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州容縣。
新上任的林縣令不過二十四、五歲,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剛到任,容縣的仕紳、商客們就巴巴地給林縣令遞帖子,林縣令都一一婉拒了。
百姓都說容縣終於等來了青天大老爺。
果然,這青天大老爺勵精圖治,愛民如子,很快就贏得一片讚揚,在容縣風評極佳。
百姓都道林縣令兩袖清風,作風清廉,敬老愛幼,菩薩心腸。林縣令身邊有個美豔動人的林夫人,見面的人都會欽羨一聲。「林夫人您嫁得真好!林大人年紀輕輕,前途不可限量!」
林夫人並不接話,只是抿嘴淺淺一笑。
百姓不知道的是,他們見到的「林夫人」,不過是個鳩占鵲巢的姨娘。
丫鬟如意走進堂屋,就見主子正坐在一張小凳上縫衣服。
如意走過去,輕輕說道:「小姐,您歇一會兒再做吧!」
沈蓁蓁抬起頭,就見如意站在她面前。
如意看著小姐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原本纖細秀美的雙手,已被磨得粗糙變形,看著這樣的小姐,如意淚意上湧,面上卻強扯出笑來。
「不礙事,總歸是閒著。」沈蓁蓁笑笑,又低下頭去,繼續縫著衣服。
如意見勸不了小姐,無奈地搖搖頭。「小姐,我去備飯了。」
大廚房那邊不會給她們準備飯食,只能自己做;但她們住的偏院並沒有灶房,做飯的地方都是自己用磚頭簡易搭建的。
如意走出去沒多久,就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好久不見,姊姊可安好?」一聲嬌笑傳來。
沈蓁蓁抬起頭,就見杜月茹穿著一身玫紅色的對襟側金盞紋紗裙,梳著花鬢,頭上戴著一枝嬌豔的白玉蘭,妝容精緻,嫋嫋婷婷地倚在門上。
換作以前,沈蓁蓁可能會刺她幾句,但現在,她只是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杜月茹見沈蓁蓁不理會她,也不生氣,兀自走進屋。「姊姊這屋好生陰冷,姊姊還是去院子裡做衣服吧!」
沈蓁蓁沒有抬頭。「不知杜姨娘來我這裡,有何貴幹?」
杜月茹聽見「姨娘」兩字,臉色扭曲了一瞬,又很快掩飾下來。
「瞧姊姊說的,我這不是閒著無事,來看看姊姊嗎?」杜月茹說完,在一旁的桌子邊坐下。
沈蓁蓁心裡冷笑一聲,沒有再接話。
杜月茹又說道:「姊姊來容縣這麼久,還沒出過門吧?夫君最近太忙了,沒能顧得上姊姊,回頭哪天姊姊有空,妹妹帶著姊姊出門逛逛可好?」
沈蓁蓁像是沒聽懂杜月茹話裡的暗諷。「不麻煩姨娘了,姨娘要是沒別的事就請吧!我這屋子陰暗,怕姨娘待久了對身體不好,累得姨娘以後懷不上子嗣。」
杜月茹聽到「子嗣」兩字,臉色僵了一瞬,又恢復過來。「我茶都還沒喝呢!姊姊怎麼就請人走了?」說完自顧自倒了一杯水,沒有茶,壺裡裝的是水。
沈蓁蓁低著頭做衣裳,沒有看她。
杜月茹很快就匆匆走了,沈蓁蓁抬起頭,看著一身富貴打扮的杜月茹走出門。她心裡無悲無恨,今天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求來的,能怪得了誰?
沈蓁蓁放下衣服,看見桌上杜月茹倒的那杯水。
她確定杜月茹一定沒有喝這杯水,但她心裡還是膈應,便走過去,將粗瓷茶杯連水一起扔出門外。
杯子碎裂的聲音傳來,沈蓁蓁突然清醒過來,自嘲一聲。
自己這是在幹什麼?
她伸手倒了一杯水,水已經涼了,她兩口喝下去,正想倒第二杯,卻感覺有些不對勁,這水的味道似乎有些澀。
沈蓁蓁放下杯子,突然感到肚子一陣劇痛,接著便跌坐在地上。她剛想呼救,卻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聲音。
痛感越來越強烈,似乎五臟六腑都被融化一般。她感到一陣嘔意,張嘴吐出血來,一吐就止不住。
沈蓁蓁不停地嘔著血,心裡明白過來。
那水……是杜月茹!
漸漸地,她感到渾身力氣似乎流盡一般,再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沈蓁蓁似乎感覺不到痛意了,這半生如走馬燈,浮現在她眼前。
那個還是涼州第一富戶沈家千金的她,親人視為掌上明珠,嬌生嬌養。
沈蓁蓁似乎看到了那個嬌媚如花的姑娘,像是杜月茹頭上戴著的那枝純粹的白玉蘭,她微笑了一下。
至死,她都沒有想到那個男人。
等如意做好飯,進房來請沈蓁蓁用飯時,就看到自家小姐躺在地上,滿地的鮮血將她的衣裳染紅,嘴邊還流著血,臉上卻掛著一絲微笑。
杜月茹忐忑地坐在房裡,強壓下心裡的不安。
搖籃裡,她的兒子安哥兒開始哭鬧,杜月茹更加煩亂,吩咐奶娘帶著安哥兒出去玩一會兒。
秋凌走進房來,輕聲說道:「夫人,偏院那位死了。」
杜月茹倏地站起身。「死了嗎?」
秋凌點點頭。「不知怎地,突然就死了,聽說還嘔了好多血,怕是突染惡疾。」說完笑了一聲。「恭喜夫人!」
正房死了,她的主子就能扶上正位了。
杜月茹卻跌坐在椅子上,擺擺手,讓她出去。
秋凌感覺夫人的反應有些奇怪,但她還是依言出去了。
秋凌雖是杜月茹的心腹,但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有她自己知道。
杜月茹愣了半天,復又笑起來。心裡鬱結多年的氣驟然散了,要不是她沈蓁蓁橫插一腳,她早就是名正言順的林夫人,會做這麼多年的姨娘?
杜月茹心情放鬆下來,坐在黃銅鏡前,梳了個妝。
她從首飾盒裡取出一支髮簪,剛要插上,想起這是那死鬼的陪嫁之物,心裡膈應起來。
她翻著首飾盒,想將首飾盒裡原本屬於沈蓁蓁的首飾都挑出來拿去當掉,挑到最後,首飾盒裡只剩下寥寥幾支簪子,妝檯上滿滿一堆都是沈蓁蓁的首飾。
沈蓁蓁醒來時,四周密不見光。
她感到頭有些昏疼,外面傳來嘈雜的聲音,卻聽不真切。她四處摸索著,四壁都是牆,卻不像是棺材,突然,她感覺自己摸到一扇門,一腳踢開,彎腰走了出去。
外面倏地安靜下來。
驟然暴露在陽光下,她有些睜不開眼。
耳邊傳來一道呼聲。「哎呀!沈小姐,您不能下轎啊!蓋頭呢?如意,快把小姐的蓋頭找來!」
沈蓁蓁轉過頭,瞇著眼看清了眼前的女人,是她成親時的媒人。
「沈小姐,您別擔心,不就是花轎斷了根轎杆嗎,您在轎上稍微等等,已經派人去準備新的花轎了。」
沈蓁蓁愣愣地看著滿臉脂粉的劉媒人嘴一張一合。她這是在哪兒?
她看向四周,這是一隊迎親的儀仗隊,人人都穿著喜慶的大紅衣裳。旗鑼傘扇,還有手拿嗩吶鑼鼓的禮樂儀隊,街邊站滿了圍觀的百姓,正在議論紛紛。
「小姐,快將蓋頭蓋上!」
如意焦急的臉出現在她面前,想要為她蓋上蓋頭,卻被她伸手阻止了。
「如意?」沈蓁蓁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看著眼前面色紅潤、梳著俏麗雙丫鬢的如意,她還是活潑鮮活的模樣,跟在林家生活幾年後的面黃肌瘦大相徑庭。
「小姐,您怎麼了?」如意緊張地看著她。
「如意,我們這是在哪兒?」沈蓁蓁喃喃問道。
如意瞪大了眼睛。「小姐?我們這是在送嫁的路上啊!」
沈蓁蓁愣愣地看著一身玫紅對襟俏色小襖的如意,緩緩低下頭,就見自己身上穿著那件金絲繁錦五喜嫁衣。這件嫁衣是她親手繡的,一針一線都是滿滿將嫁為他妻的歡喜。
只是這件嫁衣,明明已經被心死的她燒掉了。
劉媒人在一旁看著摸著嫁衣發呆的沈蓁蓁,不禁擔心起來。這沈小姐莫不是中邪了吧?轎杆都能好生生地斷了,說不定……
劉媒人打了個寒顫,不敢深想下去。
「沈小姐啊!咱先上轎等。」劉媒人扯出笑,扶住沈蓁蓁的手臂,想將她扶上轎。
沈蓁蓁愣愣地由劉媒人扶著走了兩步,看到背後那頂罩著大紅色綾羅紅綢的花轎,上面用金絲銀線繡著各式吉祥花紋,四角繫著珍珠大紅流蘇。轎後是一隊抬著嫁妝的妝奩隊伍,前面幾個妝奩盒子敞開著,裡面裝滿了各式金銀飾品。
花轎布置得極為豪奢,卻怪異地齊齊斷了一根轎杆。
沈蓁蓁死死盯著那根轎杆,握緊了手。這是她前世成親的那天!為什麼她會回到這一天?她怎麼都不會忘了她人生悲劇伊始的這天,因為這根轎杆在迎親路上斷了,林家人嫌她晦氣,從她進了林家後,便對她百般刁難。
不,悲劇是從她哀求母親請媒人去林府問親時就注定了。
陽光照在沈蓁蓁身上,暖洋洋的,那麼真實。
如意見小姐突然掉下淚來,有些慌亂地抽出手帕,給沈蓁蓁拭著眼淚,可沈蓁蓁的眼淚卻像斷線般止不住。
「小姐,您怎麼了?」
劉媒人也輕呼道:「我的小姐啊!您這是怎麼了?大喜事可不興哭啊!」
劉媒人心中暗嘆倒楣,她做媒人二十多年,轎杆在半路斷了還是頭一遭。沈家是涼州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獨女出嫁,這花轎木料肯定是名貴的好料,怎麼好生生地就斷了呢?
沈蓁蓁抱住如意,哭得止不住,像是要將前世所有受過的委屈都發洩出來般,身子忍不住打顫。
如意從沒見過小姐如此痛哭,伸手輕輕拍著沈蓁蓁的背。「小姐,沒事、沒事……」
圍觀的百姓見沈蓁蓁突然大哭起來,竊竊私語。沈家大小姐莫不是中邪了吧?
良久,沈蓁蓁停止哭泣,臉上的妝都糊成一團,如意用手帕幫她擦拭。
沈蓁蓁眼眶紅腫,不停打著哭嗝,眼神卻堅定起來。
既然上天讓她重活一世,她無論如何都會好好珍惜,絕不會……絕不會再嫁進林家!
「這是怎麼了?」
沈蓁蓁身後傳來一句清冷的詢問,她的心驟然一顫。這聲音的主人,她太熟悉了!
她僵硬地轉過身,就見林行周穿著一身紅綢喜衣,胸前綁著大紅喜花,玉樹臨風地站在她面前,稜角分明的臉上卻滿是冷漠,夾雜著一絲不耐煩。
林行周長了一副冠玉般的臉,她前世就為了這麼一張臉,甘願委屈半生。
林行周看著沈蓁蓁紅腫的雙眼和凌亂的妝容,沒有半分憐惜,強壓著不耐煩,問道:「沈小姐這是怎麼了?」
沈蓁蓁將他眸中的不耐煩看在眼底,為什麼前世的她,看不到他的嫌棄,甘願將一生埋葬進去?
沈蓁蓁沒有說話,突然伸手將頭上的鳳冠扯下,狠狠擲在地上。鳳冠在地上滾了兩圈,幾顆珍珠彈落下來,滾進人群裡,引來一陣瘋搶。
「小姐!」
如意被沈蓁蓁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捂住嘴,劉媒人則張大嘴,驚得說不出話來。
林行周臉上帶了些怒容。「沈小姐這是做什麼?」
沈蓁蓁卻不管周圍的動靜,看著林行周,冷冷說道:「這門親事,就此作罷!」
如意已經驚得說不出話。這門親事是因為小姐看上了林行周,求夫人請人上林家問親才求來的,這會兒小姐卻無緣無故說要退親?
「沈小姐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林行周滿臉怒容,聲音冰冷。
沈蓁蓁看著林行周冷漠的眉眼,笑了下,一字一句地道:「我說,這門親事作罷!」說完又補充道:「放心,已經送去林家的那些家具、妝奩,不會再要回來,就當是退親的補償。」
林家人有多貪婪,沈蓁蓁前世已經深切體會過,前世明明瞧不起她商戶之女的身分,卻為了錢財,讓林行周娶了她。
林行周怒極反笑,連說了幾個好。「沈小姐要退親,那就退吧!」說完轉身招呼幾個林家的人,頭也不回就想走。
「且慢!」沈蓁蓁阻攔道。
林行周頭也沒回,她再後悔已經晚了。
「不如趁著劉媒人在,將退親書寫給我吧!免得回頭這樣、那樣的麻煩。」沈蓁蓁迅速說道。
林行周以為她是後悔了才叫住他,沒想到是要退親書!
林行周轉過身,冷冷道:「退親書我會寫好送去沈家。」鬧到這分上,難道誰還會後悔不成?
沈蓁蓁卻知道,如果這會兒不逼林行周寫下退親書,以後不知道要給林家多少好處,才能讓他們將退親書交出來。
「想必林公子以後也不想再跟沈家有任何牽扯,現在將退親書寫了不正好嗎?林公子若是將退親書寫了,我這些嫁妝,隨林公子挑選。」
沈蓁蓁深知林行周有一股自恃讀書人的清高傲氣,說這些不過是在激他。
林行周果然氣得渾身發抖,二十年來,他還沒有受過如此羞辱。
嫁妝裡就有筆墨紙硯,沈蓁蓁吩咐如意去取來。
「小姐!」如意著急地看著小姐,不明白小姐這是怎麼了,非要退親不可。
「快去!」沈蓁蓁面色嚴肅地喝道。
如意見小姐面色堅決,只好去了。
林行周臉色通紅,氣得說不出話來。不管圍觀百姓的議論聲,等如意將筆墨紙硯端過來,便一把搶過去,胡亂磨了幾下墨,就著顏色還淡的墨水,刷刷幾下寫好退親書。
沒有朱丹,他咬破拇指,摁下手印,將退親書扔給沈蓁蓁。
劉媒人急得直跳腳,在一旁勸著,兩邊都不為所動。
林行周寫好退親書後,就欲翻身上馬。
劉媒人趕忙上前攔住,賠笑道:「林公子啊!婚姻大事豈可兒戲,說退就退?林公子消消氣,沈小姐這是捨不得家中親人呢!當不得真。」
林行周甩開劉媒人的手。「既非兒戲,退親這話豈可輕易說出來?覆水難收,就如沈小姐所說,這門親事就此作罷。」說完想要翻身上馬,誰知怒氣上湧,沒有踩穩馬鐙,踉蹌一下險些摔倒。
沈蓁蓁面無表情地看著林行周怒氣沖沖地騎馬而去,沒再提讓他挑嫁妝的事。
劉媒人見林行周走了,轉身看見沈蓁蓁無動於衷的臉,心裡也是怒火上湧。沈大小姐什麼時候提退親不好,非得走到半路才說退親,這不是在砸她劉媒人的招牌嗎?
「也麻煩劉嬸子摁個手印吧!」沈蓁蓁道。
鬧到這種地步,劉媒人也知道,這親事黃了。
路邊有好事者不知從哪裡找來朱丹,扔了過來。劉媒人在林行周的血手印旁,摁下了手印。
沈蓁蓁鄭重地在退親書上摁下手印,看著手裡的退親書,心裡真正地放鬆下來,真心實意地笑著道謝。「多謝劉嬸子成全。」
劉媒人看著沈蓁蓁臉上的笑,搖搖頭。沈家小姐怕真是中邪了!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0/9上市的【文創風】677《梁緣成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