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條薰子是在十六年前的寒冷冬日選擇死亡的。
指尖撫過書上所寫的日期,我半嘆息地自言自語。
這樣沒問題嗎?疑惑與自嘲參半的情緒在腦中盤旋。
平成○○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這天是東條薰子的忌日——同時也是我……加加峯鈴的生日。
過強的冷氣令身體不由得一顫,我把溫度調高一些。
奇妙的共同點。
忌日和生日。我出生在東條薰子死亡當天。這是巧合嗎?——真蠢,當然是巧合。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因此機率是三百六十五分之一,並非絕不可能發生的情況。
——可是,萬一不是巧合呢?
讀完這本書後,我滿腦子都在思考這個「不可能的可能性」。
連我都覺得自己不對勁。但是,我也無可奈何。
畢竟,我確實深受舊校舍的吸引、注意到了那叢紅玫瑰;也忘不了那個人——鏡音蓮,這是不爭的事實……。
我闔上書本。
然而思緒仍舊繼續運作。
轉啊轉的。
始終無法導出正確的結論。
「——我該怎麼辦才好?」
這句獨語裡,自然而然地夾雜著嘆息。
我拉開書桌的抽屜。
裡頭放著褪色的便條紙,以及泛黃微髒的信封——這些是我從海都老師保管的紙箱中偷出來的東西。
綻放獨特柔光的紅色玫瑰封蠟早已碎裂。是的,我已經看過裡面的信了。
正確來說,那不是信,而是幾張並非要給特定的某個人、記錄著「記憶」的紙張。大概是那本日記缺少的一部分。
內容——我看不太懂。不對,其實我很清楚才對。裡頭所寫的很可能就是真相。
——難不成,我是被選上的人嗎?
被誰選上?是鏡音蓮?還是東條薰子?
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巧合。不過,這也許是奇蹟,亦或是記憶帶來的詛咒也不一定。
我搞不懂。
該怎麼辦才好?
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商量!
——唧唧蟬鳴纏繞在耳邊。
我徐徐望向窗外。
夏季陽光產生漫反射,令眼前一片白茫茫,悶熱的空氣使我停止思考。
別再發呆,認真想想吧。
既然無法忘記,最起碼得想出能讓自己釋懷的解決辦法。
這件事不能找美來討論。當然,我也不能向家人尋求幫助。至於朋友和社團夥伴,她們壓根兒不曉得發生過這起事件。
——既然這樣……。
我握緊手機。
然後滑動手指,在電話簿裡尋找「青部海都」這個名字。
第四章
宣告放學的鐘聲,以及逐漸西沉的火紅夕陽,是我變身為娃娃的信號。
狹小的「盆景」,是唯一能讓我自由自在的場所。即使我倚著書架把腳伸直,沒規矩地坐在地上,也不會有人煩言碎語。
待在這裡的我不是「東條薰子」。掙脫「東條薰子」這個咒縛的我,已不再是任何人了。只要待在這個無人責備我的空間,我就能恢復成原始的自己。
老師總是面向桌子,在稿紙上寫東西。
話雖如此,老師寫的並不是文章。
老師說這叫做「塗鴉」,有時寫的是著名的和歌或單純的英文單字,有時則是希臘語或拉丁語之類我不怎麼熟悉的外語名言,老師很喜歡用紅筆寫下浮現在腦中的文字。
寫膩了老師就會放下紅筆,對我喚道:「薰子,過來。」
不過我並沒有應聲。我故意裝作沒聽到。
「薰子。」
在我開口回答之前,老師都會不斷呼喚著我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呼喊著「薰子」。
其實我很喜歡老師像這樣喊著自己的名字,不過這件事我不曾告訴過老師。品味受老師渴求的愉悅感,是我的祕密樂趣。
「薰子!」
不過,這終究是藏在我內心的喜悅。
我的不理不睬激怒了老師,不久他便焦躁地離開座位,有些粗魯地把我抱起來。
——頃刻間,身體好似輕飄飄浮上了空中。
「不要。」
我小小抵抗,老師的手臂便用加倍的力氣箍住我。
就連這時產生的些許疼痛,都莫名地讓我舒服不已。
印象中,至今不曾有人像這樣抱起我。畢竟父親不會做這種事,母親又只會發脾氣。在遇見老師之前,我從不曉得依偎某人的感受竟是如此美妙。
反抗似地互相嬉鬧一會兒,老師便強行把我抱到椅子上坐好。隨後,他也坐在我旁邊。
我望向桌上。
許許多多的紅字羅列在全新的稿紙上。
可是,我並不像從前那般覺得厭惡。一定是因為,我已經知曉當中完全沒有針對自己的負面情感吧。
「——噯呀,我都忘了自己有東西想拿給老師看。」
我突然想起來,旋即從書包裡掏出一張老舊的生日卡。
老師一臉訝異地看著卡片。
「這是?」
「這是小時候奶奶送給我的生日卡。」
我滿心懷念地撫摸生日卡上的浮雕。
早已過世的祖母,是唯一願意愛我、關心我的親人。
這張生日卡就是祖母送給我的。
上頭畫著佇立於湖畔的天使。
天使的模樣見仁見智。有人畫成可愛的小孩,也有人畫成溫柔的女性。
我的生日卡上,則畫著大大展開猶如猛禽類的白色羽翼,面帶文靜微笑的俊美男性天使。
——我覺得,祂很像老師。
在入學典禮上第一次見到老師時,我就這麼覺得了。
這個人,是祖母送給我的天使。
「這是我的寶物。」
老師面無表情,僅僅意興闌珊似地應了一聲。
其實,我並不曉得老師對我說的話有什麼感想。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讓老師知道。
我們能發展成現在的關係,一定是命運的安排。
*
祖母是在我十歲時辭世的。
由於我家曾是這一帶的大地主,記得那場葬禮相當隆重盛大,不僅有許多人前來上香致意,現場還擺設著五彩繽紛的鮮花。
不過,鮮明的記憶就到此結束。
從此之後,我的生活頓時褪了色。
父親越來越不常回家;母親越來越歇斯底里。辦完一週年法事後,這種冷冰冰的生活也變得益發顯著。
起初,我還打算調解雙親的關係。我以為只要像祖母那樣介入,問題就能順利解決。
——沒想到,結果卻慘不忍睹。母親指責我不像個孩子,一天比一天歇斯底里,父親則變得更加冷漠。
此時,我的幼小心靈總算領悟到,這個世上有所謂「非得放棄不可」的事物。
無論如何盼望、無論多麼努力,結果都不見得都能如自己料想。尤其人類的感情,並不是那麼單純的玩意。
而且,這個道理也可以套用在學校上。
隨著年紀增長,原本感情很好的朋友一個個改變了態度。她們開始躲避我,最後徹底無視我的存在。
我始終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直到某一天,我才從投遞到自家的信件裡了解到箇中原因。
【受到老師 偏愛的人 最差勁了。
所以 全班同學 都要跟東條薰子 絕交。】
看完這封用紅字寫成的信,我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
當時的班導是位年輕男老師,可我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有受到老師偏愛。
這完全是一場誤會,不過同學恐怕並不這麼認為。畢竟十歲正值開始在意異性目光的年紀,再加上團體內部臆測滿天飛,就算有人將誤解當成事實流傳也不奇怪。
不用說,我當然急著想要解開誤會。
然而我越是拚命,臆測衍生的謠言就擴散得越開,使得我的處境益發孤立。
用代表絕交的紅字下達的最後通牒實在非同小可。
最後,不光是家庭,就連校園生活的人際關係,我也一併放棄了。
*
轉眼間到了祖母過世後,自己首次度過的生日。
已滿十一歲的我,氣喘吁吁地從學校趕回家裡。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
儘管家庭氣氛已經冰冷到了極點,說不定還是有人願意為自己慶祝。幼小的心靈懷抱著這種淡淡的期待。
可惜,進到家中的瞬間,我的期待一下子就粉碎了。
家裡別說是父親,就連母親都不見蹤影。
飯廳餐桌上,只擺著幫傭做的、與平常沒兩樣的晚餐。不用說,當然也沒有生日蛋糕。
——他們說不定是去買蛋糕了?
腦中一瞬間浮現這個臆測,然而這份期待同樣隨即煙消雲散。
我走進置衣間準備換上家居服,卻發現母親最喜歡的禮服不見蹤影。
母親並不是神經大條的笨蛋,她不可能穿著那件華麗的紅色禮服到街上的蛋糕店買東西。
她是去夜遊了。
這麼說來,今晚家中只剩下我一個人。
「——今天是我生日耶。」
我這般喃喃自語,但也莫可奈何。
母親向來追求自由。如果叫她回來陪自己過生日,她肯定會用不堪入耳的字眼痛罵我一頓。無論她在或不在,對我而言肯定都是一個悲慘的生日。
我慘然不樂地打開自己的房門,發現房內中央擺著一個小包裹。
我好驚訝。那是父親送的禮物。
趕緊拆開包裝一看,裡面放著一隻穿著禮服的兔子布偶。
坦白說,我已經過了玩布偶的年紀。而且諷刺的是,布偶跟外出的母親一樣都穿著紅色禮服。
儘管如此,我依舊喜不自勝。雖然父親老是不回家,他仍然記得我的生日。
送貨單上寫著父親的電話號碼。那大概是公司的電話吧?我想早點向他道謝,完全沒多想就撥了這個號碼。
電話立刻就接通了。父親發覺打電話的人是我,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生日快樂」。
「謝謝你,爸爸——我可以跟你講一下話嗎?」
我有些猶豫地問,父親回答:「可以呀。」真是幸運,此刻祕書剛好外出,父親則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隔間裡休息。
父親跟母親不同,對我總是很溫柔。
我們聊起為數不多的共同回憶。
像是兩人一起在庭院裡,一邊吃著祖母做的三明治一邊賞花。
或是每當我做惡夢而睡不著時,父親總會說「一定是想潛入薰子內心的惡魔在惡作劇」,然後模仿驅魔的儀式不斷安撫我。
我對父親說:「爸爸,你今天不回家嗎?」
短暫沉默之後,父親小聲回答:「——抱歉。」
「不、不會啦,沒關係。對不起,我說了任性的話。呃,不然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面?不在家裡碰面也沒關係,我好想見爸爸。」
然而父親卻沒有任何答覆。
漫長的沉默激起了我的不安。
說不定他會直接掛斷電話。
我忍不住大叫:「爸爸!」——下一刻。
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不規律且不自然的呼吸聲。呼吸之間還夾雜著水聲,我這才發覺父親正在哭泣。
「爸爸……?」
「——我好痛苦。」
父親嘶啞的說話聲,宛如雜音般迴蕩在耳裡。
「什、什麼事讓你痛苦?」
「看到妳越來越像媽媽,讓我好痛苦。」
我的頭腦登時一片混亂。
其實我早就發現,父母之間並無愛情存在。可我萬萬沒想到,父親的眼裡,居然連我也容不下。
「是……是我不好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
嗚……父親抽抽噎噎,哭聲拉高了一點。
腦中越來越混亂。
已是成年人的父親正在哭泣。父親連在祖母的葬禮上都表現得十分堅強,此刻竟在電話的另一頭抽抽噎噎,惹他哭的人還是身為女兒的自己。
父親語帶哭腔地說:「我、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妳。不過,爸爸會努力盡到作父親的責任。」
——作父親的……責任。
這句話猶如擴散在水面上的漣漪,靜靜地占據了我的心。
此時,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真正的心意。
父親之所以對我溫柔,不是因為父女親情,不是因為他愛我。
他只不過是在盡「責任」與「義務」罷了。
從此之後,我便不再做惡夢。
過去一定是因為,「想請父親替我驅魔」這種撒嬌的念頭促使我做惡夢吧。
不再做惡夢後,我的睡眠反而變淺了。
完全睡不著時,我就把房間大燈關掉,只點亮床邊小燈默默寫日記。
日記裡完全沒有半件有趣的事。畢竟我的日常生活一點都不快樂,這也是無可奈何。
正因如此,我才會一直尋找自己的生存意義。
最後得到的答案是……。
*
升上高中後,我的容貌越來越酷似母親。
母親是個豔麗的女人,她本人也有自知之明。
我曉得父親就是討厭母親的這一點,因此我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樸素、不起眼,然而秉持理想主義又自我中心的母親,卻不允許我這麼做。保持亮麗外表這點就不用說了,成績也得比任何人都優秀才行。
而且,她總是不明所以說些刁難我的話。不准我剪頭髮就是其中一例。
每當他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我的內心就更加沉重。
——真想讓一切結束。好想快點解脫。
事情就發生在我開始萌生這種念頭的某一天。
我發現放在書包裡的日記本不見了。
其實,最近放學回家後,我有時會覺得房間不太對勁。
有問題的都是不仔細觀察就不會發現的小地方。比方說,擺在櫃子上的花瓶移動了位置,或是床單略微捲起。
畢竟沒有東西不見,我不認為是小偷幹的好事。一定是母親趁我不在家時跑進來了吧?母親雖然一見我就煩,同時卻也十分在意越來越像她的我。
因此,保險起見,我開始把日記本帶在身上。
那本日記就在某天忽然消失了。
而且還是在學校不見的。
我相當驚慌失措。雖說日記本上了鎖,不必擔心別人看到內容,可我依然忐忑不安。
是我不小心弄丟了嗎?亦或有人偷走了它?還是說……。
六神無主心急火燎的我,最後是在當天的班會上發現日記本的下落。
其實日記本並非掉了或是有人偷走,而是遭人藏了起來。
而且還藏在講桌裡。
「這是誰的?」
見到班導鏡音老師高高舉起的日記本,我的心臟頓時漏跳一拍。皮革封面上有個金屬鎖孔,那確實是我的日記本沒錯。
儘管只有日記本的外觀暴露在同學面前,我依舊覺得相當羞恥。
當著大家的面主動承認同樣很丟臉,於是我暗想不如裝作不知道好了。可是,就在我猶豫的當兒,背後傳來輕細的笑聲,我隨即明白是誰為了什麼目的做了這種事。
正在竊笑的那些人,是平時就在背地裡說我閒話的同學。
——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不甘心以及傷心的情緒益發高漲,我的眼眶熱了起來。如果繼續裝作不知情,這類霸凌的情況一定會越演越烈。
無可奈何之下,我高舉右手。
「老師,那是我的日記本。」
老師的晶亮雙眼直勾勾地注視著我。
那眼神,看得我略抽了口氣。
「真的嗎,東條同學?」
「是的。其、其實……那本日記已經寫滿了,我想拿去焚化爐燒掉,才會帶來學校。」
「那麼,是妳把特地從自家帶來的垃圾,放進這張講桌裡囉?」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
我大力搖著頭。唯有這件事,絕對要說明清楚解開誤會才行。
「我、我沒做這種事。我想一定是某個親切的人,撿到我遺失的日記後放進了講桌裡。」
老師略微揚起眉尾。
不過,他隨即理解似地點頭說「這樣啊」,然後將我的日記本擱在講桌上。
「那麼,這本日記就交給我處理。沒問題吧,東條同學?」
*
第二天,老師對我說:「我想跟妳談談,請妳放學後留下來。」
在我背後小聲咂嘴的那些人,肯定就是把我的日記本藏起來的犯人。我知道老師很受大家喜愛,不過即便自己已習慣輕微的霸凌,那種專程把人叫出去抱怨「妳竟然要跟鏡音老師單獨相處,太狡猾了」的找碴行徑,仍讓我覺得有點煩。
於是放學後,我便在教室裡等老師過來。
然而,老師始終沒有現身。
那些頻頻抱怨我很狡猾的人,起先聚成一個小團體留在教室裡,之後或許是等得不耐煩,才陸陸續續離開了現場。
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驀然回過神時,窗外的天空正由藍色轉為紅色。
我呆呆地望著那幅光景。
校門關閉的時間一分一秒逼近。
老師說不定不會來了——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
教室的門喀啦喀啦地打開,老師終於現身。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
老師向我點頭致意,我也點頭回禮。
「請原諒我。因為若想跟妳單獨聊聊,就只能趁這個時間。」
「咦?」
就在我開口想確認語意的下一刻,我的目光釘在老師的右手上。
老師的手裡拿著那本日記。
而且,鎖是打開的。
「妳很驚訝嗎?」
老師拉了一把椅子坐到我的正前方,對我投以一如既往的溫柔笑容。「這種鎖的構造很簡單,想打開並不困難。」
見老師笑咪咪地揚起嘴角,我渾身頓時雞皮疙瘩狂冒。
「您……您看過日記了?」
「對。一字不漏地全看完了。」
——有種心臟遭人用力捏碎的感覺。
驚訝、憤怒與羞恥,使我渾身直打哆嗦。
我實在坐立難安,於是站起來打算逃離現場。
沒想到,老師先一步抓住我的手臂。他以強勁的力道,硬是把我拉回椅子上坐好。
「老……師……太過分了……」
我忍不住擠出這句低喃,語氣已虛弱得不成聲。
老師牢牢扣住肩膀不讓我逃走,語帶歉疚地說:「我曉得自己做了壞事。」
「可是,這也沒辦法。因為我實在很好奇妳的事情。」
我低著頭,用力咬緊嘴脣。
無論對方有什麼理由,都改變不了那本日記遭人窺看的事實。
那本記載著內心淤泥的日記。
「我一直以為,東條同學在班上是很受歡迎的人物。畢竟妳成績優異,看在老師眼裡同樣是個模範學生,況且班上同學似乎也都很尊敬妳。」
那些都是騙人的。她們不過是在大人面前巧言令色,淨說些言不由衷的應酬話。
對高中生而言,掩飾真心話、做做表面工夫根本就易如反掌。任誰都曉得,在大人面前這麼做對自己比較有利。
「——一下子就好,妳可以說說自己的事嗎?」
老師那呢喃似的聲調無比溫柔。
可是,我卻用力搖了搖頭。「我、我沒有話要說。因為,一切就跟日記裡寫的一樣。」
沒錯,就跟那本日記裡寫的一樣。
總是不高興的母親。
始終不回家的父親。
以及,無法稱為朋友的同班同學。
——這些就是圍繞著我的一切。
輕嘆口氣後,老師放開了我的肩膀,坐回椅子上。
「老實說,我一直很納悶,為何那麼受歡迎的東條同學總是面無表情。」
「……」
「心中的鬱悶,可以藉由向人傾訴的方式消解喔。」
「……」
「可以的話,我很想為妳消愁解悶……」
騙人。這絕對是騙人的。
我在心中否決老師的話。
老師那句「想為妳消愁解悶」,蠻橫地挖開我內心的傷口。
因為,這種事根本不可能辦到。況且就算消解了心中的鬱悶,周遭的環境依舊不會改變。畢竟從過去至今,一直都是如此。
我也並非永遠都是懵懂無知的小孩子。
所以我很清楚。
若周遭依然如故,只有我一個人改變也沒有意義。
遭他人點出自己早已察覺的事實,是一件痛苦無比的事情。
悲哀得無以復加。
為什麼只有我非得受到這種遭遇不可?
「——我不想把憎恨化為話語。」
我依舊低著頭,咬牙切齒地這麼說。「我不想再繼續憎恨別人。憎恨是一種罪過,這麼做會害我無法上天堂。我想解脫,再也不想面對他人的感情。」
甫一說完,我便驚醒過來。
低著頭的我分明只看得見自己的大腿,不知怎的卻感覺到老師那扎人的視線。
老師又嘆了一小口氣,接著緩緩開口。
「東條同學,妳還只是個高中生吧?再怎麼說,現在就思考上天堂這種事未免也太早了?」
我默不作聲。
凝重的氣氛包圍著我們。
寂靜依舊,窗口灑瀉的夕陽將教室染得更加深紅;漫長的沉默與筆墨難以形容的氣氛,徐徐地將火紅轉為黑暗。
「——老師,您早就注意到了嗎?」
我置身在紅黑交錯的教室裡,按捺不住地問道。
「妳指什麼?」老師如此回問——看來老師無論如何都要我主動說出口。
「我……我一……一直都很想死……」
「想死」。
那是我至今都不曾特意說出口,就連日記裡也都不曾寫過的詞彙。
頭一次說出來的瞬間,身體猛然一顫。——死亡。這是我由衷嚮往,同時也相當恐懼的事物。
「妳說呢?」老師這般回答,慢條斯理地換邊交疊修長的雙腿。
我終於抬起頭。
老師仍舊面帶笑容。那副表情依然沉穩美麗,猶如祖母送我的生日卡上繪製的天使。
接著,老師以輕鬆的口吻說:「自行選擇死亡的人罪孽深重。然而,偏偏這種人都一心想上天堂——妳不覺得很不可思議?」
或許是如此吧?但是,遍體鱗傷的人不同。
他們就是因為活得太痛苦所以才選擇死亡。而且,盼望接下來一定要獲得幸福的他們,才會希望自己能夠上天堂。
不過,即使向老師這種人說明,他肯定也無法理解。
「——像個傻瓜一樣。」
我這般低喃,老師頓時瞠大了雙眼。
感覺得到老師的內心大為動搖。不過我毫不在乎,繼續說道。
「老師,您不也已經知道了嗎?媽媽疏遠我,爸爸閃躲我,我甚至連朋友都沒有。我好痛苦、好難過,內心總是亂成一團。我已經不想活了,好想死掉。這種心情,老師您明白嗎?只要像畫裡的天使那般,隨時保持微笑就好的老師能明白嗎!」
我發覺老師的表情逐漸僵硬。
語言是一種凶器,能夠切割人類看不見的部分,使對方感到痛苦。我說的話,肯定也傷到了老師看不見的部分吧。
啊啊,一切都完了。
焦躁與罪惡感逼得我離開座位。
「等一下!」老師對著正要退出教室的我大喊。
當然,我沒打算等他。
我開門準備走出教室——就在這一刻。
上臂傳來一陣劇痛。
我的身體隨即往後倒,緊接著「咚!」的一聲,背部受到強烈的撞擊。
情況發生得太突然,一時之間,我完全搞不清楚出了什麼事。
隨後,眼前那片換了個角度的天花板,以及胸部至腹部受到的奇妙壓迫感,使我察覺到自己正面臨難以置信的狀況。
我仰倒在地,而老師就騎在我身上。
老師的力氣很大,我害怕到連尖叫聲都發不出來,只管凝視著老師的臉龐。老師粗魯地按住我,但他的臉上卻掛著一如往常的天使笑容。
——不要!
我想大叫,可是嘴巴動不了,聲音黏在喉嚨裡頭不肯出來。手腳僵硬如石。
——好恐怖。然而,我的視線卻無法從老師身上移開。
老師動作挑逗地緩緩鬆開領帶。然後,他把領帶拿到我的鼻前晃動,緊接著冷不防用領帶蒙住我的雙眼。
我根本來不及驚呼。眼前一片黑,接著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激烈的心跳聲猶如警鐘,心臟似乎就要破裂、粉碎。
迴蕩在耳裡的粗喘聲,究竟是來自於我,亦或是老師呢?
「——別以為只有肉眼可見的事物才是真的。」
我聽到低沉的嗓音。
男人的說話聲。那應該是老師的聲音,可聽起來卻像陌生人。
不過是蒙住雙眼,感覺卻好像誤闖了另一個世界。失去視力後,聽覺和觸覺就變得異常敏銳;聽見老師聲音的耳朵,以及碰觸到老師的腹部,全都興起一股至今不曾有過的感受。
背部竄起一陣陣無法言喻的熱流。老師伴隨喘息吐出的嗓音,在我顫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爪痕。
「他人的感情是種麻煩的玩意,醜陋的感情更是如此。然而,有時卻又渴望得不得了,甚至認為就算是醜陋的感情也無妨。人心既『單純』又『複雜』。不過,並非只有妳這樣。無論是誰……就連我也是如此。」
我咕嘟嚥下泌出的唾液。
他一定就是真正的老師。
老師那掩藏在美麗微笑底下,無人知曉的真面目。
「——如果妳想找人促膝談心,放學後,隨時都可以來舊校舍的圖書室。我會等妳。」
這句耳語具有蠱惑人心,使人不得不遵從的力量。
我微微點頭。
於是,老師終於取下蒙住我雙眼的領帶。
躍入視野的紅黑暮色刺得眼睛頻頻眨動,我渾身發抖,慢慢讓視線焦點對準老師的臉龐。
老師一如往常,面帶天使般的笑容俯視著我。
「就這麼約定囉,東條同學。」
——那就是我們這段祕密戀情的開端。
——【東條薰子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