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爭一塊肉
江淮魚米之鄉,萬頃良田,一到秋收之際,便是遍地金黃,稻米碩碩。而地處江淮西南安鄉轄區的石頭嶺,顧名思義,山上除了嶙峋怪石以外,可謂寸土寸金,除了隨處可見的歪脖子樹木,難見恆產。這大河村位處石頭嶺下,村裡幾十戶人家,依山傍水,祖祖輩輩就守著山窩窩裡老祖宗留下的幾塊田地過活。
如今正是農忙季節,晌午時分,正是炊煙裊裊時,只聽得「吱──」一聲,崔家小院二進的房門打開,周氏披著外衣,一臉睡眼朦朧地打著哈欠走了出來。她瞇著一雙倒三角眼,徑直摸進了灶房,抄起鍋蓋,正待要看看晌食吃啥,卻看到那鍋子比她的臉還要乾淨,再一摸灶膛,冰冷得沒一絲火息,頓時再無睡意。板著一張老臉兒,出了灶房,直奔院裡,插著腰,倒豎著一雙掃帚眉,特意提高了八度音,意有所指地開了腔兒──
「不就是懷個孕嗎?呸!還真當自己是什麼金貴玩意兒?一天到晚窩在房裡,還能生個金蛋出來呀?沒見著孝順我老婆子,倒指著老婆子我把吃食送嘴邊去,就不怕吃了遭報應!老婆子我真是個苦命的呀!一把屎、一把尿地送走了婆婆,沒享一天清福,現在又指著我個老婆子來伺候這麼個祖宗!苦啊,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周氏說到後面,簡直就是嗷著嗓子一陣捶胸頓足,皺巴著一張老臉,就跟貼在門上張牙舞爪的門神一樣。
五進房內,李氏因著肚子不舒服,一直未曾起,迷迷糊糊間聽到院子裡周氏指桑罵槐,終睡不下去了。扶著床沿,捧著六個月的肚子,也顧不得整理凌亂的髮髻,蹭出房門,強笑著細聲細氣地說道:「娘,您別說了,都是媳婦的錯,媳婦這就去給您做飯。」
「呸!妳以為我就念著妳那頓吃食?男人們在外面辛苦一天了,要指著妳,怕是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想當初我懷孕的時候,哪天沒幹活?也就我家那傻兒子把妳當個寶,我看還指不定生出個什麼東西來呢!」周氏見著李氏那張蠟黃的小臉,再看看她那瘦得只剩下肚子的身形,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要是當初二子娶了她娘家姪女,只怕現在都抱上三大胖小子了,哪像李氏,都成親十幾年了,還生不出個帶把的!是有個賠錢貨,可還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呢?!
李氏被婆婆這麼一說,更是不敢抬頭了,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卻也不敢出聲反駁。她好不容易才懷上這胎,還來不及享受懷孕的喜悅,便昏天暗地地吐了三個月,及至好點了,能下地了,這幾日農忙,她也不想閒著,被婆婆嫌棄,便攬下了做飯的活計。哪曾想不過兩日,肚子便開始隱隱作痛,這才又不敢下床,免得動了胎氣。
「傻愣著幹什麼?難道還要我這個老婆子把妳請到廚房?那要不要我順便把飯做了,送妳嘴裡去?」見李氏站在原地,久不動彈,周氏只覺得火氣噌噌噌地往上直漲,看李氏沒一處順眼的,幾步走到李氏面前,說著邊去攙李氏的胳膊,倒真有將她請到灶房的架勢。
「媳婦不敢,媳婦這就去!」李氏見周氏這般舉動,自是猛的一驚,後退兩步,避開周氏的手,一手扶牆,一手捧著肚子,垂著頭便往灶房小步蹭去。
「哼,想要我老婆子伺候妳?就怕妳福薄,受不起!」周氏絲毫不介意拉大仇恨,見李氏蹭到灶房,完全沒有前去幫忙的念頭,倒是隨口啐了一句,轉身便回了正屋。
灶房內,李氏挺著個大肚子淘好了糙米,放大鍋內,又切了幾片臘肉上去燜上,就著早上摘的青菜,弄了點素食,而後撿了個碗,打算從罈子裡掏點鹹菜。只是還未蹲下,忽感小腹墜脹,腿腳虛軟無力,兩眼發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身子便要往地上倒去!她想要向周氏求助,可張了張嘴,卻已經發不出聲音,一時間絕望湧上心頭。
崔景蕙剛好從田裡回來,聞著香味往灶房一看,便看到這般模樣,頓時嚇得大驚失色,三步併作兩步衝進灶房,箭步托住李氏下墜的身體,將她慢慢放置到凳子上坐下,一隻手支撐著李氏的身體,一隻手死死摁住李氏人中的位置,同時大喊道:「阿嬤,快來,我娘暈倒了!」
聽到崔景蕙的叫喊,周氏猛一拉正屋的側門,探出頭來,看到李氏那一副虛軟的模樣,臉上一青,嘟囔了一句。「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崔景蕙只當沒聽見周氏的抱怨,扶著已經緩過些勁的李氏便往外走,待出了灶屋,這才回頭丟了一句。「阿嬤,您看著點火,別讓飯糊了!阿爺說,今日得把田裡的活兒都幹完,不然今兒個大夥兒晚上都睡田裡。」
「一個個倒真能了,竟指使起老婆子來,我呸!」周氏嘴上這般說著,雖一臉的不情願,卻還是往灶膛處挪了幾步,拾起幾根柴火塞進火漸熄滅的灶膛,順手掀起鍋蓋,看著實打實的糙米香味迎面撲來,頓時只覺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喚,忍不住嚥了口口水,可是面上的顏色卻沈了幾分。「一天的口糧,一頓就給煮了,真是個敗家娘們!」可話雖如此,周氏終究還是沒捨得掏一半出來留著晚上吃。
崔景蕙一路將李氏攙進了五進屋內,扶到床上,蓋好薄被,一臉擔憂地看著李氏蠟黃消瘦的臉。李氏因前些年滑過胎,身子一直很虛,如今這胎懷得也是極不穩定。這幾日操勞了些,已經有漏血的跡象,要是再這麼折騰下去,這孩子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大妮,妳怎麼回來了?」李氏一臉虛弱地躺在床上,看著崔景蕙,倒是有些心虛起來,畢竟一大早時,崔景蕙可是一再囑咐過自己不要起身的。
「該是我回來!要是我不回來,指不定弟弟會出什麼事呢!不是說了不讓您起身,您怎麼就不聽呢?這要真出了什麼意外,您讓爹可怎麼活啊!爹念了一輩子,終於要如願了,您這倒是……倒是真不想給爹留個後了!」崔景蕙一副恨鐵不成鋼地望著李氏,再加上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活脫脫就是一個小大人模樣。她也是被李氏這般麵團子的性子給氣到了,本來這胎就懷得不穩,還盡會自個兒折騰,虧得她回來了,不然到時候喊破皇天都沒用了!
「大妮別怕,娘這不沒什麼事嗎?就是一時緩不過氣來而已,現在緩過來也就沒事了。剛才的事可別和妳爹說,免得妳爹為難,知道嗎?」李氏已是習慣了崔景蕙的大包大攬,被女兒這麼訓斥著,倒也沒有半點不悅,反而是一臉的不安。
崔景蕙一臉無語,她都活三輩子了,啥大風大浪沒見過?這還不是心疼李氏被當個包子一樣揉來捏去?要換成別人,她也就只願做個看戲的。
「娘,您也無須在這裡哄著我,這事我定會向爹說的。您也知道自己的身子骨,能懷上這胎已經是萬幸了,平日裡我隨您折騰也就算了,現在您可是兩個人,心裡就沒有個數嗎?」
「我也知道自己這身子不爭氣,可是妳也知道妳阿嬤說話……不中聽,娘這聽了心裡難受得緊,她畢竟是咱娘,咱怎能裝作沒聽見呢?再者,娘也一大把年紀的人了,我們作為晚輩的,總該順著她不是……」李氏一臉無奈地瞥了崔景蕙一眼。她這妮子啥都好,就是太操心了!也怪自己不爭氣,到頭來,倒是要讓個小孩子操碎了心。想到這兒,李氏不免更加愧疚了,伸手摸了摸崔景蕙的頭。「好孩子,娘讓妳受累了。」
「只要娘和弟弟平平安安的,讓我做什麼都不覺得累。娘,您別說了,好生歇著。」崔景蕙瞇著眼睛,享受這一刻的溫情,腦中卻飛速地運轉,想著該如何讓李氏補補身子。
「嗯,娘聽大妮的!」李氏柔柔一笑,看著崔景蕙的模樣,另一隻手摸了摸肚子,一時間,屋內溫情暖暖。
「大妮,磨蹭著啥呢?還不快點把飯給阿爺送去!李氏這麼大個人了,難道還指著妳個小屁孩伺候!」門外,周氏等飯熟了,裝好了飯,久不見崔景蕙出來,終沒耐住性子,跑到院子裡吆喝了起來。
「阿嬤,我這就去!」崔景蕙朝門外應了一聲,隨即轉頭一臉不放心地看著李氏。「娘,要不等我送完飯就回來陪您?」
「這不好吧?大夥兒都在忙,我躲懶在家裡已經心中不安了,要是再搭上個妳,指不定娘又不高興了……」李氏惴惴不安地望了一眼窗外,心中雖有些意動,可面上卻還是有些猶豫不安。
「娘,您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地躺著,保護好肚子裡的弟弟,其他的管他做甚?我現在也就是拾個穗兒,沒多大事兒。」崔景蕙一臉無奈地看著李氏。她這個娘,心地是極好的,可就是性子太弱,總想著別人,到頭來被忽視的卻是自個兒。
「妳要是不去,這……大嫂會不會不高興?」李氏顰著眉,還是一臉的不安。
崔景蕙苦笑不已。「伯母自個兒都把一雙兒女送娘家躲懶去了,我這又不是沒幹活,娘您就放心吧,我待會兒就回。」她替李氏掖了掖被子,倒是不耐再聽李氏的各種擔憂了。她關上門,將李氏留在屋內,回頭便看見周氏端著菜碗,摞得緊實的,都堆出了碗邊,上面鋪著四、五片臘肉,正坐在小院裡扒著米飯,見崔景蕙出來,頭都沒抬一下。
崔景蕙倒是沒理會這些,進了灶房,看見周氏準備好的盛著飯菜的籃子,飯用大缽子盛著,上面鋪著六、七片薄得透亮的臘肉,拌好的青菜也去了一半,鹹菜倒是一點都未動。再掀開鍋蓋,果不其然,裡面只剩下刮邊能得的一撮撮糙米,臘肉更是連豆丁大個點的都沒有。
崔景蕙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拿了碗從大缽子裡盛了碗飯出來,又挾了兩片臘肉、一筷子青菜放上面,然後把大鍋裡的糙米刮乾淨,放進缽子裡,又去罈子裡挖了小半碗甜醬,這才作罷。
端了飯,穿過簷下,周氏的一大菜碗飯已經入肚了大半,上面哪還有半絲臘肉的影子?
*欲知精采後續,敬請期待3/5上市的【文創風】723《硬頸姑娘》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