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顧府庶女
過了冬至,陽城的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起來,這日一早便飄起濛濛細雨,空氣冷冽入骨,混合著雨絲,竟比京城的雪天還令人陰寒難受。
「姑娘,您怎麼又將窗戶打開了?外頭天寒地凍,有什麼好看的?」絲毫不掩不耐煩與不滿的嗓音在顧桐月身後響起。
顧桐月回頭瞧了丫鬟巧沁一眼,也不說話,一雙黑沈沈不帶半分思緒的大眼卻盯得巧沁一陣生寒,但有些瑟縮的身子隨即又挺直,皺眉瞧著顧桐月凍得發紅的鼻尖,將手中托盤用力放在桌上。
巧沁心中十分不快,不知上輩子倒了什麼楣,才被分來伺候這麼個主子。庶出就算了,若能機靈些,像三姑娘一般討夫人歡心,日子過得也不會比嫡出的四姑娘差,連帶著底下的下人亦體面許多;偏這位主兒生來愚笨,膽小怯懦,蓮姨娘在世時,尚可維護她,但蓮姨娘的寶貝眼珠子卻不是她,而是五少爺。眼瞧著就要回京,蓮姨娘卻突發惡疾,撒手而去,她所出的八姑娘顧桐月淪落到眼下這般景況,倒也不是稀奇事了。
巧沁瞧著漏風的屋子,以及屋中毫不掩飾的頹敗景象,語氣越發不耐煩。「姑娘快些過來吃飯,奴婢還有其他差事呢!」
顧桐月聞言,嘴角泛起幾不可察的冷笑,主子都歿了,還有什麼要緊差事?
她瞧瞧桌上擺的飯,果然與前幾天一樣,不過是一碗冷水泡飯,外加兩道連府裡下人都不會吃的殘羹剩菜。
「姑娘可別嫌棄,這些還是奴婢跟廚房求了好久才求來的。」巧沁見她不動筷,冷言諷刺道:「如今姨娘不在了,咱們蓮心院今時不比往日,姑娘若還想著從前的日子,只怕是再不能了。」
顧桐月沒說話,扒幾口冷飯,便放下筷子。
巧沁二話不說,收拾碗筷就走。
顧桐月躺在床上。
成為陽城知府顧從安的庶女顧桐月已經十天,她想破頭仍想不明白,明明已經死在山洞裡,為何睜開眼,卻變成另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爹不疼、娘不愛便罷,連身分也這般微賤。
她的生母蓮姨娘暴病而亡,活著時百般厭惡有些呆傻的顧桐月。除了她,蓮姨娘還生了一個兒子,正是顧府排行第五的五少爺顧清和,據聞極為聰敏知禮。然則,直到現在,顧桐月尚未見過他,不知是同其他人一般嫌棄她,還是如下人口中所言,真的病倒了。
出身名門、身分貴重的嫡出千金,一張眼卻變成微賤如泥的庶女、傻女,顧桐月恨不能再死一次,可好不容易撿來這條命,哪裡捨得?更何況聽聞顧從安下個月就要回京,想著遠在京城的慈愛雙親,還有三個寵她、憐她的兄長,顧桐月心中一陣激盪,眼淚滾滾而出──
一定要回京城,不只為了父母親人,還有害她殞命的人!
想到身亡於滴水成冰的黑暗山洞,倘若被人推下之際便身亡,或許她還沒有這般恨。
偏偏,她在洞中煎熬了足足七日!
她自問身為唐靜好那短暫的一生從未為難過人,甚至因為雙腿殘疾、不良於行而格外自卑,連出門的工夫都少,究竟能得罪什麼人,竟狠心把她推下山崖,置於死地?
顧桐月眼中浮起一抹恨色,伸手摸著健全的雙腿。既然老天讓她以這種方式重新活下來,她誓死也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無論用什麼法子!
入夜,北風一起,吹得燈籠搖搖晃晃。
蓮心院本是萬籟俱寂,卻被一聲淒厲慘叫打破寧靜──
有個女子赤足飛奔在走廊上,披頭散髮、驚慌失措,邊跑邊回頭看,口中狂亂叫著。「鬼啊!有鬼……不是我害您!走開……蓮姨娘,我錯了,您放過我……」
身後一抹豔紅身影,在乍明乍滅的燭火下,倏忽閃過便消失。
恍惚瞧去,竟是個無頭女鬼。
淒厲惶恐的聲音驚醒院裡所有人,紛紛探出頭來瞧。
「這是怎麼回事?」有個嬤嬤慌得連衣服都沒穿好,出門一看,跌滾在地、滿面驚惶的女子竟是巧沁。
巧沁緊緊抓著嬤嬤的手,面色慘白,顛三倒四地說:「嬤嬤,有鬼!是蓮姨娘……好可怕!沒有頭……不是我害她,不是我害的……別找我,別來找我啊!」
那嬤嬤一愣,一陣風吹過,襯得夜色越發陰森可怕。她一哆嗦,猛地推開巧沁的手,顫聲道:「妳……妳胡說八道什麼?仔細夫人知道,活剝了妳的皮!」
巧沁瘋狂搖頭,不住往後張望,彷彿身後真有厲鬼追上來。「我沒胡說。有鬼!她來了!她又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果見遠處飄蕩著一抹紅豔如血的影子,並不時發出咭咭怪聲,似乎正慢慢地靠過來。
嬤嬤呀一聲尖叫,轉身就跑,而其他人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巧沁也想爬起來,沒奈何驚嚇過度,又眼睜睜看著那鬼影越飄越近,終於受不住,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此刻,寂然的屋子裡,忽地傳出輕笑。
「裝神弄鬼,這小丫頭想做什麼?」一道清朗卻略顯輕浮的嗓音如此說道。
「你自身尚且難保,還有空閒打量旁人?」另一道低沈醇厚的嗓音低低響起,帶了責備之意。
朦朧月影中,簡陋房間裡的橫樑上,影影綽綽得見一臥一坐兩道身影。
「蕭六哥來了,如何會讓我有事?」躺臥在橫樑上的少年輕輕哼笑,目光自窗戶縫隙中望去,正瞧見那「無頭女鬼」鬼鬼祟祟露出小腦袋來。
他眼力極好,淡淡月色中,依然看得清楚躲在廊柱後、正脫下身上紅衣的瘦小人兒真面目,不由脫口道:「好個精緻如畫的可人兒,可惜太小了些。」
被稱作蕭六哥的男子顯然沒他這樣的好心情,只冷淡掃一眼便收回目光。
「謝望,陽城水深,你不必再留。」
「好哥哥,我就知道你最仗義!」躺臥的謝望歡喜地坐起身,一張臉正現在月影中,外貌俊雅、鳳眼瀲灩,神情間帶著三分不羈和浪蕩,竟是個十分出色的少年郎;只是臉色蒼白,彷彿失血過多的病顏,讓他出眾的外表略顯失色。
被稱作蕭六郎的男子聞言,搖搖頭,淡淡道:「你有傷在身,先走吧!我去引開外頭的殺手。養好傷便即刻啟程回京,我會儘早趕回京城。」
雨後的夜空乾乾淨淨,沒有一絲雲。
顧桐月站在窗前遙望遠方,微微翹起嘴角。
在她很小時,她還沒有變成殘廢,小哥跟她最愛的遊戲正是偷穿父母的衣裳扮演無頭鬼。套上又大又長的衣裳,再用手舉起上衫頂在頭上,可不就跟沒頭的鬼怪一樣!
後來她從城樓上摔下,斷了雙腿,無法行走,小哥便沒再玩過這個遊戲。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她還能獨自玩一回。
就算有人疑心,怕也很難懷疑到她這個「傻子」身上。
顧桐月輕輕眨眼,纖長睫毛緩緩合攏。
這時,房門卻被人推開,顧桐月一嚇,藉著廊下微弱的光,驚疑不定地看過去。
出現在眼前的男孩身形瘦削,卻漂亮得不像話,他比顧桐月稍矮些,身上帶著綠水青山般的清澈氣質,乾淨得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容顏跟顧桐月有七、八分相似。
男孩也瞧見了顧桐月,眼中滿是擔憂,進屋後飛快而小心地關上門。
即便已經知道來人身分,顧桐月也不敢開口說話。
男孩愣了下,察覺出她的不對勁,急步上前,神色焦慮,漂亮的眉眼間滿是擔憂之色。
「姊姊,可是嚇壞了?」
顧桐月黑漆漆的眼眸直直看著他,依然沒有言語。
男孩說完這句話,忽然背過身,捂住嘴壓抑地咳了兩聲,不敢發出太大聲音驚動旁人,憋得臉都紅了。
顧桐月鬧這一齣,正是為了試探顧清和。
顧清和與顧桐月乃一母同胞,她在這舉步維艱的處境裡,第一個想到的人自然是他,不過她與「弟弟」從未謀面,不知顧清和到底會不會管她的死活,若他瞧不起她,甚至根本不管她,便只能再想別的法子。
沒想到,他不但來了,還來得這樣快!而他流露出的關心與緊張,更證明姊弟倆感情是極好的。
她賭對了。
顧桐月有些緊張,卻不知這對姊弟平日是如何相處的,無奈之餘,也只能繼續一臉呆怔地看著他。
「姊姊?」顧清和見她發愣,忍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手怎麼這樣涼?這屋裡竟連個火盆都沒有?姊姊,是不是那群奴才又趁我不在欺負妳了?」
他一邊自責地說著、一邊拉著顧桐月到床邊坐下,雙手捂住她冰涼的手,用力揉搓幾下,竟落下淚來。
「姊姊不理我,是怪我這幾日沒來看妳吧?我不是故意不來,我是……」
「我知道。」顧桐月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你生病了,所以不能來。」
「姊姊?!」顧清和愕然地睜大雙眼,在黑暗中緊緊盯著顧桐月的臉,表情震驚。「妳……妳能好好講話了?!」
顧桐月聞言,心一橫,反正她也裝不了呆傻,且顧清和日後是與她最親近的人,在他面前裝得了一時,也裝不了一世。雖然心中忐忑,仍道:「清和,我全好了。」
顧清和驚疑不定。「全好了?」
「你生病時,我也病了一場。從前腦子裡總混沌模糊,這兩日神智忽然變得清明,連說話也不再費力。」顧桐月緊張地看著顧清和慢慢皺起稚氣的眉,不知他能不能接受她編的說詞。「我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從前就像作了一場夢,現在只記得你與姨娘,其他的,竟全忘了。」
「姊姊,妳真的全好了?」顧清和仍是愣怔。「以前姨娘找了許多大夫給妳瞧病,都說好不了,怎麼突然好了?」
顧桐月連忙道:「大概是前幾日我病得太厲害的緣故,迷迷糊糊彷彿瞧見姨娘,她不停地走,我拚命追著,想跟她走,卻被她痛罵一頓,罵我自私拋下清和,還道我若真隨她去了,她死了也不能心安,罵著罵著便推我一把,我一跌就醒過來。」
顧清和聞言,喜極而泣,緊緊握住她的手。
「姨娘說得沒錯,姊姊不可以丟下清和!姊姊能好起來真是太好了,是姨娘顯靈,保佑我們呢!等會兒我再去給姨娘燒些紙錢,若非姨娘,姊姊定然也離開我了……」
顧桐月細細觀察他的表情,見他絲毫不似作偽,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稍稍鬆了口氣。
「是啊!我也捨不得丟下清和。」
「姊姊,既然妳好了,怎還任由那些奴才欺負妳?屋裡不但沒個伺候的人,這樣冷的天,竟連火盆也無。妳身子本就不好,如何受得住?」顧清和打量清冷的內室,忍不住惱怒。「姊姊且等著,看我如何發落這些奴才!」說著就要起身。
顧桐月忙拉住他,不甚在意地說:「用不著與她們計較。如今你搬去夫人屋裡,她對你可好?」
尤氏乃顧從安的髮妻,膝下只得兩個女兒,再無所出,便想把顧清和養在她屋裡,可惜蓮姨娘不肯,妄想著母憑子貴。不想,最後顧清和還是住到了尤氏的院子裡。
「母親對我向來都好。」顧清和緩聲道,眉頭卻皺得越發緊了。「姊姊,方才我聽聞蓮心院裡鬧鬼,說是姨娘死不瞑目回來了?」
顧清和到底還小,雖不信鬼神,心裡卻想著顧桐月方才同他說起的夢,對於鬧鬼的事便有些疑惑。
顧桐月微微一笑,鬆開他的手,彎腰從床下拖出一堆衣物。
「如果我不鬧一場,怎能見到你?」
蓮姨娘房裡還有些舊衣物,顧桐月趁人不備去取時,才發現蓮姨娘慣愛紅色,櫥裡的衣物多是大紅。她不過是個婢女出身的妾室,萬沒有穿大紅的道理,但顧府這位夫人竟能容得,可想其若不是膽小怯懦,便是心智堅韌、謹慎隱忍之人。
顧清和目瞪口呆。「姊姊是為了見我?讓人傳個口信,我便來了,何必這般大費周章?」
「我怕貿然尋你,會嚇到你,又驚動旁人;更何況,這院裡誰會聽我的話?」顧桐月淡淡道:「如巧沁、巧妙那般踩低捧高的人,我也不敢用。」
顧清和覺得有理,不住點頭。「我原就覺得那兩人太過奸猾,偏偏姨娘信任她們,姊姊若不喜,明日我便回稟母親,將她們打發出去。再者,姊姊為何不願旁人知曉妳已大好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父親與母親曉得,也只高興啊!」
「你我是至親姊弟,我好了,你自然高興,可無緣無故好了,旁人會怎麼想?今晚我又這樣鬧一場,只怕要被人誤會,說成鬼魂作祟,把我當妖魔鬼怪就不好了。」顧桐月細細解釋。「為今之計,得要清和助我。」
「姊姊已經有法子?」
「你附耳過來……」
顧桐月在顧清和耳邊低聲吩咐幾句,顧清和不住點頭。
待兩人商議定,顧清和又叮囑顧桐月好生照顧自己,這才回去歇息。
隔日傍晚,顧夫人尤氏在房中聽貼身丫鬟霜春的回話。
「夫人,方才奴婢從五少爺那邊過來,聽見底下的人在嚼舌根,便喝斥了幾句。」
慵懶倚在軟榻上的婦人,年紀約莫三十五、六歲,一身繡金絲牡丹半新碧色長褙,配同色襦裙,珠翠釵環綴於烏髮雲鬢間,襯得容色新靚。
聽見貼身丫鬟霜春的話,她只略揚了下眉。「胡亂嚼舌根的,攆出去都不打緊,不過是訓斥兩句,何須刻意來回我。」
霜春忙笑著解釋。「其他人倒罷了,只是蓮心院的老嬤嬤竟然也在其中。」
尤氏好看的柳眉微微一蹙。「這些年,她越發托大了,我已知曉此事,她不敢來尋妳的不是。」
霜春聞言,鬆了口氣,又聽尤氏問道:「她們都說了些什麼?妳這丫頭一向寬厚,斷不會隨便訓斥她們。」
霜春回話。「老嬤嬤等人都說昨兒蓮心院不太平,夜裡鬧鬼,說蓮姨娘……定是含冤而死,這才化成鬼魂回來作祟。往常伺候蓮姨娘的巧沁,今兒竟病得起不了身,嘴上不住胡言亂語。」
尤氏面色一沈。「這些該死的老貨,竟敢生出這些謠言,是要弄得府中人心惶惶不成?也不瞧瞧眼下是什麼時候,若讓有心人知道,藉機參老爺一本,影響老爺的仕途,看我不剝了她們的皮!」
「夫人息怒。」霜春上前替尤氏拍背順氣。「奴婢已經代您教訓過了,想來日後再不會有人胡說八道。」
尤氏不語,她管著這後宅十幾年,什麼事沒經歷過?很快便若無其事地吩咐。「日後再聽見誰多嘴,不用回我,直接攆出去!」
霜春應下,尤氏又問:「巧沁是府裡的家生子?」
「是。巧沁的爹娘都在京裡當差,眼看就要回京,她這一病,不知什麼時候才好。」霜春遲疑著回道。
尤氏淡淡開口。「請大夫來瞧瞧,若回京前還好不了,便留在陽城看守宅子。」
「若大夫人問起來……」霜春有些擔心。
「她自己不中用,總不能讓全家等她。」尤氏不在意地揮手。「大嫂不會為一個奴才為難我。」
霜春聞言,這才放下心,抬頭瞧沙漏一眼。「夫人,該用晚膳了,這會兒老爺還沒回來,只怕又被事情絆住,您先用吧?」
尤氏點頭,又想起一事。「和哥兒可大好了?」
「五少爺已經能起身,方才想過來向您請安,被奴婢攔下。」霜春說著,見尤氏面色不豫,有些心慌。「奴婢自作主張,還請夫人責罰。」
尤氏倚回軟榻上,眼中陰霾漸漸散去。「妳做得很對,和哥兒身子骨兒弱,是該好好靜養,等會兒我去看看他。」
話音剛落,便見另一個丫鬟海秋急步走進來。「夫人,五少爺來了。」
尤氏微愣,瞥了同樣怔住的霜春一眼,起身往外走去,吩咐道:「快讓少爺進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8/7上市的【文創風】657《妻好月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