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評論家曲辰專文推薦
以故事,將警察恢復成人——橫山秀夫的《64》
先想像這樣一個畫面——
許多年輕的臉孔,堅毅的橫身在建築物前面,為了抗拒接下來一切要施加的不正義的力量,他們手勾著手,緊挨著彼此,希望成為一個巨大的障礙。而在怪手出動之前,警察變成了工蟻,緩慢、堅決地將阻礙排除,他們一個個拆卸著抗議者的手腳,直到鬆動就拔除出人群,清空後,該破壞的還是被破壞了。
為了避免失焦,我不打算為這個畫面下任何與現實對應的註腳,只是有次看到新聞中抗議群眾與警察劇烈的扭打,在當下極度支持抗議群眾的立場時,我忽然好奇起一件事情:
那些警察,在想些什麼?
我的意思是,站在歷史的轉捩點,我們總是可以看見類似的圖像,警察們作為公權力的象徵,以自己的身體與時代的潮流相牴觸,當反叛的那些人們成為主流,警察於是休息,等待與下一波潮流碰撞的時刻到來。但是,難道警察總是服膺於他們所隸屬的權力,而從未質疑過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嗎?
特別是,如果我們把警察視為正義的代表,而他們在這種時刻總在阻擋正義女神對世人露出微笑,那警察究竟是以怎樣的姿態出現在現代社會裡的?
我並不試圖要說明所謂「平庸之惡」,而是要用這個例子來說明,警察,與其說他們是一個一個的人,不如說他們具備的組織性質更為強烈。我們總想像他們為政府的延伸,宛如手或腳,上面傳達什麼指令,手腳就做出什麼動作。
顯然不是這樣的,在手腳的內部,還有更多的對抗與互動存在。
而這些,橫山秀夫都看到了。
1957年出生的他,擔任了十二年的地方記者,之後以《羅蘋計畫》(1991)出道,以《影子的季節》(1998)這部小說引起日本推理文壇注目。他將過去常人所看不到的「警界的內部」暴露出來,每個人在其中鬥爭、擺蕩,行有餘力才追求那些我們所關心的「正義」,與眾不同的視角將他推向日本警察小說的王者位置,也因此造成他自身作家生涯的危機。
走紅後各界稿約不斷,橫山長年過著一天睡不到三小時的生活, 2003年終於因為心肌梗塞而倒下,這時,也剛好傳來他在前一年出版的《半自白》入圍直木賞的消息。不過就像是不打算讓他好好休養一樣,隨即發生直木賞評審委員對其小說發表「缺乏真實性」的評語,而讓記者出身的他覺得被羞辱了,憤而發表「直木賞訣別宣言」,決定從此不再與直木賞有任何瓜葛。
這騷動乍看很快就落幕,橫山秀夫卻因此有了貧血、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等毛病,精神更陷入了非常嚴重的憂鬱階段,一直走不出來,卻又勉強出了幾本書, 在2005年的《震度0》出版後,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沉潛了四年打算以《64》作為復出作時,又發生了嚴重的身心症狀。「當時我的腦袋機能非常低落,連主角的名字想不起來……每天晚上面對著電腦,卻連一行字都寫不出來」,橫山秀夫在某次的訪談這麼說,後來,《64》卻成了他篇幅最長,企圖心也最宏大的一部長篇作品。
這本小說充滿了各種可能發生在警察身上的衝突,除了個人與組織的鬥爭外,警察廳與縣警之間的齟齬、警察這個工作與家庭的拉鋸、甚至警察與記者的攻防戰,全都具體而微的出現在主角身上。故事以一種緻密的質地展開,開場主角三上與妻子去確認一具屍體是否是他們女兒的片段,不明寫悲傷卻能讀出夫妻倆塵重的身影,橫山一點篇幅都不浪費,精巧的佈置了一個壓抑卻又吸引人的開場,讓我讀到胃彷彿沉著個鉛塊,卻又無法把書放下。
在推理小說的評論傳統中,不爆雷是最基本的美德,而面對如此一本恢宏又精細的小說,多做任何說明都會傷害讀者的閱讀樂趣。但我仍忍不住想對書名多做一點說明,書名《64》意指昭和64年,雖然這一年才過七天就改元為平成,但還是發生了一樁女童的綁架案,到了十四年後依然沒有偵破,於是主角以及一干警察必須與綿延十幾年的時間對抗,找出真相。
聽來熱血,卻在時間的磨折下沁著哀戚的意味,這樣的對抗形式與警察和組織的關係恰為對位,於是橫山秀夫展現了我們所以為的組織下的寂寞與哀愁,也恢復了警察作為一個人的可能。
「小說富於意義,並不是因為它時常稍帶教誨,向我們描繪了某人的命運,而是因為此人的命運借助烈燄而燃盡,給予我們從自身命運中無法獲得的溫暖。」這是班雅明說的話,橫山秀夫所做到的,也不過如此而已。
譯者序
身為一個翻譯,最開心的事莫過於能夠翻譯到自己喜歡的作者的作品吧!因此,身為橫山秀夫老師的忠實讀者,當我得知自己有機會可以翻譯他的大作時,興奮得簡直要飛上天了。更何況《64》還是繼《震度0》以來,相隔七年的最新長篇力作,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感到光榮的事了。
橫山老師的作品向來具有「一筆入魂」的美譽,因為他總是能夠一針見血地直指人性最幽微的黑暗與醜惡,赤裸裸地寫出埋藏在衣冠楚楚的假面底下,不為人知、也實在是不能拿出來見人的那一面。
案件在橫山老師的作品中從來不是重點,只是用來推動書中各個派系的人馬進行心理角力的觸媒。本書名為《64》,指的是發生在昭和六十四年(西元一九八九年)的一樁女童綁架撕票命案。該案在書中雖然已經是過去式,卻猶如陰魂不散的亡靈般,深刻地影響著書中每一個人物的命運,引發了各種蝴蝶效應。
橫山老師之所以能在後起之秀如雨後春筍般不斷掘起的日本推理小說文壇佔有誰都無法取代的一席之地,主要還是因為他對於人性的冷眼觀察、精準描寫至今尚無人能出其右。他不會為了增加戲劇性而去描寫走偏鋒的社會邊緣人格,他筆下的小人物永遠是那麼地有血有肉而真實,就像你性格中的自我,就像我性格中的私心、就像身邊路人甲乙丙丁的冷漠疏離、獨善其身。也因此他的作品中往往沒有大奸大惡的壞人,有的只是庸庸碌碌地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掙扎著想要出人頭地,為了保護摯愛的家人、或者是保護自己得來不易的身分地位,人性中難以避免的自私、貪婪、狡詐、算計……
而這些自私、貪婪、狡詐、算計,本來就是潛藏在你我心靈最深處的弱點,會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因為不同的誘因而露出其殘忍的獠牙。但是當主角身為警察的時候,原本不具什麼殺傷力的獠牙,卻因為公權力的加持而變得威力強大且面目猙獰。沒有人是故意使壞的,因為人類的劣根性原本就深植於每個人心中。也因為沒有人故意使壞,而是人性原本就壞,所以也不會有任何罪惡感,自私得理所當然,常常讓擁有全知觀點的讀者看得咬牙切齒。
如同書中沒有絕對十惡不赦的壞人一般,同樣也沒有充滿主角威能的人物。本書的主角三上義信只是個渺小如你我的平常人,雖然他有他的信念,但也不得不向嚴苛的現實低頭、做出妥協。他心裡有一把尺,但是這把尺上的刻度卻是時常在變動著,就像道德良知永遠都在跟現實利益拔河一樣。
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我也被其浩大的篇幅給嚇了一跳,不過仔細看下來,橫山老師顯然是嘔心瀝血地在鋪陳,六百多頁的原文居然沒幾天就看完了。
《影子的季節》《動機》的艷驚四座奠定了橫山老師身為短篇小說家的地位,但是他的長篇同樣精彩。尤其本書增加了對夫妻之情、親子之愛、同僚之誼的描寫,讓作品具有更多面向的深度與張力。
然而,就如同橫山老師的書中從來沒有英雄一般,也不必期待能在他的作品裡看到酣暢淋漓、令人大呼過癮的痛快結局。雖然最後總算是在人性的幽谷中看到了一絲微光,但終究還是讓人掩卷長嘆,久久不能釋懷。
光明永遠伴隨著最深沉的黑暗——這就是橫山作品的醍醐味,願與你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