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天百花開,春風窈窕。這樣的天似乎連空氣都帶著微甜。
季雲流抬起頭半,瞇著眼,望了望即將掛在西山的夕陽,又收回目光來,倚在門框上。
顧嬤嬤在裡屋找不到人,房門外尋了尋,看見季雲流像無骨一樣倚在門框上,哎喲一聲,忙道:「六姑娘,風寒才好不久,斷不可再在這裡吹風,還是趕快進屋去歇息。」說著,四下去找跟在她身邊伺候的丫鬟。「紅巧呢?這小蹄子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姑娘在這裡吹風,她自己倒不見了!」
「紅巧讓我派去廚房布置晚飯了。」季雲流目光落在顧嬤嬤臉上,見她眉頭緊蹙,微微立起身體,笑起來。「沒事的,嬤嬤,我身體已經好了,讓我再靠會兒曬曬太陽,待會兒我就進屋。」
薄薄日光照在她臉上,閃出一層金光。
她一雙眼睛都在笑,眼角略彎,似春天桃花一般。身上是緋紅交襠、紅緞做襯的素色春衣,這樣映襯之下,越發讓季雲流面上顏色粉白,如花似玉。
顧嬤嬤看著,眼眶微紅。「我的姊兒命苦啊,前些天得了風寒都沒有好好補補,現在都瘦成這模樣了……」她心中難過,語氣更加憤恨,連帶聲音都高上幾分。「季家的全都不是個東西!可憐您母親去得早,那何氏竟敢就這麼一步一步謀算六姑娘,當日說什麼水痘好了就會讓人接回宅子裡,可如今都在這個莊子待了快兩年,可有人來接您回去?六姑娘怎麼說都是他們季家的正經嫡出姑娘,怎麼可以一直待在這鄉野地方!季德正身為禮部尚書,居然也不管不顧這麼多年,他們季家盡是些沒臉沒皮的東西!」
季雲流全然插不上話,只側耳傾聽顧嬤嬤的絮絮叨唸,看著天空,想著:晚飯可以吃些什麼?
剛從那個科技發展的年代過來這古風古樸到連廁紙都沒有的朝代時,她在床上睜開眼,就聽過顧嬤嬤這樣的悲痛訴苦。
顧嬤嬤說,原主本是季家三房名正言順所出的嫡女,眾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六,母親在她八歲那年病去。
母親撒手人寰,她沒了打點庇佑的人,也不懂得與人相處,從小到大一直被季家人不喜。
十一歲那年,更是被父親之前的妾室、現在的三夫人何氏,以水痘會傳染的理由安置在這個離京城很遠的莊子裡,艱難困苦地過了近兩年。
顧嬤嬤說,她還有個嫡親舅舅,現如今被外派到西蜀之地做知府,只要嫡親舅舅一朝調回京城,她一定也會吐氣揚眉,不再受氣於季家。
還有一個每天都要用來寬慰這個季六姑娘的,那就是她還有個從小訂親的未婚夫君,張家二郎張元詡。
顧嬤嬤說,張少爺性子溫厚,學問極佳,定會是個好夫婿,她只要等著張元詡高中後來下聘就好。
其實,這些都不用顧嬤嬤說。
她剛剛來到這個身體時,順道把這個身體的記憶也吸收了,所以這些事,不用顧嬤嬤每天念叨一遍,她也全知道。
太陽西斜,映在季雲流的眼上,她被夕陽的光束刺得微微瞇起眼,伸手用袖子擋了擋陽光。
天快黑了,該吃晚飯了。
按照現代算法,現在應該是五點鐘左右。
古代人睡得早,五點鐘吃一頓,九點還能趕上一頓消夜……然後洗洗再睡,嗯,正好!
顧嬤嬤還在日行一遍地數落著季家的種種不是,全然沒有看見季雲流已經神遊太虛。
季雲流想完所有打算,身子站直,兩步過去扶了顧嬤嬤。「嬤嬤,沒有人的命中全然是一帆風順、十全十美的,我與嬤嬤得上天厚愛大福之人,就算沒有十全十美,也必能活個十全八美,不必記掛這些小小災難。對了,嬤嬤,晚飯我們吃個芙蓉蝦吧,我今早見得外頭有鮮蝦送來,個個肥大無比,就讓紅巧去廚房準備了,再配個虎皮肉與雞湯,真是太好不過!欸,嬤嬤,妳什麼時候給我做最拿手的燜爐烤鴨,我最近嘴巴淡,想吃那烤鴨想得緊呢!」
一個風寒,讓這個身子正經的主人駕鶴西去,掛了。季雲流來了之後,顧嬤嬤遵循大夫囑咐,風寒之後飲食清淡,讓她整整吃了半個月的青菜豆腐。
這半個月的青菜豆腐讓季雲流差點想撲到後院的水井裡,一個淹死了再讓自己穿回去!
沒手機,能忍。
沒Wi-Fi,忍。
沒廁紙,還是可以忍。
忍字心上一把刃,但是頓頓吃青菜與豆腐……
就算用刀子捅穿了皮肉、捅涼了心窩,也絕對不能忍!
顧嬤嬤整條手臂都被季雲流攙扶著,聽著她不像以前一樣不耐煩,竟還善解人意地寬慰自己,立刻改口連連說:「我的姊兒懂事了,懂事了。」可這邊才剛說她懂事,季雲流立刻就轉到吃食上,顧嬤嬤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古代菜色講究一個「鮮」字,這頓晚飯吃得季雲流自是滿意無比,待吃完飯,夜幕漸漸降臨。
沐浴完後已到戌時,季雲流走出房間,站在院子裡抬頭望天。
頭頂是滿天的繁星,顆顆明亮,猶如燈火一樣閃耀。
古代空氣好,至少霧霾這種東西是絕對沒有的。
夜深人靜,連遠處農田中的蛙鳴蟲叫聲都清晰可聞。
「似此星辰非昨夜……」她十分有意境地站在院子裡吟了一句,卻想不起來下一句是什麼。
不過這沒有妨礙她賞星的興致,她繼續走到院子裡的躺椅上就躺了上去。
紅巧讓婆子收拾完屋中的一切,手中捧著一件外衣出來時,季雲流已經在躺椅上唱起歌了。
紅巧聽不懂自家姑娘唱的是什麼詞,只覺得她五音不全,歌聲刺耳得很,比那些田中漢子唱的插秧山歌都難聽不下十倍。
人都說大家閨秀琴棋書畫須樣樣精通,但「大家閨秀」這四個字到了季六姑娘這裡竟然全然無剩,湊都湊不出一樣手藝來。
紅巧想著季雲流容貌與身段這麼如畫的人兒,在這莊子待了兩年就變得這麼粗俗不堪,就算以前也知道自家姑娘歌喉不佳,難以入耳,但到底還會藏掖一下,斷不會這樣不管不顧、自暴自棄到當院就吟唱的。
她悲從中來,越想越難過,簡直肝腸寸斷,撲上前兩步就跪地哭道:「六姑娘!顧嬤嬤說得對,都是季家害得您這般,他們季家全都不是個──」
紅巧的「東西」兩字還沒有說出來,那邊院子的牆頭上「唉唷」一聲,滾下一團影子來。
那黑影如月光,從天而降,不可阻擋。
「咚」一聲摔在地上後,連帶紅巧那句「東西」就噎在嘴裡,雙目直瞪,五臟齊跳,魂飛天外,這一嚇讓她立刻打了個響嗝。
季雲流剛被紅巧的一跪一哭懵得彈坐而起,那邊牆上就立刻應和著「唉唷」一聲,滾下一團漆黑影子。
這人來得太莫名、太奇妙、太出人意料,季雲流雙眼直愣愣地轉過去看向那牆角,目瞪口呆。
顯然,她真是沒見過有人竟能同大石一般落地而下,然後又同死魚一般撲倒在地。
「嗝……嗝……」紅巧這嗝打得又急又惱,但她又怕又驚,猛拍季雲流的手,示意她這是個刺客或小賊。
無論是哪個,陌生男人出現在女眷院子中,就是件要命的事!
可她此刻又驚嚇又打嗝,那句「有賊啊,來人」就是怎麼都叫不出來。
季雲流按住紅巧的手,往地上的少年看去。
看那身高長短胖瘦,再看衣服配飾,地上的應是位富足人家的少年郎。更有一點,少年身上有紫氣繚繞,但他自身又不帶紫氣。
顯然,這少年身邊定有個身分顯赫無比的貴人,剛才與他一起,繞給了他一絲紫氣。
季雲流眉尖微挑,出聲詢問道:「地上的這位公子是從何處而來,這般匆匆又是要到哪裡去?」
那在地上的少年顯然沒有想過自己會從牆上摔下來,此刻也沒有比兩個女流之輩鎮定上多少。
他落地之後,聽見季雲流實為詢問,但怎麼聽口氣與意思都像「你這是要趕去哪裡投胎」的話語,滿面通紅地跳起來。「呃,對不住、對不住,實在是……」抬眼看去,少年心想,這應當就是自家嫡親姊姊口中,與那張家二郎自小訂親的山野村姑季家六娘子了。
他目光落在季雲流的面上,倒映在澄澄的桃花眼中,陡然又愣在那兒,口中的那句「實在是歌聲太難聽,我被這歌聲給震下牆頭來」的話語,又生生嚥回肚子裡去。
少年急急忙忙地道:「實在是今晚的月色太亮,晃了我的眼……」
原來與張家那二愣子訂親的小娘子長得這麼好看。
還沒有說完,又是一道壯碩的黑影踏牆而來,如流星飛馳,翻落院中。
「對不住,驚擾了,明日定到府上賠罪。」丟下這話,那壯碩的黑影抱起之前那團黑影,又幾步踏上牆壁,似話本裡頭的大俠,飛簷走壁一樣地出了院牆。
由前面少年的一滾一落,到後面壯漢的一抱一走,不過半炷香的工夫。
「啊──」這麼一幅光景,終於讓紅巧吃驚到不打嗝了。「快、快來人哪!」
中氣十足,聲音可傳千里。
這一叫,讓院子中的所有人都夜起。院子小得很,前後屋中衝出來到這裡只用片刻工夫。
顧嬤嬤帶著兩個粗使婆子匆匆跑過來。「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有賊?是不是有賊翻院牆了?」
紅巧指著那邊的牆,還在驚疑不定。「嬤嬤、嬤嬤,那邊、那邊有……」
這時候,季雲流已經從紅巧手中抽了外衣,正往自己的身上披。
外衣袖寬,迎風一抖,袖子口順勢就拍到紅巧那張未叫完話的嘴上,她嗚咽一聲,讓人聽不清後面是什麼話。
「那邊有隻貓兒。」季雲流接下道:「今晚月光又亮。」
紅巧被季雲流的袖子一拂過,聽見季雲流的話,身體與腦子統統一抖,驀然驚回了魂魄。
姑娘家最重名聲,就算現在自家姑娘只有十三歲,到底是個清白、未出閣的小娘子,如果壞了名聲,身上留下的就是個洗不清的污點,日後有的是機會被人指指點點!
她連忙改口。「是、是啊,那邊有隻大黑貓,讓我看岔了,以為是個賊,因此失了禮數叫出聲。」
紅巧連聲音都快噎了,羞得難以自持,險些就掉下眼淚來。
自己怎麼就這麼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想大叫「那邊有個男人翻牆過來」,這不是給六姑娘招事嗎?
好在六姑娘的衣袖打中自己,不然就要禍從口出、萬劫不復了!
再偷偷抬起頭看季雲流,只見她一臉不以為然,已經把兩隻手都套進袖子裡,那神情真真就是見到一隻貓兒那麼簡單。
紅巧連忙垂下首來,不敢再看。
季雲流上前一步扶了顧嬤嬤,笑道:「嬤嬤不用擔心,我沒事,一隻貓兒躍上牆角,嚇岔了紅巧。」
後面的一個婆子聽了之後,笑著應聲道:「這春天一到啊,貓兒就會亂叫亂跳,是想尋伴思春呢!紅巧姑娘以後也小心些,貓兒惱起來也厲害得很,可不能去逗牠們玩喲。」
季雲流朝後頭過來的人擺手道:「沒什麼事,都散了,回去睡吧。」
粗使婆子應聲退下去。
顧嬤嬤反手扶了季雲流。「六姑娘,這天都這麼晚了,您怎麼也不早點睡,若在院子裡著涼,再次生個風寒,可怎麼是好喔!」
季雲流瞥了那邊牆頭一眼,又垂下眸子來,輕輕笑了一聲,從善如流。「是呢,這大晚上一隻貓兒出來其實也挺嚇人的。嬤嬤說得極是,我日後入夜必定不再出房門。」
兩人邊說邊扶,一道出了後院,進了上房。
院落那頭,剛才撲落在地的少年郎正被人點著鼻子取笑。
「聽到沒有,這春天一到啊,貓兒就會亂叫亂跳,這是思春跳牆尋伴呢,莊小貓!」
莊少容撫開他的手惱道:「謝飛昂,可不是你跟我打包票,說什麼只要跟寧護衛學上那麼兩招,就能穩穩當當立在牆上。你看我如今被你騙的是個什麼模樣?臉都讓你的出招給丟盡了!」
「莊小六,明明是你腿腳功夫還練不到家。如果今日不是寧護衛救你出來,你今日就睡在人家的後院裡頭吧!」謝飛昂哈哈大笑。「今日從牆上這麼一掉也沒什麼,你本就沒什麼臉皮。往後要是一掉,掉在姑娘家閨閣中的床榻上,那可不得了,人家還不把你當採花大盜送官法辦了!」
說著,謝飛昂幾步跨到亭中,在石凳上坐下。「七爺,你瞧,我說的是這個理吧?」
「謝三,你、你身為國子監學生,還說自己讀萬卷書,竟然沒臉沒皮地說出這些污言碎語!」莊少容也跑到亭子內。「七爺,謝三簡直欺人太甚,你可得為我作主責罵他幾句,不然指不定日後還要給我們兩個出什麼餿主意,讓我等丟臉!」
玉珩本是靜坐在亭中喝茶,聽見謝飛昂與莊少容的話,轉過來看莊少容。「飛昂說得對,你的腿腳功夫還練不到家,被人當成思春貓兒也是應該。」
「七爺,連你都這麼說我!」莊少容被玉珩一說,轉首向謝飛昂磨牙。「就是你說那隔壁院落中的就是季家六娘子,不然我何必爬這個牆!」
「非也非也,」謝飛昂搖頭晃腦。「明明是莊六少爺想過來替你嫡姊看一遍這季六娘子到底是圓是扁,怎可賴在我頭上?我可不能受這個罪名。」
「謝飛昂!」莊少容聽他這麼說,更惱。「把你的嘴閉起來!」
女子名聲重要,謝飛昂這麼一提,可不把自家姊姊那些不好的名聲全都給提出來了?
何況,在那件事情中,他家姊姊也是個受害者!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8/28上市的【文創風】664《老婆急急如律令》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