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者簡介:
林保淳
臺灣新竹人,臺大中文博士,現任教於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喜劍好俠,對古典說部及通俗文學、民俗傳說有濃厚的興趣,近幾年專心致力於武俠小說的研究,有《解構金庸》、《古典小說中的類型人物》、《臺灣武俠小說發展史》(與葉洪生合著)等書問世,頗獲好評。
神話‧仙話‧妖話‧鬼話──中國人的想像世界
林保淳(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很久很久以前……
這是我們聽熟了、看慣了的說故事的常見開場白。說故事的時候,把這個「很久很久」的時間拉得愈長、愈遠,故事內容就可以愈不受現實世界的拘限,說故事的人就大可憑藉著自己豐富的想像力,盡情發揮,構築出一齣一齣的故事。
但無論多久遠的故事,總都有一個源頭,誰是第一個講故事的人呢?這個故事的內容是真的還是假的?戰國時代的大詩人屈原,寫了一篇浪漫瑰奇的〈天問〉,把後世聽故事的人的疑惑,一股腦的都拋了出來: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是誰最先說出來的呢?)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連天地都還沒有形成,他是如何考究出來的?)
故事,經常是不經意間產生的,剛開始一個人偶然間說了某一段「可能發生」的事件,就成了故事;然後,兩個人、三個人……無數的人都這麼說,於是,在輾轉流傳下,往往就成了神話或傳說,變成了某個民族根深蒂固的傳統。
神話,是一種想像出來的故事。雖說是「神」,但卻是以「人」為基準點想像出來的。小時候,大概很多人都會問媽媽一個問題:「我是怎麼來的?」我記得我媽媽的回答是「石頭裡迸出來的」。這個答案儘管顯得荒謬,但非常具有神話的性質,或者可以當作我們認識神話的一個起點。
當然我們清楚的知道,我們都是爸媽結合下生出來的,透過科學常識,我們甚至還可以知道其中牽涉到的生物學、遺傳學的種種知識,不可能像孫悟空一樣是從石頭裡迸出來的。但是,爸媽又是怎麼來的?爸媽的爸媽、爸媽的爸媽的爸媽……呢?追溯上去,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個「人」是怎麼來的?中國古代神話中創造出女媧和盤古,據說女媧會「摶土造人」,盤古能「開天闢地」,我們(人)和世界就是這樣產生的。但是,就如同屈原的質疑一樣,「女媧有體,孰制匠之」?那女媧和盤古又是誰創造出來的?所有的神話,都是從一個疑問句開始的,我們是怎麼來的?天與地是怎麼形成的?宇宙萬物和我們是什麼關係?四季為什麼會輪轉?天為何會刮風下雨?人為什麼會出生和死亡?為什麼?為什麼……一連串圍繞著我們生活周遭,與我們生命息息相關的問題,都必須要有個答案,而神話,這個「關於天地的初創、神靈的奇蹟,以及說明風俗習慣、儀禮和信仰的起源與意義的故事」(《教育部國語詞典》),就是一種解答。
正如我們不可能是從石頭裡迸出來的一樣,神話故事的解答經常是不可靠的,也往往是不合理的,故事時間愈久遠,往往內容也愈荒誕,屈原問「夜光何德,死而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月亮究竟有什麼能耐,能夠消失而又重圓?又有什麼好處,讓玉兔願意住在上面?)傳述月亮能夠死而復生,上面還有玉兔的說故事的人,從現代的角度看來,真的是毫無科學常識的,人類都已登陸月球的科學昌明時代,有誰還會相信?但神話就是有這個本事,能在口耳相傳下,讓你不由得不「以假當真」,正如同當媽媽跟我們說了這個解答後,我們雖不能確信,至少會感到心安,就是這個心安,便足以讓我們暫時拋開心中的疑惑,繼續迎接我們即將來到的生活。
不過,媽媽為何說我們是「石頭裡迸出來的」,而不說是海裡撈起來的、路上撿到的或是什麼植物生長出來、動物轉變而來的等等,也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當然,我們可以想見媽媽一定熟知《西遊記》裡孫悟空誕生的故事,在潛意識裡不知不覺就讓她作了這樣的回答。在這裡,就牽涉到每一個人傳述故事時的特殊文化背景了。因此,中國人於清夜中仰望月亮時,多半不會想起阿姆斯壯如何踏出他的「人類一大步」,也不會像熟知西洋掌故的余光中一樣,覺得「星空,多麼希臘」,我們也許會像辛棄疾一樣,想起月中的嫦娥、蟾蜍、玉兔和瓊樓玉宇的月宮:
飛鏡無根誰繫?(高掛天空的月亮是誰拿線將她繫住的?)
嫦娥不嫁誰留?(嫦娥在月亮上幾千年,誰留著不讓她出嫁?)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有人說月亮是從海底升起的,這真的沒有道理,且讓人不禁替她發愁)
怕萬里長鯨,從橫觸破,玉殿瓊樓。(因為海裡有萬里長的大鯨魚,難免擔心它縱橫往來,撞壞了月亮上的美麗的宮殿樓宇)
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沈浮?(而且,蝦蟆固然會游泳不怕水,但請問玉兔懂得游水的技巧嗎?)
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假如說兩個都不會有所損傷,那為何圓月又會漸漸變成一鉤彎月?)
辛棄疾雖然對月亮的神話傳說有不少趣味盎然的質疑,但更多的是浪漫的想像,而這些想像則是從我們對豐富的文化了解中轉化而生出來的,神話,不僅是人類對一切事物的「可能如何」的解釋,也是一切文學藝術創造力的根源。這就是神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很多人認為,中國在傳統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影響下,原本豐富的先民神話逐漸在「理性」的壓縮下而褪色、消退了,因此流傳下來的神話多半只有殘篇斷語,粗具輪廓,而缺乏像希臘神話般系統、完整而瑰奇炫麗傳說。這話是有道理的。中國許多可能非常具有魅力與想像的神話,例如相傳我們的祖先黃帝是有「四面」的,但在儒家理性思考的解說下,卻變成了「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計而耦,不約而成,此之謂四面」;再如傳說中出入伴隨著風雨,且只有一隻腳的「夔」,孔子卻把「夔一足」(夔只有一隻腳)解說成「夔一,足」(只要有夔一個就夠了),就把怪獸轉變成黃帝的樂官了。的確,儒家的思維往往壓縮了神話的想像力,而中國文化向來以儒家為主導,因此過去可能曾經有過的浪漫而美麗的神話傳說,就如此逐漸湮沒消失了。
不過,想像是人類心靈無可壓抑的本能,條理嚴密的理性儘管可能壓制住想像的發揮,但中國傳統文化並不只儒家一脈,來自道家(道教)、民間信仰以及後來傳入中國的佛教思想,在儒家思想主流外,卻能擺脫重重的限制,以洸洋自恣的想像,為我們重新開啟了許多宛如先秦古神話般奇妙炫麗的仙話、鬼話與妖話。
仙話的起源與道教有非常密切的關係,主要是為解答人類有關「生死」問題的困惑。人生在世,總難免一死,但多數的人都非常畏怖死亡,因為一旦人體消亡,人在世間所有值得留戀的人事物,都將隨之幻滅。假如人能不死,那有多好?傳說中仙人是不會隨著時間而消亡的,大海之外,甚至還有館閣玲瓏,種滿琪花瑤草的海外仙山,人間也有一種「不死藥」……仙人世界、仙人故事,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逐步建構完成,我們所熟知八仙、七仙女、西王母,乃至《封神演義》、《西遊記》裡的怪異炫麗的故事,就是這樣形成的。
鬼話(鬼故事),是因應於人死之後的問題而產生的。人死之後被稱為「鬼」,他們沒有固定形體,只有魂魄;和人一樣,鬼也有善有惡,有好有壞。他們居住在哪?鬼的世界和人類世界有何不同?鬼和人可以有什麼樣的聯繫?……一連串有關鬼與人的故事,從漢代開始就在我們的文化中廣泛流傳,六朝小說、唐人小說、宋元筆記中有數不清、說不盡的「鬼話」,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可以說是集其大成的了。
妖話,是講妖怪的故事。世間所有「反常」(這是相對而言的)的人事物,就稱為「妖」或「怪」,正因其與「常」相對,因此就與一般我們生活周遭習慣了的事與物發生關聯。世間為何會有反常的妖與怪出現?他們的出現代表了什麼意義?妖怪的反常與人世的正常有什麼關係?反常的妖怪是否也可以找到「常」的規律?……這些都是引人入勝、趣味盎然的疑問,而正因其反常,所以沒有一個固定的答案可以全解說明白,也因此就有了非常大空間可以容納我們的想像力作無限的馳騁,從魏晉南北以來,我們也流傳下許許多多妖異而炫目的傳說故事。
無論是神話、仙話、鬼話或妖話,事實上我們的祖先都為我們創造並遺留下非常豐富而珍貴的遺產,可惜的是,多數接受西式教育的人只知道星空是非常希臘的,不知道其實天空一樣可以非常中國,只要你願意打開書本,尤其是這本《中國神話》,就可以窺探出中國人的想像世界是有多神奇微妙了。
然後,你也不妨發揮一下現代人的想像力,在古人瑰奇的想像世界中再創造,也許,《西遊記》可以改寫成中國的《哈利波特》,《鏡花緣》也可以成為中國的《魔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