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序
她知道,雖然她沒有說什麼
三月分出發去青森拜訪本書的主角──佐藤初女時,初女女士建議我改五月來,因為森林中的「伊斯基亞」在雪封期,無法進入。「如果老遠跑來,卻沒有去到伊斯基亞,好可惜。」但是我們這次的採訪隊,有好幾個訪談計畫,無法改期,所以初女女士只能在「弘前」家裡接待我們。
這已經是熟年優雅學院第七本「說故事」系列的書,照慣例都要告白「為何我會想簽約這本書」的理由。已經熟悉我這個習慣的人,希望你們再次陪我回顧,觸動我的那一刻。
誠如有些讀者已經知道,我其實看不懂日文。所以跟《積存時間的生活》一樣,又是一張封面電到了我。當我看見初女手握另一個人的手,我在想:「她在做什麼?」帶著疑問,去問日文編輯,她說:「喔!她專門與人談話,撫慰人心,而且她在山裡面有個安靜的地方,可以提供住宿。」當下,我覺得我和初女有條越洋的線,把我和她牽在一起了。
從二○○七年開始,維持六年的時間,我常去一個避靜院祈禱,裡面一位靈修導引師,也是一位神父,逐漸成為跟我談話的導師。基於我們共通的信仰,他輔助我去思想、去面對好多艱難的問題。為了以愛還愛,我從二○○九年加入一個基督教靈修團體,為要加深我的祈禱經驗,並且預備自己在退休後,可以奉獻在陪伴他人生命成長的工作。剛巧這個靈修團體,由一個教會長期支持,並且也有人奉獻一片地,預備將來可以蓋成避靜祈禱、共同生活的園區。現在,把時空拉回太雅的辦公室,於二○一四年的冬天,我盯著這本日文書的封面,我在內心自言自語:原來,在五十年前就有一位平凡的女性,走上這條路,她現在九十三歲了,她仍舊在撫慰人心……原來,我的夢想是如此真實,並非遙遠……原來是可能的,原來夢想可以是這樣安靜地、慢慢進行,而致圓滿;而且不管你看起來是如何平凡,如何渺小。
在初女女士的家,我告訴她:「我正在學習聆聽的功課。」她淡淡說:「聽比說更難。」當下我發現,初女的簡答很有韻味,甚至,對我來說,她帶有心靈透視的能力。譬如這一句「聽比說重要」,在我學習靈修導引的過程,因為商業經營者的背景太久遠,在教會也授課一段時日,開會和講台上都是我在講話,所以要怎樣忍住不說,靜心地聽?怎樣放下自己的主觀,全然接受對方,帶著同理與信任地去陪伴?以我的背景,需要比其他同學更多掙扎和練習,才有一些進步。那天初女對我說「聽比說更難」,我不禁內心微笑起來,感佩她對我在五秒鐘內的直觀與反應。
她所創辦的伊斯基亞,很像個心靈庇護所──給心靈憂傷、迷惘的人,提供一個暫時棲身的家。人們從難纏的生活戰場離開,帶著行李,經過幾個大小車站,然後進入山中,眼中的世界慢慢地改變,大自然開始包圍著預備入住伊斯基亞的陌生人。你想像自己憔悴的樣子,這憔悴不是因為路途遙遠,而是因為內在的混亂不安。你想像你終於可以放下一切,然後來到一個幽靜的森林房舍,不久,用餐的時刻到了,廚房飄來香味,有人邀請你同桌,然後問你想吃什麼,再不久,單純的三角飯團,配合幾樣味道鮮明的小菜,或是加上一條烤魚,端上你面前,這裡的工作人員,把你當成家人,當成重要的人,用款待的心迎接你,陪你吃一頓飯。夜裡你沒有別的事情,只要好好休息。等你有充分的休息之後,你可以跟佐藤初女聊聊,這段時間,就是初女所形容的「心與心的相遇」。她明白迷惘的心,需要被另外一顆心了解,她也明白她不是神,只是一位傾聽者,所以她沒有壓力要講出一番人生道理。她相信這個靈魂被神認識,只要這人願意說,就能自己找到力量。依據我拜訪她那天的觀察,我想像她與伊斯基亞客人的談話,應該是有靈感就給予話語,沒有靈感,她就順其自然,不勉強自己說什麼。
她最奇妙的工作,應該是「超越言語的行動」。這本書中,不斷提到「款待」就是「全面接受這人」。她相信用心款待人,讓人好好住在這裡幾天,好好做飯給他們吃,原先枯乾的心靈自然會開始透氣,「甚至有人都還沒有談話,就說她明白了,可以回家去了」。
我想在此提供個人親身經歷的「佐藤初女式的超越言語的行動」,幫助讀者進一步明白,書內初女不斷重複的「非語言的行動,深入人心」、「超越語言的行動,能導向未來」究竟是什麼?
這次採訪隊,我邀請了外甥女隨行當攝影拍照,那一陣子她因為工作壓力,正陷入人生迷惘的階段。採訪初女那天,中午我們在初女家用餐,晚上則透過日本出版商國際科的林小姐,也是這次的隨行工作人員之一,安排大家在外共餐,包括初女和她的媳婦。我們不但點了好多樣菜,還點了清酒,初女非常好興致地跟我們喝了一小杯溫熱的清酒。她胃口很不錯,也由衷誇獎老闆的廚藝。
在晚餐接近尾聲時,我外甥女放下相機,問她能不能坐在初女女士的旁邊?她坐好後,又問:能不能握住初女的手,好像封面那樣。然後她說:「我想念我的外婆。」 就是我的母親,她三年前過世了。接著她啜泣起來,我們都不知道該怎樣反應時,只見初女安靜地坐著,跟她握著手,但是眼睛並沒有看她。有大約幾分鐘,我們都沒有講話。我外甥女停住眼淚後,用筷子夾了一塊烤馬鈴薯到初女的盤子,初女用手拿起來吃,在牙齒間咬了一半,然後遞給我外甥女,我看著臉上掛著乾掉淚痕的她,接過馬鈴薯就塞進自己嘴巴吃掉了。
時間彷彿突然凝結一樣,這個只有在我媽媽和她幼稚園時,曾經出現過的畫面,怎麼會發生在初女和外甥女身上?她把咬過的馬鈴薯給她嗎?她吃了她咬過的馬鈴薯嗎?我楞楞地回味著那幾秒鐘我看見的「非語言的行動」。
晚上我們回到旅館後,我和林小姐同時想要喝杯咖啡,在大廳坐著講講話。我問:「你有看見那一幕嗎?」她說:「我有,我覺得那是一種信任」。然後我把林小姐說的「那是一種信任」放在我心裡。我問上帝,是否我家的小寶貝,現在非常需要「被信任」?接下來的日子,直到我寫這篇出版人序時,我沒有忘記,她需要信任,這段日子我持守這件事情:聽她說話,相信她,支持她。
「你會再來嗎?我認為不需要等候太久,你就會來了,對吧!」這是初女下午曾經問我的話。
「我們先告辭,明天要搭飛機去大阪工作」,這是初女和媳婦提早離開餐廳的原因。
從熟年優雅學院推出「說故事」系列以來,有兩位故事的主人翁過世了──珍妮柏絲和清川妙。每次傳來這樣的消息,都感到錯愕。正在安排時間去日本採訪呢,怎麼走了?就因為這樣子,這次根本不等雪融化,急忙就出發。沿途去了津端夫婦的家、坂本健一的家,又到了佐藤初女的家。修一說:「竟然我會去台灣,而你又再來我家,我感到自己還年輕。」他老婆英子說:「謝謝你邀請我們去台灣,這才發現原來我們還可以旅行,所以後來又去了箱根泡湯。」當初女說:「你很快就會再來吧?」我心想:這幾個人裡面,你走路最慢了,但是你也是最悠哉的,還跟我預約下一次。
不久你會閱讀到初女說:「我不太浪費時間在想死亡,對我來說,面對死亡的方式,就是活在當下,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刻。」
翻開日曆,我畫上過幾個月後,去伊斯基亞的日期。如果94歲的初女還可以搭飛機出差,我想我沒有理由不再去青森。
熟年優雅學院/總監 張芳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