悅,下一刻便滾落熱淚。
「小姐!」一名梳著雙髻的黃衫丫鬟見她淋雨,大吃一驚,忙提著裙襬,撐上梨木油紙傘,朝少女奔去。
丫鬟名叫錦玉,六歲賣到秦府為奴,前不久提為大小姐的明秀院的二等丫鬟。她才去將髒衣服送到浣洗房,回來便瞧見落水剛醒的小姐不知怎麼就奔到了這棵海棠樹下,還哭了起來。
錦玉將秦畫晴嚴嚴實實地遮在傘下,自己肩膀倒是淋濕了。
她嘴笨,躊躇著安慰道:「小姐,奴婢是為妳著想,這雨中海棠雖然好看,可妳昨兒個才落了水,今日實在不能淋雨,不如先回去將養……」
秦畫晴斜睨她一眼,只見錦玉嘴巴一張一合,卻沒聽進她的話,思緒恍惚極了。
她明明已經死了,卻又重活於十四歲這段最美好的年華,甫一睜眼,便看見錦玉關懷而稚嫩的臉龐,她真的以為這是一場夢。
她哭,是感謝上蒼給她重活一世的機會。
秦畫晴攏在袖中的左手緊緊握拳,這一世,她不能讓父親結黨營私、貪墨腐敗,踏上流放千里、滿門抄斬的那條路!
錦玉還在詞窮地勸慰,秦畫晴看著她熟悉的側臉,突然將她抱住,哽咽道:「錦玉,多謝妳一直陪伴在我身邊。」
「小、小姐?」錦玉張大嘴巴,渾身僵硬,手都不知往哪兒放。
秦畫晴從來都斯文有禮,主僕分明,何曾對她做過這番親暱的舉動?就連她身邊的貼身丫鬟也沒被她抱過啊。
秦畫晴看她呆呆傻傻、滿臉窘迫,不由微微一笑。
「我餓了,去找點吃食吧。」說罷,轉身便提著裙襬離開。
錦玉呆呆地看著她纖弱的背影,慢了半步,見小姐淋雨,這才一拍腦門快步追上。
廚房在秦府大宅靠東的地方,下人來來往往,地上滿是泥濘的腳印,角落裡堆著蔬菜和肉,有些雜亂。
錦玉勸道:「小姐,妳身子才剛好,餓了奴婢囑咐周嬤嬤給妳端來便是,何須親自跑一趟?」
秦畫晴朝她笑了笑,搖頭不語。
錦玉不會明白她心中的雀躍,自從嫁去侯府,她好多年沒回來仔細瞧瞧了,當然想每個地方都看一遍、走一遍,深深地記在腦海內。
廚房裡忙活的下人見到大小姐,紛紛行禮,秦畫晴擺擺手。「無須理我,各忙各的吧!」說著給周嬤嬤報了幾道自己喜歡的菜,這才撐傘離開。
即便是這樣的天氣,秦畫晴還饒有興味地在園子裡逛來逛去,直到她打了個噴嚏,錦玉這才緊張的將她「押回」明秀院。
屋簷下,翠屏和紅碗正捧著一把瓜子嘮嗑,見秦畫晴和錦玉一起歸來,不由一愣,忙不迭將剩下的瓜子連殼藏進袖中。
「小姐,這麼大的雨,妳去哪兒了?」翠屏不滿地從錦玉手中接過傘,埋怨道:「錦玉,妳也不將息著小姐身子,昨兒才落水,今日又讓她淋雨,存心想讓小姐落下傷寒是嗎?」
錦玉嘴唇囁嚅了兩下,沒有分辯。
紅碗扶過秦畫晴的手臂,不動聲色的隔開錦玉,溫言道:「小姐,我扶妳進去換件衣衫。」
秦畫晴聞言一怔,看了看翠屏和紅碗,才想起錦玉這時應該才來府上沒多久,在她院子裡還是二等丫鬟。而翠屏和紅碗乃母親張氏給她撥來的貼身丫鬟,是秦府的家生奴才,她以前很是器重,後來兩人都被永樂侯世子收為通房,秦畫晴便換了錦玉伺候。
她和錦玉流放寧古塔途中,早就是半個姊妹,途中經常吃不飽,錦玉便將自己的吃食讓給她;冬天天寒,兩人便依偎在一起取暖;秦畫晴難過抑鬱,錦玉便會講她家鄉的趣事給她解悶……想起這些,秦畫晴心裡酸楚,這會兒見兩人故意將錦玉隔開,她微一蹙眉,輕輕撇開紅碗,道:「錦玉,妳進來服侍我更衣。」
三個丫鬟同時怔住,秦畫晴不悅道:「都愣著幹什麼?紅碗、翠屏,繼續吃妳們的瓜子兒,沒我傳話,別來煩我!」
翠屏和紅碗身形一晃,差點站不住。
以前秦畫晴也知道她們偷懶,可都沒說什麼,笑笑就過去,可今日……
錦玉扶著秦畫晴進屋,也實在想不通為何小姐今天對她另眼有加?難道是給她撐了一會兒傘嗎?
雖然疑惑,錦玉卻沒有多問,而是從衣櫃裡找出一件淡綠色的襦裙,仔細給她換上。
秦畫晴對鏡貼花,看著銅鏡裡神采奕奕的少女,開心得恨不得跳起來。她正用螺子黛輕輕描眉,就聽外間紅碗、翠屏嚷著「恭迎夫人」,秦畫晴一回頭,就見一身寶藍裙衫的中年美婦眼梢含笑地看著她。
「母親!」秦畫晴本打算梳妝後就去看張氏,沒想到她卻親自來了。
秦畫晴快步奔過去,撲在她懷裡撒嬌。「母親,我好想妳!」
張氏扶著她肩頭,佯怒道:「年尾便及笄了,還這般沒大沒小!」說完,才發現秦畫晴竟是伏在她胸口悶悶哭泣,登時慌了心神,忙寶貝地將她扶到桌邊坐下。「畫兒,怎麼了?是不是哪裡難受?」
聽她這般關切的口吻,秦畫晴哭得更大聲了。
便在此時,又聽外面一陣紛沓的腳步聲,門口光線一暗,卻是秦良甫剛從衙門回來,一身紫色官服還來不及換下,就來看望落水後的女兒。
「說了多少次不准靠近池塘,妳就不聽,看以後還守不守規矩!」秦良甫只當她是因為落水害怕在哭,甫一開口,就先訓斥她一番。
張氏瞪他一眼。「快過來安慰畫兒。」
秦良甫走進,看女兒哭得紅彤彤的眼睛也心軟了,正準備安撫她,卻見秦畫晴將他抱住,哭得更凶。
「父親,我好想你!」
張氏和秦良甫一同愣住,旁邊的錦玉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出言提醒。「小姐,妳昨天才見過老爺和夫人啊?」
秦畫晴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妥,可她實在無法控制心中的想念,猶記得那時坐在牢車裡被推去刑場的父母,她心都要碎了。
秦畫晴哭夠了,才抽抽搭搭地解釋。「女兒落水昏迷,作了一個夢,夢見再也看不見父親和母親,心裡難受得很。」
張氏心疼地給她順氣。「好了好了,不過是場夢罷了,想那麼多做什麼?」
秦良甫也道:「這不好生生在妳面前嗎?下次切莫胡思亂想,為父還以為妳受了什麼委屈。」
「我哪能受什麼委屈?」秦畫晴抬袖擦擦眼淚,她從小到大在秦府就是掌上明珠,和弟弟秦獲靈不管怎樣胡作非為,都沒被父母教訓。雖然秦畫晴後來知道秦良甫在朝堂不是個好官,但心底永遠認為他是自己的好父親、是母親的好夫君。
別的男人事業有成,總要三妻四妾,可秦良甫除了幾年前有個通房,如今身邊只有張氏一個正妻。
他也不在意這些,按他的話來說,兒女成雙,家庭和睦,便已經足夠了。
想起這些,秦畫晴又深深地看了眼秦良甫,他眉黑眼大、方臉闊額,笑起來是慈父,不笑便像是一個端正嚴明的清官。可仕途最後走到那一步,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畫兒?畫兒?」張氏推推秦畫晴的肩膀。「出什麼神?飯菜來了,妳先吃點兒。」
兩個婆子端來豐盛佳餚,香氣四溢。
秦畫晴不好意思地低頭。「父親、母親,你們也陪我一起用膳吧,我……我許久沒同你們在一起了。」
秦良甫沒有拒絕,他正好也有些餓了,而張氏是求之不得。
三人移步偏廳用膳,錦玉手腳麻利地布好碗筷,便退至一邊,不敢打攪。
張氏瞥見這幕,又遍尋不著翠屏和紅碗,低聲問:「畫兒,妳怎不讓翠屏她們伺候?」
秦畫晴給張氏挾了一筷子的芹菜蝦仁球,思索片刻,道:「母親,妳把她們從我院子裡撤走吧,今後我身邊留錦玉一個人伺候就夠了。而且我希望別的院子裡多出的人手都該辭退,雖咱們家不缺幾個下人的工錢,但也沒有必要多養閒人。」
「這怎麼行!」張氏吃下蝦仁球,正要反駁,卻聽秦良甫「嗯」了一聲。「就照畫兒說的辦。」
張氏啞然,擱下筷子道:「哪家大戶不是奴僕成群?咱府裡大肆裁減,旁人瞧見了成什麼樣!」
秦良甫也沒想隱瞞今日發生的事情,沒好氣道:「我以前一樁受賄案子被人查出來,今天被參了一本,官降兩級,皇上還罰我禁足三個月,俸祿減半,這段時間都不能上朝。現在正是風口浪尖上,若被有心人看見府中吃穿用度依舊奢侈,搞不好多生是非。不僅府中要裁人,最近吃穿也節儉一些,知道了嗎?」
秦畫晴微微一愣,低頭吃了口飯,慢慢咀嚼。這件事她記得,父親雖然被貶,但以前的官職一直懸空,實權還在,因此並不擔心。
張氏卻大驚失色。「老爺,到底發生了何事?」
秦良甫想起這事也是如鯁在喉,飯也吃不下了,將筷子一拍。「還不是那魏正則!」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秦畫晴手腕一抖,筷子上的雲片捲便滾落到桌子上。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5/8上市的【文創風】632《晴竇初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