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南地北,大雪紛飛。這場鋪天蓋地的暴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目之所及,天地間皆是一片刺眼的純白。
青城山下的明家小院子裡,一個三十來歲的布衣婦人正跪在婆婆婁氏的屋門前,朝屋裡面色陰沈的婆母苦苦哀求。「娘,您到底把秀兒弄到哪裡去了?求求您就告訴媳婦吧!」
婦人的嘴唇已經凍得有些發紫,聲音裡帶著一絲抑制不住的顫抖。可是,屋裡那人就是不願出聲。
見婆婆如此狠心,婦人絕望地轉身看向自己身後的丈夫。「大牛,你倒是快跟你娘說句話呀!你到底還想不想要閨女了?!」
婦人身後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方臉漢子,此時正滿臉焦急,不停地搓著自己的衣角。「芸娘,妳、妳別擔心,秀兒不會有事的,我娘不會真的傷害她。」聽見妻子焦急的催促,明大牛反覆糾結了好一會兒,最終卻只吐出了這麼一句話來。
「祖母,哇……我姊姊在哪裡啊?外面好冷,我姊姊會凍壞的呀!」見祖母壓根兒就不理他們,四歲的明小山跪縮在娘親的身旁急得嚎啕大哭。
漫天的白雪就這樣紛紛揚揚地落滿三人的頭臉,不一會兒就在他們身上堆滿了厚厚一層白。
正屋裡的婁氏端坐在熱氣騰騰的暖炕上,一邊剝著簸箕裡的大白菜,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屋外的動靜。末了,她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心道:哭什麼哭?誰叫秀姊兒不聽話,我這是在調教自己的晚輩,誰也沒資格求情!
婁氏從窗縫裡往外瞄了瞄,看見大媳婦跪在院子裡一動不動,心頭劃過了一抹奇異的快感。
「大哥、大嫂,你們這是做什麼呀?負荊請罪呢還是在上演苦肉計啊?」西屋的門簷下,不知何時站了個俏生生的美貌婦人。
那婦人一襲布裙荊釵,雖未穿金戴銀,舉止間卻有幾分大家夫人的做派,說起話來也是文謅謅的,正是明家二房的媳婦文氏。文氏曾經是大戶人家的家生子,爹娘都是主子跟前得臉的管事。
後來主家落魄,欠了巨債,不得已發賣了家僕。文家就是那個時候自贖自身,跑到臨山村來安家落戶的。文氏從小就跟在她家小姐身旁,天長日久耳濡目染,也學了幾分大家小姐的氣韻。
只可惜,文氏和丈夫明二牛的感情並不好。平日明二牛也不怎麼回家,他常年在鎮上的書院裡苦讀,對家中瑣事,包括女兒的親事都不怎麼放在心上。
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頭上又頂了個刻薄小氣的婆婆,文氏這些年自然也沒有落到多少好,平時,也就只能在憨厚的大房面前找點存在感了。
「弟妹,妳怎麼能這麼說話呢?這次都是妳家彩兒惹的禍,難道妳不知道?」陸氏心中憤慨,一改往日的好脾氣質問。
若不是文氏的閨女在外面招惹了王二少,她家閨女怎麼會被連累上?這妯娌倒好,不僅不覺得心虛,還在這裡誅她的心,實在是可惡!要是那王二少是個正直善良、品行端正之人也就罷了,可臨山村裡誰不知道?那人最是驕奢跋扈、好色風流,根本不是個好東西!
「哎大嫂,妳說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那王家可是大戶人家,秀兒嫁過去是吃香喝辣、穿金戴銀的,村裡多少人盼都盼不來呢!」
文氏站在房檐下,伸手拈了拈襖子上起的小球,聲音清麗婉轉繞了好幾個彎,卻聽得陸氏更加生氣。
「既然這麼好,妳自己女兒怎麼不去?」陸氏氣堵,壓根兒不願再給文氏好臉色,看見文氏那一臉虛偽的假笑,她真想從溝渠裡抓把臭泥將她那張臉給糊上。
「妳!」文氏被陸氏一噎,竟是沒想到,素來溫婉賢淑只知道埋頭幹活的大嫂,嘴巴也會有這麼索利的一天。
「我真是懶得跟妳說了!」文氏梗著脖子瞪了陸氏好半晌,最後只得一聲冷哼,氣鼓鼓地踢了一下門檻,心中暗罵鄉下村婦沒有教養!
青城山上,及膝的大雪已經掩蓋了進村的山路,明玉秀摔了好幾個跟頭,狼狽地從地上站起身來。
「天啊!凍死了!」她拍了拍落在身上的冰渣子,循著這具身體的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下的村子走去。
她的前身,已經在昨夜那場鋪天蓋地的暴雪中香消玉殞了,如今,這具身體裡住著的靈魂是她,一個前世並不怎麼受老天爺待見的普通女孩。
看著自己眼前的處境,想著原主這些天的經歷,明玉秀不由得撇了撇嘴。原主真是夠悲催的啊!自己是因為意外身亡,可原主卻是被自己的親祖母給謀殺的。
大約半個月前,原主的堂妹明彩兒與村裡大地主王家的二少爺王斂私訂了終身。王家大人知道後十分高興,主動上門替兒子提親,要納明彩兒為妾,可是明彩兒卻臨時反悔不願嫁,當時就奪門而出,跑到她外祖家去躲起來了。
這件事情惹得王家夫人覺得十分沒面子,在明家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還揚言兩家親事就此作罷。
但明家老婆子婁氏又眼饞王家許諾的那三十兩聘銀,根本不捨得這門賺錢的好親事就這樣作廢,去了趟文家抓人不成之後,就想了個姊替妹嫁的餿主意,要逼著原主替那逃跑的小堂妹揹鍋。
誰知,一向老實的原主,這一次說什麼都不肯聽從,在家裡絕食表態,堅決不肯妥協,僵持了三、四日以後,婁氏終於忍無可忍,一氣之下將原主給藥倒了。
原主一倒下,婁氏就用一捆繩子五花大綁把她丟到了青城山上,要讓她長教訓。誰知道,昨夜天降暴雪,原主餓了多天的一縷芳魂還沒撐過半夜,就在這風雪裡香消玉殞了。
唉!明玉秀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這清酒紅人臉,錢帛動人心本是人之天性,可是為了三十兩銀子就去謀財害命,這也太喪心病狂了吧?害的這還是自己的親孫女呢!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抱在懷裡取暖的小土狗,這次幸虧這小傢伙找到她,不然,恐怕她剛穿過來不久,就得立刻再死一次了。
「救命啊!救命啊!有沒有人啊?」
一人一犬正往山下走,忽然,一道細微的呼救聲隱隱傳入了明玉秀耳中。這漫地風雪的,莫不是產生幻覺了吧?明玉秀循著聲音的來源茫然地朝四周望去,天蒼蒼、野茫茫,只有愛犬在身旁。
「哎喲喂,有沒有人啊?跌死小爺了!」
不對,不是幻聽啊!難道真的有倒楣鬼掉進坑裡了?明玉秀眨了眨眼睛,這大山裡經常有獵人挖陷阱捕獵,冬天大雪一蓋,什麼也看不見,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埋。
她朝聲音的來源走了幾步,果然就看見一個井口大小的陷阱。
「汪汪!」黑虎搖著尾巴率先跳到了洞口邊。
「哎喲,真的有人啊!太好了,我有救了!」陷阱裡傳來一個少年委屈兮兮的聲音。
明玉秀將頭探過去看了一眼,一個灰頭土臉的錦衣小公子正苦兮兮地趴在陷阱邊緣。
「喂,你沒事吧?」明玉秀朝底下那人揚了揚下巴。
「我有事啊!我上不來!」少年癟了癟嘴,一臉慘相。
明玉秀一時無語……沒想到居然還有人和自己一樣倒楣!也不知這是哪裡來的小屁孩,大雪天裡不在家高床暖枕地養著,居然跑到山上來了。
「你等著啊!」明玉秀站起身來左右看看,想在地上找根粗點的樹枝什麼的,丟下去好讓這小子順著往上爬,可是這大雪天裡到處都是一片白,什麼也找不到。
沒辦法,明玉秀只好就近找了棵不粗不細的野樹,身體靠在那剛長出點小身板的樹幹上,使出全身的力氣將它折斷,然後拖著樹幹丟進了陷阱裡。
小屁孩猴子爬樹般,順著丟進來的樹幹索利地爬上來,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兩隻大眼睛泛著歡喜的光,笑咪咪地說:「哈哈,小姊姊真是多謝妳啦!」
明玉秀又累又餓,沒啥多餘的力氣再與這小屁孩寒暄,她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道:「不用客氣,這就下山吧!」
「那個,小姊姊,我叫慕汀玨,我大哥是西營的大將軍,妳以後要是遇到困難,隨時可以來找我們哦!」慕汀玨熱情地朝著明玉秀的背影揮手嚷嚷。
明玉秀腳下一頓。西營這個地方原主是知道的,西營慕將軍慕汀嵐這個人她也聽說過。
慕汀嵐據說是位少年英才,十四歲已經練就了一身的好功夫,跟隨著他的祖父慕老將軍入了慕家軍。十五那年,他隻身率兵攻打飛沙關,一路於白刃裡穿梭,紅塵中殺敵,不到一年時間,就將失守了近二十載的邊境大城鳴沙城收了回來!
陳國元帥首級被斬,陳國兵敗,戰事終於停歇。聖上龍心大悅,體恤慕汀嵐年紀輕輕就在風沙之地飽受摧殘,於是封了他一個四品的崇武將軍,又將他調到了條件稍好些的渝南郡,駐守在寧國與南詔的邊界,至今已有四年。
渝南郡地處寧國西南角,與南詔東南邊的摩梭族在這塊版圖上只有一湖之隔,這片湖便是青城山背後的天青湖。
天青湖的面積足有七萬五千多畝,湖裡的水產物資十分豐富。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為天青湖一半在大寧,一半在南詔,實在難以劃分,所以兩國居民經常為了湖裡的一些利益發生大規模衝突,這些衝突甚至還頻繁地上升到國與國間的政治問題。
聖上不勝其擾,特地在這裡加固了一道防線,既是鎮守國之邊界,也是為了必要時用武力協助郡守,來鎮壓那些未知的動亂。這道防線,就是駐守在渝南郡青城山三十里外的西營,駐軍的首領也就是這位慕汀嵐慕將軍了。
眼前這個小屁孩,大概也是那慕家軍的一份子吧?明玉秀想著,卻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因為她現在更上心的,是自己接下來將要面對的事情。
山路上坑坑窪窪,她這一路走得並不是很順利,進村時,天已經半黑了。
當明玉秀匆匆趕回明家小院時,就為眼前的畫面紅了眼眶。
她的娘親和幼弟為了得知她的下落,齊齊跪在婁氏的屋門前,還有她的父親,也是焦慮地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可是屋裡人卻根本不出來搭理。
明玉秀的鼻頭一酸,眼淚差點就要落下來。前世她是個孤兒,在福利院裡磕磕絆絆長到十八歲,雖然學了一手好廚藝,還在一家業內有名的私房菜館裡做了廚娘,但是孤身一人的她,在世間漂泊的辛酸和委屈自是不必說了。
這次和朋友去海上衝浪,她不小心被大浪捲進海底溺水而亡。在她漫長而又短暫的二十年人生裡,她從來都沒有體會過親情是什麼感覺,原來這種感覺竟然這麼甜、這麼暖,還微微帶著一點讓人悸動的心酸。
見明玉秀站著不動,已經一整天沒有歸家的黑虎思家心切,興奮地從她懷中跳下地,搖著自己的小尾巴衝進院子裡,衝那背對著牠的幾人狂叫。
「汪汪!汪汪汪!」
三人被黑虎的動靜驚擾,連忙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朝牠看。見到滿身風雪,但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的明玉秀,陸氏的心頭頓時一鬆。老天爺保佑,她的秀兒沒事了!
明小山看見姊姊回來,第一個站起身,甩著小胳膊、邁著小腿像一顆小炮彈似地衝進了明玉秀的懷裡,一下子將她撞了個趔趄。「嗚嗚嗚,姊姊壞蛋!妳去哪裡了?人家好擔心妳……嗚哇!」
懷裡的小人兒哭得暢快,豆大的身子縮成一團一抖一抖,半晌了還抽噎不止,真正是傷心至極。
明玉秀心中微暖,俯下身來,扯出懷裡的帕子,輕輕替他擦拭著臉上的淚珠。「可別再哭了,姊姊這不是回來了嗎?天這麼冷,你再把臉哭皺了,可就一點都不可愛嘍。」
明小山一愣,立刻捋起袖子,將自己小臉上的淚漬擦了個乾乾淨淨,又嘟著嘴,眼巴巴地看著明玉秀,好像在說:人家不哭,人家可愛著呢!
明玉秀寵溺一笑,摸摸他的小腦袋,牽著他的手走到父母跟前,跪在地上朝明大牛夫婦倆磕了個頭道:「爹、娘,女兒不孝,叫你們擔心了!」
這一跪,她跪的是今生的父母初見,也是為故去的前身拜別,替亡靈盡完這最後一點孝道。從此以後,他們便也是她的家人了。
陸氏見女兒跪到自己跟前,連忙一把抓起了她的小手,掌心裡踏踏實實地包裹著愛女熟悉的溫度,她懸在半空中的一顆心這才真正地放了下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娘上山找了妳幾趟都不見人影,可嚇死我了!」陸氏說著就拉著女兒一同起身,但因為跪得實在太久,雙腿麻木,她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在地,幸虧身旁的明玉秀眼疾手快,穩穩扶住了她。
「青城山那麼大,娘找不到也是正常,這回多虧了黑虎我才脫險,娘就別擔心了,我已經沒事了。」明玉秀大致跟父母交代了一下情況,又伸手撣了撣陸氏髮髻上的雪花,輕聲細語道:「咱們先進屋吧!外面冷,可別把您凍著了。」
她那個討人厭的祖母,說不定正在屋裡偷偷瞧著他們,要告狀也得等她看不到的時候才告,現在她還不想直接跟婁氏起衝突。
「欸!我們趕緊回去,我閨女怕是凍壞了!」陸氏依言,忍住鼻尖泛起的酸意,將女兒攬到自己懷裡,她的女兒這些天受了太多罪,都怪她這個當娘的沒用!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5/15上市的【文創風】634《巧女出頭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