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夜就夠了。
在這一夜的黎明來臨前,毀滅日本首都。
我有自信辦到。
何謂侵略?
所謂祖國,是要拿自己的鮮血來捍衛。
我等著看你們有沒有這種覺悟。
該你們嚐嚐被侵略的滋味了。
你們的防禦性武力,不過是紙糊的老虎。
七月十一日之夜,將會被他們這麼稱呼──眾神隱遁、勇者斷魂之夜。
※
兩天前 七月九日 晚間九點三十分
紀伊半島外海 太平洋
那是一場平壤防禦司令部的韓成烈上校既未見過,也不曾想像過的驚濤駭浪。
「每次颱風接近,太平洋都會這麼波濤洶湧嗎?」
鋼鐵嘎嘎作響,令人發毛的聲音迴盪在駕駛室裡,韓成烈向船長這麼問道。
船隻彷彿隨時都會解體。
每越過一個浪頭,就會讓韓成烈有一種空降訓練時從空中運輸機一躍而下的錯覺。
「不知……我沒在……的日子出海過。」
船長的聲音被強勁的風聲和拍浪聲蓋過。
韓成烈並非在出港時,幻想著水平線的彼端掛著一輪夕陽,船隻航行在平穩的水面上。他早有覺悟,這會是一段艱困的航行。
然而,眼前的光景仍超越了他的想像。
韓成烈面前這片黑漆漆的海,根本就是一隻發了狂的妖怪。
一片充滿絕望與恐懼的黑暗籠罩四下。
從艦橋看出去的,浪頭高達十幾公尺。橫飛側擊而來的疾風暴雨,翻弄船身。海洋上升起如斷崖般的巨浪,四處盡是白浪高聳。飛散的浪頭鋪天蓋地而來。一部分碎成水霧,飛散四濺後,化作泡沫聚集,在海面上描繪出濃白色的線條,隨著強風搖擺。
東南風九級,浪高九至十四公尺。
氣壓從九百四十百帕開始不停下降。
巨大而懾人的巨浪,一波接一波地朝「白村號」的船舷襲擊而來。前甲板的狀態猶如大航海時代在暴風雨中被蹂躪的帆船。白村號的甲板部船員,以及從中隊裡挑選出的兩個分隊的二十名士兵們,全都不顧生命危險地繼續進行著手邊的作業。萬一在這驚濤駭浪中落海,肯定會葬身大海。面對一波波要將他們拖入地獄深淵的巨浪,他們能仰賴的就只有一條繫在欄杆上的安全帶。
「船首轉為逆風!拋錨!拋傘錨!」
船長從艦橋的窗口探出身子,頂著強風,用擴音器對甲板部船員們大吼著。瀑布般的水柱自船長的雨衣傾洩而下。
七月七日凌晨兩點,偽裝成中國漁船的白村號載著兩百名中隊士兵和戰術武器,從南浦港附近的琵琶串基地出港。為了此次作戰而改造過的鮭魚級潛艇也伴隨著白村號出發。經過兩小時的航行,白村號在黃海上與中國漁船會合後,混入其間,佯裝成船隊中的一艘漁船。潛艇在水下潛望深度航行,四周由船隊圍繞,在前方貼近航行的漁船能為潛艇掩飾航跡。
漁船隊穿越宮古島與沖繩本島間的水域,來到太平洋上,並於一小時前,在紀伊半島東南外海兩百海浬處,日本專屬經濟水域(EEZ)邊界旁的公海上,與遠洋型底開式運土船「第三十四中野號」會合。如今漁船隊已駛離,韓成烈一行人正在日本南方遙遠的海洋上,將部隊連同載貨從白村號運送至在海上與其並排著的中野號上。
中隊的目的是毀滅東京。
韓成烈透過望遠鏡環顧了一圈周圍的海域。
附近未見到日本海上保安廳(註:日本的海上巡防隊。)的巡邏艇或P-3C反潛巡邏直升機的蹤影。料他們也不會冒著危險,在大風大浪中出海巡邏。一如氣象預報所言,自西南方而來的颱風益發壯大。照這樣下去,說不定會發展成一個超級強颱,打破一九七九年「泰培颱風」侵襲日本時,所寫下的中心氣壓八百七十百帕的紀錄。
白村號在進行偽裝前,是一艘兩百噸的貨輪。長四十公尺,寬八公尺,船身為三島式船──船首、船中央、船尾的甲板上各突起一座建築,分別稱為首樓、橋樓和尾樓,艦橋設於橋樓。機艙位在船身中央偏後方處,煙囪設於上甲板的右舷側。
至於並排靠攏在白村號旁的中野號,則是一次能在船斗中裝載和搬運兩千六百立方公尺沙石的底開式運土船,其船形恰似小型油輪。
韓成烈一行人以牽引纜繩繫住兩船,用白村號上附設的起重機,將船艙中的貨物運送至中野號的船斗中。
兩艘船因並排靠攏而能降低左右搖晃,但船身上下劇烈顛簸,甲板又被巨浪沖刷,使得運送作業變得極為艱困。中野號船長七十公尺長,白村號船長四十公尺長,面對巨浪時二者的船長必須以不同的方式因應。要同時使兩船穩定,極為困難。
「上校,這種情況下還繼續進行作業,未免太危險了。」
陳中校以不客氣的口氣進言,令人難以想像他只是個副官。他顴骨突出、被晒得黝黑的國字臉,因暈船而變得鐵青,窄小的額頭上冷汗涔涔。
朝鮮族特有的一對細眼中,顯露著人民解放軍潛意識中對朝鮮人民軍的輕蔑。
陳中校率領的人民解放軍,正式名稱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是中國共產黨的政黨軍隊,其母體是撐過了中日戰爭、國共內戰的紅軍。自一九四七年開始稱為人民解放軍,接受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的指揮。另一方面,韓成烈則是朝鮮人民軍的軍官,與陳中校不同。朝鮮人民軍是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軍隊,也稱為人民軍。在一九四八年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建國時所創設,接受國防委員會的指揮與統轄。
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軍隊,但自從朝鮮人民軍在韓戰中接受人民解放軍的援助以來,無論在質與量上,其實朝鮮人民軍都已成了人民解放軍的附屬軍隊。
突然間,船底被頂了起來。陳中校膽怯的眼神左右飄移。
眼前這名副官,面臨困頓的局面時,只知道張皇失措而已。
「你的任務是忠實地執行我的命令。其他什麼都不必多想。」
「我可是直接隸屬於中將麾下的中校,你憑什麼要我……」
「時間差不多了。上校,請移師中野號。」
金少校的聲音蓋過了陳中校。身為韓成烈心腹的金少校,用眼神對上校說:「隨他去吧。」
韓成烈轉過身去。兩人拋下了陳中校,快步走下了昏暗的艦橋階梯。下面是橋樓的樓層。當他們來到階梯的最底部時,背後傳來一陣賭氣的腳步聲。金少校無奈地搖搖頭。
韓成烈打開了橋樓的艙門。狂風和雨滴化作堅硬的石礫飛來。韓成烈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掌遮在眼睛上方。
船艙外的風雨和波濤都愈來愈洶湧強烈。腳邊狂風吹襲,讓人身體不禁跟著搖搖晃晃。
全身溼透的士兵們繼續在他們不熟悉的甲板上進行作業。被水銀燈照亮的甲板上,到處是一灘又一灘的嘔吐物。
士兵們發現韓成烈等人時,便停下手邊工作,舉手敬禮。
三人踏上像吊橋般搖晃不已的銜接板,向中野號移動。
韓成烈回過頭,望向那艘將部隊送至此處的白村號。艦橋的燈還孤零零地亮著。船長為了躲避襲捲而來的巨浪,還拚命地操縱著船舵。雨刷奮力地搖頭擺腦。船長緊緊盯著正前方的那片漆黑。他似乎是靠著船底傳來的震動,來判斷浪濤襲捲而來的方向與高度。令他恐懼的應該是三角浪吧。由兩道以上前進方向不同的浪濤相交而成的三角浪,在遠洋上可達到大樓的高度。三角浪的出現無法預測,會突發性地從船底將船身高舉而起,因此中型船一遇上三角浪就會立刻失去平衡而翻覆。
「船身因載貨而向右傾,叫中校的部下們往左舷靠。」
白村號的船長用擴音器對韓成烈身旁的陳中校吼叫道。
陳中校從防摔欄杆上探出上身,大聲地向部下們下達指令。
「全員往左舷移動!保持船身穩定。」
一個起重能力只有五噸的起重機,要吊起一個十噸重的貨物。這時面臨的問題,不只是起重機的壞損,還有船身的穩定。起重機臂和船首方向呈九十度垂直時,使船隻傾斜的力矩就會達到最大。
警告機臂上的懸吊重量已超過容許範圍的紅色警示燈,正在不停地旋轉發亮。
二十名士兵將起重作業交給甲板部船員後,開始在滑溜溜的甲板上踉踉蹌蹌地朝白村號的左舷移動。這時候,白浪依舊如瀑布般朝甲板襲擊而來,拚了命地要將一切捲入大海。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將安全帶的扣環扣在左舷的扶手上。
貨物一共十二件。終於將最後一件吊起時,低沉的金屬聲蓋過了風聲。
起重機的支柱再也支撐不了懸臂上的貨物重量,支柱開始從根部彎曲變形。
使固定於甲板上的支柱螺栓飛了出去。
鋼繩鬆脫。
貨物墜落。
貨物將防摔欄杆撞斷,應聲砸在白村號的右舷甲板上。
撞擊的衝擊力讓船身大大向右傾斜。
兩艘以牽引纜繩相繫的船隻,有如互相點頭般地開始傾斜。船身摩擦的聲音迴盪在一片黑暗中,有如死神的悲鳴一般。貨物往船與船之間的空隙滑落。
絞車的停止器一邊擦出火花,一邊發出破裂聲。
鋼繩從鼓式捲線器上不停地被扯出。
貨物紛紛沉入海中。
「切斷繩索!不然連我們都要翻船了。」
甲板上有人大叫道。
鋼繩奇蹟式地卡在起重機的滑輪上,貨物的墜落也停止了。
趁現在。正當大家都這麼想時,船首忽然高舉了起來。
韓成烈看著漆黑的前方。
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巨浪從黑暗中迫近。那是猶如巨牆般的大浪。
中野號的船長扯著嗓門叫道:「沒救了!」
「振作點,你可是這艘船的船長。」韓成烈揪起船長的前襟。
「這船哪越得過那種巨浪,我們死定了。」
「這種喪氣話等你下了地獄再說。做好你該做的事!」
韓成烈對著仍在驚恐中的船長吼叫道。
「快去做!」
船長全身一震。
「啟動引擎!全速前進。快!」
船長朝內線對講機喊著。
一波波的振動相互交疊地從腳下的機艙傳來。
白村號的甲板部船員用斧頭砍斷傘錨。
兩艘船的煙囪幾乎在同一時間噴出黑煙。
船尾的螺旋槳在水面上捲起泡泡。兩艘船開始前進。速度漸增。
兩艘船衝向逼近他們的巨浪。
船首被海浪高高舉起。危險信號的汽笛聲響徹船艦。
「上去、上去、快點上去!」
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的船員大叫著。
巨浪之牆高聳。浪濤站立得愈垂直,船身傾斜的角度愈大。
周圍的人都緊抓著扶手,以防隨著傾斜角度滑落。
引擎發出咆嘯。兩艘船對準了浪尖駛去。
從頭頂上強壓而來的浪頭開始崩解。撐住。只要再撐一下。
他們已經能越過浪頭窺視到浪濤背後的那一片漆黑。
船首穿過了浪頭。腳下的重力瞬間消失。
「辦到了!」有人歡呼道。
然而……這次換船頭開始緩緩地向下鞠躬。
船要向下墜落了。
下個瞬間,船身像雲霄飛車般開始下降。
要墜落了、要墜落了。方才的歡聲立刻轉為哀嚎。
「船首要接受衝擊了!大家抓穩!」
兩艘船順著浪背滑落。船身不停加速。
漩渦捲動的海面就在眼前。船首衝入水面,發出轟然巨響。船首不斷沒入海中。海面已經迫在眉睫。
船身嘎嘎作響。甲板部的船員們在甲板上朝著船尾爬上去。
船身終於停止沉降。船首開始緩緩朝向原位抬升。
最後,船首終於從黑漆漆的海中破浪而出。
韓成烈看到了白村號。原本列隊站在左舷甲板上的士兵,這會兒全被拋出了扶手外。
所幸他們身上綁著安全帶,而沒有被大海沖走,全員倒吊在船外。
遠方傳來如揮鞭鞭打般的聲響。中野號向左傾斜。就在此刻,固定住白村號的牽引纜繩,從上甲板的牽引柱上鬆脫。
白村號失去了支撐,一口氣加速向右傾斜。
「你看那兒!」金少校指著白村號的船尾。
「右舷後部垃圾滑槽的開口壞損。海水正在往船內倒灌。」
「切斷貨物的纜繩!」
韓成烈一吼,陳中校趕緊從腰際的槍套中抽出手槍。
「蠢蛋,子彈哪射得斷纜繩。用醋酸,用醋酸溶解切斷。」
海水仍繼續從滑槽口灌入白村號的船內。當船身愈向側邊傾斜,就會在傾斜側的浮力作用下,因鐘擺原理而產生一股復原力與傾斜力抗衡。只不過,當船身超過一定的傾斜角度時,復原力就會瞬間消失。
沒入海中的貨物將白村號的右舷愈來愈向下牽引。
白村號就像以慢動作鏡頭播放般,船身緩緩地傾斜而去。
船員們紛紛墜入海中。甲板已垂直聳立。
白村號終於筋疲力竭地完全傾倒。白村號上的照明全滅,四周被一片漆黑包圍。海水從煙囪、破損的窗口,從所有船身上的開口灌入白村號中。從船內被擠壓出的空氣,化作白色泡沫包圍船身。白村號驟然沒入海中。
從艦橋傳來了船長死前的哀嚎。
「安全帶!解開安全帶!」陳中校向吊掛在左舷上的士兵們狂喊著。
與扶手相繫的士兵們,隨著船身被拖入海中。
一個、又一個。他們望著中野號,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遺。
在恐懼中僵直,在憎恨中咆嘯,雙臂向上高舉,他們正在哭泣。
其中一人用手槍射穿了自己的頭部。
即將被巨浪吞沒的士兵,朝韓成烈行舉手禮。
巨浪蓋向白村號。
白村號帶著二十名士兵,沒入太平洋。
無數泡泡從海中湧起。救生圈、木箱等殘骸被沉沒處所產生的漩渦一一吞噬。
「我早就警告過你了。」陳中校一臉凶惡地頂撞韓成烈。
韓成烈一掌掐住陳中校的脖子根部。
「你還有那個閒功夫哭喪著臉?別忘了你是副官。」
「上校!我的士兵不是送給你當祭品的。這個責任你非扛下不可。」
陳中校朝韓成烈一抓。
韓成烈反抓住陳中校的雙手手腕,一口氣向上一扭。
陳中校的慘叫聲劃破黑夜。韓成烈貼近陳中校的臉。
「指揮官的責任追究,不是以兩個分隊的生死來決定,是以作戰的成敗來決定。你可別搞錯了。」
韓成烈把陳中校往旁邊一推。陳中校踉踉蹌蹌地撲在防摔欄杆上。
雨打著韓成烈的臉頰,風颳著陳中校的臉龐。
在戰場上,感傷是多餘的。現在亟需的是,能取代失去的二十名士兵與十噸裝備的戰術與信念。一名部下的性命,要拿一萬個東京都民的生命來交換。
狂風暴雨中,韓成烈一聲令下,中野號朝東京灣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