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過得小半個月,留在村中負責保護她的一名兵士前來向她稟報道,將軍奉陛下之命領軍攻打長洛城,長洛城破指日可待。
她頓時又驚又喜,為的是終於等來了程紹禟的確鑿消息。
長洛城的戰況如何,凌玉每日也只是從村民的閒話中得來,也不知真假,只知道新帝下了旨,不惜一切代價要全力攻陷長洛城,如今長洛城中人人自危。
程家村也有人家的親戚在長洛城中,每每提及長洛戰事,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又忍不住一陣破口大罵,罵攻城的、罵這混亂世道的,只是每一回看到凌玉的身影時,又立即將話給嚥回去。
長洛戰事一起,凌玉在村裡的處境就比較尷尬了,村民們便是消息再閉塞,也知道領兵攻打長洛城的,正是他們村裡的程紹禟。
再過得一個月餘,兵士帶來了捷報,朝廷大軍攻破長洛城,齊王帶著妻妾兒女倉皇出逃,定遠將軍程紹禟奉旨追堵。
「這便是說,他一時半刻還不能前來接我,是不是?」凌玉問。
「雖是這樣,不過夫人請放心,齊王如今身邊只得數百人馬,根本逃不了多久。」
「是嗎……」凌玉喃喃說著,心裡不知為何卻有些不安。
讓程紹禟前去追堵齊王……也不知唐晉源有沒有跟在齊王身邊?若是連他都在的話,新帝或許作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她用力咬了咬唇瓣,但願一切都不過是她多心了才是。
可一想到程紹禟的性情,她又不禁嘆了口氣。
一輪圓月漸漸爬上柳梢,月光柔和地鋪灑地面,似是給大地披上了一層銀紗。
齊王妃坐在圓石上,微微仰著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夜風輕拂而來,拂動她的衣帶翻飛似蝶。
「妳在想什麼?是不是後悔當年嫁了本王?」
齊王低沈的聲音忽地在她身後響起,她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又聽對方似是嘆息道──
「洞房花燭那晚,妳臉上的抗拒便是那樣明顯,又哪是如今才後悔這門親事的。」
她沈默片刻,輕聲回答:「事到如今,殿下還執著這些又有何用?」
「有用的。阿苒,在妳心裡,我當真便不及那段廣林嗎?」
阿苒……齊王妃怔了怔,為著這個記憶深處的小名。
「他不過是凡夫俗子,如何能及得上殿下半分?」良久,她垂下眼簾,淡淡地回答。
「事到如今,妳還不願意與我說些真心話嗎?如今朝廷大軍步步進逼,說不定程紹禟明日便會追殺而至……阿苒,我只是想要妳一句實話,當真便那般難嗎?」齊王苦澀地勾了勾嘴角。沈默縈繞在兩人身邊,久久等不到她的話,齊王終於失望了,搖搖頭,正想要離開,忽地聽到她一如既往的清冷聲音。
「廣林,是我讓他前去投奔你的。你貴人事忙,想來不會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年輕人,懷著對你的敬仰與對前程的期待投奔你而來,可你卻活生生地打破了他的希望。」說到過往,齊王妃喉嚨一哽,眼中瞬間便湧上了淚。「趙奕,你不願收下他便罷,何苦還要出言相諷?你可知道,因為你的那番嘲諷之話,他受盡了嘲笑,嘗夠了折辱,最後連死也尋不到凶手!」想到當年那個人的死狀,她終於崩潰,猛地朝他撲過去,一下又一下地往他身上打著,發洩著積累多年的悲憤。
齊王臉色一白,緊緊地抿著雙唇。那是他此生唯一做過的一件悔事。
當年他在宮中再度遭受趙贇等兄弟們的羞辱,回府時在府門遇到一名前來投奔的男子,當時他心中充滿了憤怒與不忿,又哪裡聽得進那男子的一番高談闊論?當下毫不留情一一反駁回去,最後直接讓下人把他轟出門。
再後來,他便聽聞那男子在與人的爭執中出了「意外」而亡。
懷中女子的動作漸漸弱了下去,最後只是緊緊地揪著他的衣角,放任自己痛哭出聲。
他一言不發地摟著她,直到懷中人哭聲漸止,才啞聲道:「妳只道當年他是與那些貴家公子起了爭執,不知被何人失手推至路中,教他被失控的馬車撞死,到後來官府抓不到凶手便不了了之,哪裡知道,當日此事並非意外,他是被人刻意謀殺,而設局害了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妳的嫡親叔父,如今的靖安侯爺!」
齊王妃的哭聲頓止,在他懷中不敢相信地抬頭。良久,她忽地笑出聲來,笑著笑著,眼中又再度泛起淚光。「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拭了拭眼中淚水,藉著月光望向身邊的男人,意外地對上他有幾分憐憫,又有幾分柔和的眼神。隨即,她便聽到齊王輕聲問她。
「當年妳讓段廣林前來投奔我,是不是說明我在妳心中也不是那樣不堪的?」
她輕輕抿了抿雙唇,在他隱隱帶著期盼的眸光中,終於緩緩地回答:「當年的齊王殿下,是世人眼中光風霽月般的人物,禮賢下士,謙和有禮,又哪會是不堪?」
齊王怔住了,片刻,臉上綻開了喜悅的笑容,忽地握著她的手,啞聲道:「阿苒,得妳此話,便是明日就死在程紹禟等追兵手中,我也毫無遺憾了。」
齊王妃輕輕掙開他的手,低著頭,再不說話。
遠處的映柳抱著齊王的外袍,怔怔地望著那對相對而立的璧人,月光下,男俊女俏,同樣是掩不住的滿身風華,她忽地生出幾分自慚形穢來。
只有王妃這樣出身世家大族的嫡女,才能配得上他吧……
她輕咬著唇瓣,低頭掩飾滿臉的黯然,緩緩地回了屋。
程紹禟帶著追兵,有如天降般出現在齊王敗軍面前時,不只齊王,便連晏離的臉色也變了。
尤其是晏離,他素來自負神機妙算,對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尤其精通,本以為追兵會被他設下的迷局擋下數日,不承想半日時間不到,程紹禟便已經帶著兵馬追殺而來了。
「齊王殿下,是你們束手就擒,還是本將親自動手?」程紹禟勒住韁繩,持著長劍擋住齊王等人的去路,沈聲問。
「程將軍好本事,敗在你的手上,本王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是,本王縱是戰死,也絕不會投降於趙贇那侵占了趙氏江山的野種!」齊王「噌」地一下抽出腰間長劍,厲聲喝道。
程紹禟皺眉。「殿下慎言,陛下乃神宗皇帝長子,生母孝惠皇后,世人皆知,殿下何苦做那長舌婦人之事,無事刻意詆毀陛下名聲?」
「本王從不打誑語!趙贇並非孝惠皇后所生,當年孝惠皇后生下的本是死胎,卻不知從宮外何處抱來一個孩子,假充父皇嫡子。本王母妃當日便在鳳藻宮中,親眼看見孝惠皇后身邊之宮人抱著死嬰離宮,豈能有假?只恨本王至今找不到先太醫院正楊伯川留下的那本手札,否則早就向世人揭穿趙贇的真面目了!」齊王冷笑道。
程紹禟的臉色有幾分變了。
齊王卻不待他再說,一揮長劍。「趙贇生性殘暴,視人命如草芥,程紹禟,本王敬你是一條錚錚漢子,卻不想你助紂為虐至此,既如此,本王也不欲再多費唇舌,今日便與你決一死戰!」說罷,雙腿一夾馬肚子,揮劍便朝程紹禟衝過去。
「殿下!」唐晉源連忙策馬而上,緊緊護在他的身側。
程紹禟擋下齊王刺來的一劍,兩方人馬頓時便陷入混戰。
齊王妃、晏離、映柳母子等毫無自保能力之人被侍衛緊緊護著,往後退去。
齊王妃不時回頭,望向身後浴血奮戰的齊王,看著他好幾回險些被程紹禟挑下馬,驚得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殿下!殿下──」映柳又驚又怕,眼睜睜地看著齊王胸口中劍,終於忍不住哭叫出聲。
「你們不用管我們了,快去助殿下退敵!」齊王妃厲聲朝身邊的侍衛道。
那幾名侍衛想也不想地拒絕。「殿下有命,王妃在,屬下便在!」
齊王妃愣了愣,就這麼一瞬間,看到齊王左臂又中了一劍,遂尖聲喝道:「殿下若不在了,我們哪還有命!快去!」
幾名侍衛也看到齊王的危急,又聽齊王妃這般說,當下再不猶豫,立即持劍飛身而去,很快便加入戰局。
晏離想了想,亦緊緊地跟著而去。
「晏先生,你……」齊王妃一時不察,看著他驚險地衝上前,再一看身邊的映柳母子與那名嚇得雙腿直打顫的奶嬤嬤,一咬牙,喝道:「還不快走,等死嗎?」說完,率先便往後退去。
那邊,程紹禟賣了個破綻,趁齊王中計之時,揮著長劍「咻」的一下,便將他挑落馬下。
立即有兵士上前,欲將他生擒,卻不想唐晉源動作更快,暴喝一聲衝殺而來,與幾名侍衛急急把齊王救下去。
程紹禟一夾馬肚子便要追殺而去,忽地聽到有人大聲喝道──
「程將軍,難道你不顧當年青河縣大牢,齊王殿下對你的救命之恩嗎?」
程紹禟急急勒住戰馬,長劍一舉,制止了欲殺上前的兵士,看到一身狼狽的晏離疾步從混戰中而來。
藉此機會,齊王手下的殘兵立即把齊王緊緊地護在當中,嚴陣以待,滿是肅殺之氣。
晏離來到兩軍當中,努力平復幾下呼吸,才緩緩道:「程將軍可還記得當年青河縣大牢之事?鏢局丟失重鏢,眾鏢師入獄受盡嚴刑拷打,危在旦夕,若非齊王殿下親自出馬,將軍當日便已經死在青河縣大牢。大丈夫立世,當懂知恩圖報,當日齊王殿下與將軍等人素不相識,只因吳總鏢頭求救上門,便仗義出手相助,如此大恩,難不成便是換來今日將軍的窮追不捨嗎?」
「程大哥,當日鏢局眾兄弟結義,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可惜你我各為其主,終於兵戎相見,宋大哥等兄弟九泉之下若是得知,只怕亦是痛心不已。」唐晉源亦從人群中緩緩走出。
程紹禟緊緊抿著雙唇,手中長劍仍在滴血,一滴又一滴,滴在地上,滲入泥土中,再不見蹤跡。
他望向滿身血污的齊王,毫不意外地對上了齊王複雜又不甘的視線;再望向齊王身邊的齊王妃,想到查探而來的那些關於齊王妃多次襄助凌玉之事。最終,視線落在唐晉源身上。
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無論何時何地,均能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性命交託的兄弟,可此刻,自己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卻是防備與警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地一揚手,薄唇吐出兩個字。「退開。」
「將軍?!」和泰大吃一驚,想要勸說幾句,可看到他面無表情的模樣,終是一咬牙,揮起手上令旗。「退開!」
話音剛落,兵馬齊刷刷地退往兩邊,讓出當中一條路來。
「他日相見,便是決戰之時,晉源,你我兄弟緣盡於此!」程紹禟翻身下馬,緩步來到唐晉源跟前,忽地手一揮,長劍割下袍角一處。
唐晉源眼中複雜難辨,亦不遲疑。「程將軍,再會!」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1/15上市的【文創風】711《執手偕老不行嗎》4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