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七年後──
仁和九年,阿蘿清楚地記得,這一年的冬天,大昭國將發生一個大變故。
起因為當朝太子意外染上急病不幸離世,天子哀痛欲絕,竟也在數天後駕崩,事出突然,導致後續引發三位皇子的帝位之爭,把個燕京城攪和得翻天覆地。一直鬧到隔年初,皇叔安南王看不過去,帶兵進城掃平動盪,並請出了太皇太后坐鎮,之後百官上書請安南王繼承皇位,自此平定內亂。
這件事說白了就是──太子死了,皇帝死了,幾個兄弟要爭皇位,誰知道薑還是老的辣,皇帝老爹的兄弟出來,把幾個姪兒全滅了。
上輩子出這事的時候,阿蘿將近十五歲,和蕭家已訂親,因蕭敬遠為驍騎營總兵,自然比百姓更早一步得知消息,告知蕭家老祖宗,老祖宗便安排自家家眷連同葉家的家眷一併前往郊外山上的別莊避禍。阿蘿在羅谷山上過了個年,待到下山後,及笄了,便和蕭永瀚成親,嫁進了蕭家。
這一世,阿蘿跟著爹娘自立門戶,和蕭家倒是來往少了,加之未和蕭家訂親,也就更不可能從蕭家那裡知道任何朝中消息,因此她暗自盤算著,得知太子突染急病,便推測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將會重演,便想著該如何告訴爹,好歹避過這場禍事。
事不宜遲,不能再拖了。
她起身要去爹書房說說這事,誰知道快走到書房時,隔著老遠,她便聽到了裡面的動靜,輕嘆了口氣,她臉上微泛紅,停下腳步看向身後的丫鬟,見她們神情並無異樣,這才放心。
這些年,她靈敏的耳朵還是挺有用的,大多數時候都能聽到別人所不能聽到的,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可有時候也是徒增困擾。譬如現在吧,為什麼爹的書房裡傳出了晚間在榻上時才會有的聲響?想想也知道,定然是娘給爹送茶點,爹餓了,不但把茶點吃了,順便連娘也一起吃了。
她還是等等,或者先回房,免得攪擾了這兩人的興致。誰知道正要轉身,卻見小弟青越恰好前來。
葉青越是母親在他們一家搬到這三進宅院的隔年所生的,如今已經六歲了。他的模樣和哥哥、姊姊截然不同,完全沒有半分寧氏的清雅別致,反而像極了當爹的葉長勳,不過六歲年紀,已經是虎頭虎腦,平日力氣大得能單手舉起幾十斤的大刀,不喜讀書,每日就愛爬上踩下,揮舞刀棒。
只見葉青越蹦跳著衝過來,嘴裡歡快地叫著:「姊姊,妳要去找爹啊!走,我們一起去,我正想讓他看看我剛學會的拳法!」
說著,牽了阿蘿的手就要往前跑,那力道跟隻小蠻牛一般,阿蘿連忙哄他。「不不不,我不是要去找爹,咱們先去我屋裡說話。」
葉青越卻根本不信,納悶地望著她。「姊,妳哄我玩呢,剛才我看妳站在這裡衝著爹的書房瞅啊瞅的,可不就是要去找爹?」
阿蘿暗暗嘆息,這個弟弟四肢發達,頭腦也不簡單,雖然是小鬼頭一個,想騙過他也不容易啊。
「我剛才是要找爹啊,不過我忽然想起來,今日才讓阿牛從街上買糖炒栗子回來,正熱呼著呢,如果不現吃,豈不是白白涼了?好青越,跟姊姊回去吃糖炒栗子吧!」說著,阿蘿就要把弟弟往回拽。
葉青越卻嗤之以鼻。「姊姊,若是真有糖炒栗子,妳捨得放著?別逗我了,看妳鬼鬼祟祟的,定是有事瞞著我,走走走,我們一起去找爹。」
阿蘿一聽這話,簡直要哭了,咬牙切齒地威脅道:「葉青越你敢不聽姊姊的話!」
葉青越回首吐舌頭。「妳喊聲哥哥,我就聽妳的話。」
阿蘿氣急,衝上前要打葉青越,可是葉青越跑得多快啊,她哪裡追得上?這姊弟二人正鬧騰著,就見書房門開了,葉長勳沈著臉望向這姊弟二人。
七年過去了,葉長勳已經是三十有五,這個年紀的男人,在朝廷中妥善經營,已頗有些地位,舉止穩重,面容剛毅,身形挺拔,穿著一身錦袍立在門首,氣度泱泱,自是不凡。
葉青越一見他爹,馬上就老實,也不敢跑了,像根木樁子一般站在那裡。
阿蘿嬌哼一聲,白了她弟一眼,跑到爹身邊噘嘴告狀道:「爹,青越欺負我!」
原本得這麼個寶貝弟弟,阿蘿一開始也是把弟弟寵著愛著的,可待弟弟稍微大些,調皮搗蛋上房揭瓦的,阿蘿就漸漸地沒辦法了,於是衝著爹告狀就成了家常便飯。
葉長勳得了三個兒女,要說最寵的是誰,自然是阿蘿這個女兒了。眼瞅著要滿十五歲的阿蘿,此時儼然和她娘年輕時候沒兩樣,特別是那雙空濛如水的眸子和微微噘起的嬌豔唇兒,更是惹人憐愛。
在這個家裡,葉長勳有兩個軟肋,一個是寧氏,另一個自然是阿蘿了。
他面色嚴厲地望向旁邊那臭小子。「欺負你姊?」
四個字的最後一個,是上揚的聲調,這是質疑,也是譴責,更是不容辯駁的霸道。
葉青越頓時猶如被抽了氣的氣球,軟趴趴地耷拉著腦袋。「爹,我、我沒有啊……」
葉長勳冷道:「去,罰你站在牆角,把石頭磨子舉起來一百次,不許偷懶!」
「啊?爹!我的親爹啊!」這下子輪到葉青越想哭了,天地良心,他才六歲,他們至於這麼欺負個六歲的小孩嗎?
阿蘿捂嘴偷笑。「好弟弟、乖弟弟,去吧去吧,今日舉大鼎,明日當英雄,姊姊給你鼓掌。」
葉青越被姊姊如此一番埋汰,沒奈何,只能聽令去舉石磨了。
打發走了葉青越,阿蘿跟著爹進書房。一進書房,她就知道自己猜得沒錯,娘此時正嬌軟地斜靠在窗櫺前的軟榻上,眸中隱約帶著一絲不曾徹底褪去的迷離,唇上泛著清亮的水漬,臉上恍若被胭脂剛剛染過一般嬌豔欲滴,而更可疑的是那杏子紅的夾襖,怕是匆忙之中繫錯了帶子,以至於領口處露出巴掌大一片紅暈,像是春桃被揉破後溢出的汁液,紅灩灩得動人。
她抿唇偷笑了下,故作不知。「娘,原來妳也在?」
「嗯,剛才我做了茶點給妳爹送來,剛說了幾句話,妳怎麼過來了?」寧氏故作淡定,只不過說話時,聲音帶著絲滿足後的慵懶。
阿蘿笑了笑,卻是道:「也沒什麼,只是眼瞅著要過年了,我覺得老在城裡過年忒無趣,想著今年可以來點新鮮玩法。」
「新鮮玩法?」寧氏和葉長勳對視一眼,都有點不明白,這寶貝女兒腦袋裡又打什麼主意?
阿蘿緩緩說出自己的打算。原來她是想,明說朝廷的局勢怕把爹娘嚇到,倒不如換個婉轉說法,好騙娘帶著自己和小弟去山裡別莊住一段時日。
大哥葉青川如今在男學,一個月方能回來一次,上輩子大哥也是留在京中男學,並未受牽連,這輩子就照舊好了。至於爹麼,堂堂兵部侍郎,自然不可能輕易離開燕京城,只能臨走前多提醒他凡事小心了。
寧氏聽了女兒的話,不禁搖頭。「妳爹怕是不能跟著上山,就妳我帶著青越,也是無趣。」
阿蘿一聽就知道娘這是捨不得爹呢,想想也是,自從分家後,爹娘怕是把那陳年的誤解全都說清了,這夫妻二人像是要彌補過去十年的遺憾般,每日如膠似漆,每個眼神交纏間都是情絲,如今又哪裡捨得分開那麼久?
不過阿蘿知道這事重要,自然不肯輕易讓步,撒嬌耍賴了好半晌,終於磨得爹答應。
「這些年,我忙於政事,不曾帶你們四處玩耍,如今阿蘿既想去羅谷山上的別莊,妳就帶著她去吧。等年前歇下時,我也去找你們。」
寧氏素來是柔順性子,夫君說什麼,她不會說個不字,自然是笑著點頭,不過還是忍不住道:「長勳,你也太寵阿蘿了,這樣下去把她寵壞,可怎麼得了。」
「寵壞了又如何?」葉長勳總覺得自己彷彿欠了這個女兒,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只要她對自己撒個嬌,他就什麼都答應下來了。
「哎……」寧氏輕嘆。「明年阿蘿就到了及笄之年,也該尋個親事了,等以後嫁出去,就怕夫家未必容得了她這驕縱性子。」
「若是夫家容不得,那就乾脆不嫁!我還不能養我閨女一輩子?」葉長勳乾脆索利得很。
寧氏無奈,她想的自然不如夫君這般直接,女孩兒家,到了年紀總該嫁人的,她還得好好地挑選一番,怎麼也要給阿蘿找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
阿蘿此時卻沒想那麼多,一心只盤算著要帶娘和弟弟進山裡避禍,大哥在男學裡無礙,如今該要操心的,只剩爹了。不過爹身手不凡,若真遇到什麼事,也不至於吃虧了去。
在遙遠的北國之地,大昭國的邊境,一個青年將軍金甲紫袍,正巍然站在城門上,雙手負於身後,遙望著燕京城的方向。青山隱隱,流水迢迢,蒼茫天際的盡頭,只見枯草迷離、煙霧繚繞,這裡只有北國的肅殺和蒼敗,看不到燕京城似錦的繁華。
蕭敬遠已駐守在此地七年,這七年的時間,他形同流放自己。
垂首,見城牆下的角落裡有一朵喇叭花,不知道怎麼躲過了冬日的嚴寒,正在角落裡瑟縮著伸展開它細嫩的花瓣。蕭敬遠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有個靈動調皮的小小姑娘,臉上揚著清麗的笑,噘著嘴兒要他買花送她。不過是眨眼的工夫,他再回頭,卻看不到她的蹤跡……
七年了,她是不是已長大?訂親了?或許,已經嫁為人婦了吧……正想著,就見一匹快馬在塵煙滾滾中而來,片刻間已來至城牆下,只有軍門中人方知,那是八百里加急的文書。
「報──燕京城八百里加急──」千里良駒倒下,使者翻身下馬單膝跪在城牆下,氣喘吁吁地高聲喊道。
蕭敬遠雙眸微微收縮,負在身後的雙手也不自覺地握緊。
在這北疆之域滴水成冰的時節,燕京城的天,卻是要變了嗎?
阿蘿帶著娘和弟弟來到羅谷山已經六、七日,這山上自然比不得城裡,實在是冷得厲害。好在阿蘿早有準備,幾年前就嚷著要爹在山裡買個別莊,並都通了地龍,這次他們入山,心疼妻女的葉長勳自然備足了銀炭,把地龍燒得暖暖的,是以倒不至於挨凍。
山中也沒什麼事做,阿蘿便每日跟娘一起讀讀書、寫寫字,左右娘是個學問好的,跟在她身邊,自己倒是長進不少。
除此之外,令阿蘿欣慰的是,那調皮搗蛋的葉青越自從入山後倒是懂事許多,有時聽見深山裡的狼虎之聲,她不免有些心顫,葉青越還會拍著胸脯道:「姊,別怕,有妳弟弟我在,便是十頭老虎來了,我也能統統把牠們哢嚓了。」
阿蘿看著虎頭虎腦的弟弟,年紀不大,牛皮倒是吹得響亮,不禁啞然失笑。其實爹爹派了很足夠的人手隨同入山,肯定不會出事,不過聽小傢伙說這麼貼心的話,做姊姊的自然寬慰。
如此過了幾日,扳著手指頭算算,馬上就要過年了,寧氏遲遲不見夫君前來會合,不免疑惑。緊接著她又發現一樁離奇事,家丁們在山間走動,竟然巧遇蕭家的下人,她這才知道蕭家家眷也在這裡。
「我原本覺得阿蘿這想法實在稀奇,大冷天的還非要到山裡來過年,想不到蕭家的人也來了?」寧氏終於感覺到不對勁,包括阿蘿突然提議要上山來,這顯然不是心血來潮。
阿蘿知道瞞不過娘了。「娘,我說實話,您可別生氣,我是在女學裡聽說,今年冬天燕京城會出大事,留在城裡恐怕不安全,最好早些離京避禍。我想,那蕭家必然也是抱著這般想法。」
寧氏一聽,不免擔心起自家夫君。「可現在妳爹和妳哥哥還在城裡,這怎麼辦?」
阿蘿嘆息。「娘,現在也只能聽天由命了,妳我都是弱質女流,只能先帶著弟弟離京避禍,何況我這旁門左道的消息也未必真確,若是因此要爹和哥哥一起來山裡避禍,沒有人會信我的。爹和哥哥一時也走不得,他們是男人,又有要事在身,如今咱們幾個躲起來,哥哥在男學裡安全無虞,爹少了後顧之憂,憑爹武藝高強、結交頗廣,真遇上什麼事,他必能自保。」
阿蘿敢這麼說,其實也是因為在她的記憶裡,那些被拘在宮中的文武百官大多都安然度過這一劫,反而是有些家眷在動亂中丟了性命。然而寧氏終究還是很不安,只是事已至此也別無他法,只能派人下山打探有沒有什麼消息。
又過了幾日,煎熬著把這年過了,底下人傳回了天子駕崩的消息,寧氏一聽,臉色大變,知道此時無論是自己在朝為官的夫君,還是在男學讀書的長子,自然都不能離開燕京城。偏生先前太子已薨,無人繼承帝位,由此必然引來朝堂大亂。
當下寧氏頗有些六神無主,阿蘿到底是經歷過的,連忙安慰。「娘,如今便是急也無用,妳我手無縛雞之力,回去燕京城,只是平白連累爹罷了。」
寧氏卻想得不只如此。「不知道三房那邊如何,有沒有受到牽累?」
如今老祖宗已經駕鶴西歸,大房早和自家斷了來往,唯獨三房,年節來往頗多,寧氏心善,自己帶著兒女躲在此間,自然想起三房的弟妹並姪子、姪女。
阿蘿垂下眼,沈默了片刻道:「聽天由命吧。」
其實想起往日大宅裡的種種,她也是把葉青萱當妹妹看待的,若自己有餘力,自然想幫她,可是……若她先前跟三房說出這般變故,誰又會信她,怕不是把她當瘋子笑話。也只有爹娘,寵慣著自己的驕縱性子,才不得已聽自己擺布,大冬天的跑到這深山裡挨凍。
寧氏顯然也想到了女兒想的這一層,便搖頭嘆了句:「罷了,這事若說出去,也是沒人信的,這等大變,誰又能預料到。阿蘿是福星,我和我兒能託阿蘿的福氣躲過這場大亂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此時也確實顧不得別個了。」
想明白了這些,寧氏也就不再自添煩惱,依然如往日般教著阿蘿彈琴讀書,再順勢捋一捋葉青越那不羈的性子。
如此又過了數日,直到進了臘月,就在一家子三口都有些憋不住的時候,山下傳來消息,說是安南王進城平定了這場動亂,並即將登基為帝。這時葉長勳也捎來信,說是他一切安好,葉青川在男學也沒受什麼牽連,再過些時候,等到流匪剿清,便可出城接妻女回來。
這消息一出,寧氏擔了不知道多少時日的心總算落下來。恰好這一日葉青越在山裡捉了些野味,寧氏便親自下廚,給阿蘿姊弟二人做些好吃的解饞。
姊弟二人正在屋裡一邊下棋,一邊就聞到自灶房方向傳來的香味,這棋子便挪動不下了。
「姊,好香啊,這山裡的野味就是香!」
「這是娘親自下廚做的,不好吃才怪呢!」說著,阿蘿扔下棋子就要過去看看,她都要流口水啦。
誰知道剛走出院子,便聽到外面傳來緊迫的腳步聲,一個家丁跑來通知。「姑娘、少爺,有一群流匪怕是要經過咱們這裡,你們和夫人還是儘快躲一躲吧!」
阿蘿聽了,心裡一驚,連忙平心靜氣,仔細傾聽遠處聲響,一聽之下,臉色便變了。她知道這群所謂的流匪,其實是三皇子手底下被打散的士兵,沒有軍餉,四處搶劫,終究成了一患。可她明明記得,這些流匪並沒有朝羅谷山接近,不承想,重活一世,事情竟然有變!
「青越,快,帶上娘,咱們先離開這裡!」
若真是碰上那流匪,後果不堪設想,阿蘿當機立斷,山莊裡各樣金銀細軟都拋卻,先逃命要緊。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0/23上市的【文創風】683《七叔,請多指教》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