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殘酷與無情的;人的一生便是一場不斷地流浪之旅!
一個從婆羅洲流浪到台北的浪子、一個總是遊盪台北街頭的女孩;兩人的相遇,將勾起多少回憶與罪贖?!
《雨雪霏霏》場景地點設定於晦暗陰濕的華西街,作者向童齡的朱鴒丫頭回溯那晦暗陰濕婆羅洲中自己的童年憾事。作者在這本書裡重複檢視了人性之惡的兩個面目。從《海東青》到《雨雪霏霏》,二本書的最後他都揹著朱鴒,他揹在身上不放的是什麼呢?是他自己曾經的關懷或追尋的東西吧。筆下的黑暗險惡是如此怵目驚心,但月亮也常常燦爛穿雲而出,點出的是那殷切追尋的救贖吧。就如滌蕩的作用,人性中懦弱自私造成悲劇,把極悲慘之痛說出來了,心靈也就受到了洗滌。 ──齊邦援(重要知名作家,台大外文系榮譽教授)
《雨雪霏霏》的九則短篇就像九個進入童年往事的門徑,每一則都引領讀者進入一段不可思議的經驗。……在《雨雪霏霏》裡,李永平花費大力氣構築一個完美的文字原鄉;他有意跨越時空,藉著文字,藉著詩,回到那純粹的原鄉想像裡。在回憶與遐想的天地裡,文字排比堆疊,化不可能為可能。然而其極致處,時空錯位,歷史陷落,一場文字鋌而走險的祕戲已然展開。 ──王德威(知名評論家,美國哈佛大學教授)
朱鴒以純粹又世故的小女孩走進李永平的小說世界,成為《雨雪霏霏》裡傾聽李永平婆羅洲童年記事「懺情」的關鍵角色……。少年時期離開婆羅洲後的執念,最終構成李永平透過書寫回顧鄉愁、內心原鄉憧憬的轉化。從《雨雪霏霏》到《大河盡頭》,這兩部曲的婆羅洲故事,構成我們檢視李永平面對婆羅洲的激情,卻也指向出走的矛盾。似乎藉由地理的距離和離開,婆羅洲的回歸和敍事才變得可能。以致李永平在小說裡陳述的「罪疚」和「追尋」,構成往事追憶最動人的歸返。 ──高嘉謙(台大中文系助理教授)
「是妳,朱鴒,讓我鼓起勇氣檢視我在南洋的成長歷程,是妳幫助我面對心中的魔,是妳要我睜大眼睛,看看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本書是李永平書寫婆羅洲童年經驗的長篇小說。
為了逃離過去,一生便開始流浪,小說男主「我」從婆羅洲流浪到台北。他不想回憶,因為過去的每一幕都太過殘酷、無情,逼人直視心魔。終於有一天,他遇到朱鴒,背負多年的心魔,才在台北這座異地之城釋放。
放學了,天黑了,還在念小學的「妳」,是不是應該回家了。「我」這麼問朱鴒。朱鴒卻只是定靜不動地瞅著他,他於是述說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兩人初次相遇在一個落日黃昏中,他們一起漫步在深夜的台北城,男人說自己來自南洋婆羅洲。婆羅洲有什麼?有他難以啟齒的過往──
還在念小學的時候,我喜歡班上的一個女孩,她叫田玉娘。有一天,我和田玉娘偷偷闖進一座森林,想找我們最敬愛的葉月明老師,因為所有人都說,葉老師加入游擊隊後,在森林裡戰死了。我們不信,總覺得葉老師還活著。我們迷路了,天也黑了,再過一天,才被救了出來。然而,卻只有我回到學校讀書,田玉娘染上猩紅熱,死了。田玉娘是被我害死的嗎?朱鴒,這是我的初戀。
朱鴒卻說,我喜歡的其實是葉月明老師。
那時,家裡養了一隻狗,叫小烏。小烏生病了肚子破了洞,腸子汨汨流。我的小妹子翠堤最疼牠,時時細心照料牠。後來,我父親賺了錢,舉家要搬到城裡,所有小孩開開心心地換上新衣、跳上小貨車,要出發了。忽然,我們看到小烏無聲地躺在樹下。大家都安靜了下來,然後不知道是誰,帶頭撿起石頭,往小烏身上砸過去,其他孩子如法炮製,拚命拿石頭砸向小烏,直到牠動也不動。朱鴒,我不知道誰是第一個動手的,我甚至不敢想,我們太殘忍。
朱鴒卻說,我知道是誰。
然後,還有我的翠堤小妹子病了;和葉月明老師一起加入游擊隊的師丈無論如何都不願開口提起葉老師;我到華西街苦尋我的桑妮亞;我小小年紀,竟到警察局指控那三姊妹通姦,她們曾經對我那麼好。
朱鴒,而如今,這些童年往事,妳都知道了……
李永平以「朱鴒」作為他對故鄉婆羅洲諸多回憶的抒發對象,也透過朱鴒,道出了內心不忍回憶的過往,作家面對生命不安的心靈自白與自剖,透過這個故事,汩汩流出,由此得到內心的安息;而我們則彷彿跟著他一起神遊那充滿欲望與糾葛的婆羅洲原鄉,低徊不已!
本書特色:
●紅樓夢文學獎決審團獎得主、當代重要華文小說家──李永平,
「婆羅洲大河小說三部曲」首部曲《雨雪霏霏》──少年生命的真情懺悔,感人至深的浪子鄉愁!
●小說內容全本全新修訂
●齊邦媛(重要知名作家)、王德威(知名評論家)、高嘉謙(台大中文系助理教授)/特別推薦
作者簡介:
李永平
1947年生於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中學畢業後來台就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後,留系擔任助教,並任《中外文學》雜誌執行編輯。後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東吳大學英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2009年退休,受聘為東華大學榮譽教授。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台北的一則寓言》、《朱鴒漫遊仙境》及《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另有多部譯作。
《吉陵春秋》英譯本於2003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
《吉陵春秋》曾獲「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及聯合報小說獎。《海東青》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獲2008年度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第三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大河盡頭》(下卷:山)獲2011年度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台北書展大獎、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大河盡頭》上下卷獲鳯凰網2012年度「中國十大好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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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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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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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推薦:
原罪與原鄉
──李永平《雨雪霏霏》 王德威
在華語語系文學的世界裡,李永平(一九四七—)的地位早已得到公論,近年中國大陸文壇也開始重視他的作品。李永平祖籍廣東,生長於東馬婆羅州,一九六七年負笈來台就讀台大外文系,日後定居台灣。一九七二年,他憑短篇小說〈拉子婦〉贏得注意,從此創作不輟。一九八六年,他推出《吉陵春秋》,以精緻的文字在紙上創造中國原鄉,引起廣大回響。但李永平真正成為一種現象是在九十年代。一九九二年和一九九八年他分別出版了《海東青》和續書《朱鴒漫遊仙境》,長達七十萬字。兩本小說描寫一個中年浪子和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女孩朱鴒夜遊海東(台北?)都會的所聞所見,幾乎沒有情節可言;而文字的詰屈晦澀,也令一般讀者望而卻步。更不可思議的是,李大事刻畫他的中國情結,對照當時方興未艾的本土運動,在在引人側目。
《海東青》和《朱鴒漫遊仙境》代表了李永平最獨特的歷史觀和情色觀:這是二十世紀末、台灣版的《海上花列傳》。小女孩朱鴒和她的朋友過早墜入台北的色情世界,注定萬劫不復;作為旁觀者的浪子眼睜睜的看著她們走向「仙境」,充滿無能為力的感傷,但也不脫難以自拔的曖昧。與此同時,李永平如此沉浸在文字雕琢和中國遐想裡,不得不讓我們懷疑,他的中國情結和文字癖是否和他的欲望敘事息息相關。
《雨雪霏霏》是李永平在新世紀初推出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就李永平創作而言,這部作品具有雙重意義。《海東青》、《朱鴒漫遊仙境》都是長篇,儘管李永平花費極大心力經營場景人物,結果卻事倍功半。他對台北(海東)作為「寓言」還是「歷史」的所在似乎難以決定,以致影響行文造境的信心,於是有了反覆堆疊的敘述,不了了之的情節。《雨雪霏霏》將場景拉回到李永平成長的家鄉,東馬婆羅洲的古晉。創作多年以後他驀然回首,彷彿希望從當年他生於斯、長於斯的所在,重新理清所曾經歷過的、想像過的根源。《雨雪霏霏》的九則短篇就像九個進入童年往事的門徑,每一則都引領讀者進入一段不可思議的經驗。由此,李永平也檢視自己走向文學之路的契機。
但啟動這些故事的關鍵人物卻不是作為第一人稱敘事者的李永平,而是《海東青》、《朱鴒漫遊仙境》裡已經出現的小女孩朱鴒。《雨雪霏霏》雖然出版在後,但從敘事時間來看,似乎是發生在朱鴒還沒有長大──也就還沒有墮落──之前,也就相當於《海東青》的同時甚至稍早。這讓我們必須思考李永平記憶過去,尋找歷史的計畫。朱鴒是他的繆斯,經過召喚朱鴒,和她對話,傾訴衷腸,往事一一回到眼前。但另一方面,朱鴒的墮落以及無可避免的消失是李永平敘事的預設。搶救朱鴒就是叫停時間,讓故事原地打轉、重複或延宕。這是《一千零一夜》敘事的老伎倆。然而李永平為小女孩所訴說的卻又都是時移事往,物非人亦非的故事。
這樣的的時間、地點、人物關係的錯位為《雨雪霏霏》帶來結構與情節的雙重張力。中年敘事者李永平傾其所有,藉著朱翎回到過去,那充滿懵懂、躁動,而且迷霧重重的過去。五十年代的古晉鬱悶不安,殖民勢力搖搖欲墜,馬共活動此起彼落,一切的不確定就像雨林植物那樣恣肆蔓延。在故事裡,敘述著少年李永平看著他的父親如何來往日本人、英國人、荷蘭人、馬來人、原住民之間投機取巧,找尋謀生之道;他的母親生了一胎又一胎,早早耗盡一切精神;他的初戀猝死於突如其來的熱病;他乖巧可愛的妹妹神祕的精神失常;他敬愛的老師轉身成為革命分子、消失在叢林裡再也沒有回來;他少年時期暗戀的女孩一夕成為墮落的少婦。
啟蒙的代價充滿了罪的魅惑,華裔少年李永平不能身免。但他還有更不可告人的祕密。他曾經被三個來自台灣、戰後滯留古晉的慰安婦照顧有加,但在莫名的動機下,有一天他告發她們暗操賤業……。這是怎樣艱難的成長?而小說的第一個故事更帶有啟示錄般的教訓。一個燠熱的午後,一群小孩一時興起,爭先恐後撿起石頭活活砸死一條無辜的狗。問題是,是誰第一個丟出石頭的?
多年以後,初老的李永平絮絮叨叨的向女孩朱翎懺悔著,彷彿只有她天真的笑聲或並不天真的問話才能疏解他心中的抑鬱,一種無以名狀的,只能稱之為原罪意識的抑鬱。《雨雪霏霏》的扉頁引用了《聖經》〈約翰福音〉的話:
你們誰中間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他。
這是耐人尋味的引言。這裡的罪不只是律法的違逆,也不只是倫常的乖離,更是一種無以名狀的,生命集體墮落的先決條件。當李永平和他的童年夥伴將石頭砸向那只無辜的狗的那一刻,他已經加入了一個有罪的共同體。
然而罪的意識也更可能來自一種難以擺脫的「失根」意識:離散,漂流,無所憑依的空虛,永恆的失落。在這裡,一則「失樂園」的故事隱隱約約浮現。這我以為纔是縈繞在《雨雪霏霏》最底層的症候群。樂園是原鄉的渴望,也是青春萌發以前的純真年代。在李永平的故事裡,「原罪」與「原鄉」於是形成微妙的辯證。處理了《海東青》的台灣漂流故事,李永平必須回到他的家鄉,探尋他當年愛恨交織的根源,那難言的隱痛,罪的根源。在古晉,他初歷了生命墮落的考驗,而日後他必須在繼續漂流──放逐──的日子裡,一再去回味、懺悔那原初的墮落,尋求救贖。
弔詭的是,古晉還不是李永平「真正」的原鄉,只是他的父輩離鄉背井、權把他鄉作己鄉的僑居地。在李永平的邏輯裡,原鄉的淪落成為他的宿命,種族的禁忌,宗法的失落,混血的恐懼,甚至信仰的淪喪、精神的失常都因此而起。論「離散」的倫理學的幽暗面,莫此為甚。要如何救贖這樣與生俱來的失落感,如何「正本清源」,不是容易的事。小說第二則處理李永平來台灣之後因緣際會,驚鴻一瞥蔣中正,因此不是偶然。短短的邂逅代表了李心目中祖國、正統、父祖宗法的美夢(似乎)成真,當然,這場景的虛幻性也直搗他作為一個漂流者內心創痛的淵源。
李永平所有的原鄉的圖騰與原罪的禁忌最後化為他與文字的糾纏。我們於是來到李永平念玆在玆的文字癖和書寫欲望。文字∕書寫是一種猶如神諭的符號,用以彌補、填充曾經的錯過或過錯。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李永平的調動下,文字∕書寫也是一種祕戲,一種沉迷撫弄、欲仙欲死的對象。如他自白,中國文字是神祕的圖像,「千姿百態,琳琅滿目」,從幼年就「誘引」、「蠱惑」他。他甚至藉他人之口說明支那象形字是「撒旦親手繪製的一幅幅……東方祕戲圖,詭譎香艷蕩人心魂」。這是業障,但李永平甘心陷溺其中。李永平經營他的文字迷宮,或文字春宮,以《海東青》達到頂點。在《雨雪霏霏》裡,他開宗明義的懺悔自己的文字欲望,頗有夫子自道的意思。但這是後見之明的懺悔,還是欲蓋彌彰的表演?果如此,李永平寫「書寫」的罪,就更罪加一等。
在《雨雪霏霏》裡,李永平花費大力氣構築一個完美的文字原鄉,但他訴說的故事卻背道而馳。他的理想繆斯朱翎挑起了他的敘事欲望,卻不能承諾欲望的完滿實現。耐人尋味的是,李永平選擇《詩經》〈小雅〉的一句話「雨雪霏霏,四牡騑騑」為新作點題。三千年前中國北方的冰天雪地與南洋的蕉風椰雨形成了奇詭的對應。他有意跨越時空,藉著文字,藉著詩,回到那純粹的原鄉想像裡──猶如夜半遇見民族偉人那樣絕對文學化的夢幻場景。在回憶與遐想的天地裡,文字排比堆疊,化不可能為可能。然而其極致處,時空錯位,歷史陷落,一場文字鋌而走險的祕戲已然展開。
經過朱翎的靈感,《詩經》的啟示,李永平回望他的東馬家鄉,又從東馬回望台灣。而他心中遙望的夢土,仍然影影綽綽的隱藏在三千年前的雨雪中。我認為這不只是李永平給自己下的美學挑戰,也指向文本之下、之外的意識形態兩難。他的敘事形式與敘事欲望相互糾纏,難以有「合情合理」的解決之道。他所沉浸的現代主義在形式和內容間的永不妥協,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我更要說如果李永平寫作的終極目標在於呼喚那原已失去的中國∕原鄉,付諸文字,他只能記錄自己與生俱來的遺憾,無從彌補的虧空。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旅人還在路上,原鄉渺不可得。我們回得去麼?我們回不去了。朱翎安在?只剩下了原鄉與原罪的故事。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 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
得獎紀錄:《吉陵春秋》曾獲「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及聯合報小說獎。《海東青》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獲2008年度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第三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大河盡頭》(下卷:山)獲2011年度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台北書展大獎、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大河盡頭》上下卷獲鳯凰網2012年度「中國十大好書」獎。名人推薦:原罪與原鄉
──李永平《雨雪霏霏》 王德威
在華語語系文學的世界裡,李永平(一九四七...
章節試閱
追憶一:雨雪霏霏,四牡騑騑
她是我的傳說中一隻漂飛在紅塵都市中的小紅雀。
踢躂,踢躂,她老是拖著她那雙塑膠小涼鞋,獨自個東張西望,穿梭在台北鬧市街頭那一座接一座燈火高燒、百戲紛陳的舞台間,尋尋覓覓,兩隻眼瞳只顧睜得又黑又圓,彷彿正在探索什麼新奇事,可又流露出一臉子的無邪和迷惘,踢踢躂,踢踢躂躂。
「丫頭,妳為什麼那樣好奇呀?」
「我也不知道。」猛一甩頭,她晃了晃她頸脖上那一蓬野草般四下怒張的短髮絲,伸出五根手爪,狠狠刮掉腮幫上沾著的煙塵,使勁揉了揉滿布眼睛的血絲,兩隻黑眼瞳子忽然狡黠一亮:「我喜歡看戲!街上到處都是戲,免費的,不必花兩百塊錢買門票,不看白不看。連台好戲一齣接連一齣上演,武打戲呀苦情戲呀四川變臉戲呀警匪槍戰戲呀,還有飛車追逐戰,不騙你的,我在台北市走上一整天,戲看都看不完,所以就常常一個人溜出來遊逛𨑨迌啦。」
噗哧,她突然放鬆緊繃著的腮幫兒,齜起兩排皎潔的小白牙,搖甩著一頭亂髮格格笑,樂不可支。她名叫朱鴒—「鶺鴒鳥的鴒,可不是歌星金燕玲的玲哦!」小姑娘冰雪聰明,早熟,愛漂流。
多年前我有幸結識朱鴒,一大一小兩個人攜手打造一樁奇妙的緣。那時我在台北某大學外文系教書,每天傍晚放學回宿舍,總是看見一個小小女生,孤單單,蹲坐在市立古亭小學門口台階上,身旁擱著書包,雙手摟住膝頭,仰著臉子瞇起眼瞳絞起眉心,呆呆瞅望著城西淡水河口海峽中那一輪載浮載沉的猩紅太陽,好久好久,都不願返回巷弄中的家,只顧癡癡想著自己的心事。「丫頭,妳又獨自坐在校門口發呆了!天黑囉,該回家陪妳老爸吃晚飯了。」大夢初醒,朱鴒揉揉眼睛倏地跳起身來,長長伸個大懶腰,蹦蹬蹦蹬一溜煙跑下台階,摔摔手,撣撣身上穿的白衣小藍裙,彎下腰身,畢恭畢敬朝向那一臉慈祥佇立校門口北望神州的蔣公,三鞠躬,然後揹起書囊,走進華燈初上車潮大起的羅斯福路。走著走著她忽然回過頭來,招招手,迎著落日綻開一臉子笑靨:「走!我帶你上街去看戲。」黃昏滿城眨亮起的一簇簇霓虹中,只見一蓬髮絲,飛撩在街頭乍亮的水銀路燈下,晚風瑟瑟。
然而有一天,她卻突然不見了。從此,她再也沒蹲坐在古亭小學校門口台階上,怔怔眺望夕陽。
丫頭,妳曾經是我的嚮導,妳把我帶進這座百戲紛陳讓妳著迷的都市,而今妳卻獨個兒悄悄溜走,把我孤零零扔在這裡,害我坐困愁城。
我開始浪跡紅塵中,尋找朱鴒,在迂迴幽深的巷弄,在車潮洶湧、小學生們放學後四處流竄的大街,在那繁燈似錦笙歌處處、只見一蓬一蓬黑嫩髮絲飛蕩出沒的台北城,在城心那一窟霓虹深處多少個年頭了,如今若是找到了朱鴒,我只想對她說一句話:「丫頭,別來無恙?」
***
「朱鴒,讓我說一說我的初戀故事好不好?丫頭莫笑,我是跟妳講真實的。她叫田玉娘,我的小學同班同學,年紀跟妳差不多。好像每個人的初戀情人都是小學同班同學,奇怪。妳說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妳怎知道?妳今年才幾歲?哈,小姑娘臉飛紅啦!反正讀小學時,我天天都巴望看見她穿著白衣黑裙—那是我們華文學校的女生制服—肩膀後拖著兩根辮子,手裡拎著飯盒,大清早獨個兒穿梭走過校門口那長長兩排露珠閃閃的芭蕉樹,邊走,邊東張西望,尋尋覓覓走進校門來。丫頭啊,我永遠忘不了,她那雙辮梢上拴著兩蕊子紅絲線,一晃一晃,不住搖盪在南洋那白花花大日頭底下的模樣。大清早,鬼趕似地我飛跑到學校,氣喘吁吁,整個人瑟縮在校門口日影裡,悄悄伸出脖子,望著那一路甩著花辮梢、搖曳著小腰肢慢慢遊逛過來的田玉娘。我那兩隻眼睛直眺望得—妳說癡了?對!丫頭妳了解。
「那時我們家住在南中國海一個名叫『婆羅洲』的島嶼。島上有個英國殖民地叫『沙勞越』。我們家八兄弟姊妹就在沙勞越首府古晉城上學。我個頭高,老師叫我坐最後一排。不瞞妳說,我上課不甚專心,三不五時就偷偷聳出脖子,癡癡呆呆盯住講台下那雙小花辮。田玉娘仰起臉兒專心聽講,可老師一轉身在黑板上寫字,她就猛一摔辮梢上紮著的那兩根紅頭繩,望到窗外,好久好久只顧絞起眉心,怔怔想著自己的心事。那一霎,我的心變成了一顆玻璃球,突地彈跳起來,摔落在水泥地板上,碎了。朱鴒丫頭,妳又乜斜起眼睛瞅著我,抿住嘴唇噗哧噗哧偷笑!玻璃球的比喻有點不倫不類,我曉得,可這是我那時心裡真正的感受呀。就這樣我每天癡癡守望著田玉娘的辮子,守望得眼皮都生繭了,終於熬到新學期開始啦。這年我們班上有五十四個學生(男生二十九個,女生二十五個),男生女生分兩邊排排坐,楚河漢界壁壘分明,就偏偏多出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找不到伴兒。好心的葉月明老師—這位女老師,後來聽說跟隨她丈夫,在我們學校教高年級公民課的何存厚老師,進入森林打游擊,當上臨時革命政府新聞部長,沒多久就被英軍打死了,得年二十八歲—就是這位年輕的級任老師,安排我和田玉娘坐在教室中央,共用一張書桌。我永遠思念葉月明老師,真的,倒不是因為她撮合我和田玉娘兩個,我才說她好心。丫頭妳說『撮合』這兩個字很難聽?唉,妳別盡挑我的語病呀。後來聽說葉月明老師陣亡了,我們全校學生都哭,半夜偷偷燒金紙祭拜她和師丈,男生都宣誓,長大後要加入游擊隊,殺英軍替老師報仇。後來有些同學唸完中學,真的就結夥進入森林,可那時節英軍已經撤退,沙勞越獨立了,莫名其妙變成馬來西亞聯邦的一個『州』。這是後話,將來再跟妳講。我為何沒跟同學一起進入森林?我選擇來台灣唸大學,但我一直討厭英國人,朋友們都稱我為反英分子。反正,葉月明老師進入森林後,我們班換了級任老師,但我還是跟田玉娘坐在一塊。田玉娘最愛洗澡,每天總要洗上兩三回。南洋大熱天,別人身上從早到晚總是汗黏黏、臭腥腥,她的身子卻帶著清清涼涼一股香皂味兒。每天上課,端坐在田玉娘身邊,我就忍不住悄悄聳起鼻子,神遊太虛,只顧吸嗅著那一縷一縷從田玉娘身上飄漫出的肥皂清香—朱鴒,我告訴妳,那是天堂耶!
「那陣子好久沒下雨了,南洋的大日頭火辣辣當空照,中午休息,同學們都躲到學校旁橡膠林裡一邊納涼一邊吃便當。田玉娘忽然走過來,悄悄伸出她的小指頭,勾了勾我的小指頭,央求我陪伴她進入森林,尋找葉月明老師和師丈,因為她昨夜做了個夢,夢見葉老師血淋淋披頭散髮,手裡握著一支卡賓槍,打赤腳,跌跌撞撞,獨自個在森林裡四下奔跑逃竄。
「於是,禮拜六中午放學後,我們兩個就揹著書包悄悄鑽出學校後門,沿著橡膠林裡一條廢鐵道,走到河邊。那條河在婆羅洲西北部,叫沙勞越河,地圖上找得到的。我們站在河畔放眼一瞧,但見河流盡頭白燦燦天光下矗立著一座高山,馬當山,山後面就是荷蘭屬婆羅洲,現在的印尼加里曼丹省。我父親當年走私黃金,常常穿越這座大山,進出荷蘭和英國地界。我頂記得三歲那年春節,大年除夕,半夜我被叫醒,睜開眼睛一瞧,看見我爸帶著滿臉鬍鬚,笑嘻嘻扠著腰站在我床邊。我爸看見我醒來就解開外衣的鈕釦,掀開內衣,露出腰上纏繞著的十幾條亮晶晶沉甸甸的黃金。我父親是個浪子。我天生也是個浪子!這是命。從小住在古晉城,一抬頭就望見馬當山,一條大青蛇似的昂起頭顱蟠蜷在天邊,山下莽莽蒼蒼好一片叢林,大白天赤日頭下鬼氣森森。大人們說,那兒就是游擊隊出沒的地方。小時我最喜歡爬到學校屋頂天台上,眺望雨中的馬當山。大晴天,南洋的天空藍得讓人心碎—朱鴒,妳了解我的心情嗎?妳真的了解?好—忽然眼睛一花,我看見叢林裡颼地冒出一條閃電,窸窣窸窣眨亮眨亮,活像一隻金黃色大蜈蚣,只管扭擺著腰肢,張牙舞爪一路攀爬上天頂。我昂起脖子瞇起眼睛,只見太陽下凝聚一簇雪白電光,好久好久,停駐在馬當山巔那一穹窿藍天白雲中,一動不動。叢林裡的鳥叫聲霎時安靜下來。鳥兒們全都鑽出林子,成排棲停在樹梢頭,汗湫湫抖簌著五彩斑斕的翅膀,一窩一窩挨挨擠擠,個個睜著眼珠子愣瞪著天頂那一簇電光。悄沒聲,整座森林的飛禽走獸全都拱起肩膀,縮住頭顱,紛紛伸長頸脖,豎起耳朵靜靜等待雷聲。電光終於消失,天空突然沉黯,山下的叢林剎那變得黑漆漆一團。大夥兒焦急地守望了好一會,空窿,空窿,雷聲終於漫天遍野迸響了開來。下雨囉,霹靂啪啦一片,把操場上的小學生們一古腦兒驅趕到屋簷底下來。這場雨下得可凶猛!就像變魔術似地,偌大的婆羅洲森林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水氣。可沒多久,還不到半個鐘頭,森林又在日頭下露臉啦。雨停囉。從城中屋頂天台上眺望,只見一排一排樹木綠油油閃爍著水珠,層層疊疊一路伸展到天邊山腳下。馬當山,水藍藍,倏地又浮現在我們眼前,遠遠看起來好似海中一座仙山,搖啊搖,只管盪漾在山腳叢林蒸漫起的一籠籠煙嵐水霧中,勾引我們這群孩子。就這麼樣,丫頭,我小時最愛佇立學校屋頂上,呆呆眺望雨後的馬當山,心裡琢磨著撰寫一部長篇小說,書名就叫《婆羅洲森林寶藏》,講的是日本陸軍大將『馬來亞之虎』山下奉文的故事。情節很複雜,改天妳帶我上街遊逛時,我再跟妳細細的講吧。
「雨中的婆羅洲叢林!後來我浪跡在外,它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牽掛。
「可那陣子,婆羅洲接連兩個月沒下雨了。渾黃渾黃,平日波濤滾滾的沙勞越河,如今變成了一條奄奄一息的大黃蟒蛇,氣喘吁吁,從馬當山中逃竄出來,蠕啊蠕,鑽過毒日頭下河畔一座火光閃閃的森林,一路抽抽搐搐,爬進古晉港口,那亮晶晶冰藍藍的南中國海中。禮拜六中午好不容易熬到放學了,我信守承諾,帶領田玉娘,我的小學同班同座女同學,瞞著雙方家長和老師們,結伴翹家啦。娃兒兩個躡手躡腳鑽出學校後面那座橡膠林,頂著一顆大太陽,沿著沙勞越河一路走進山裡,尋找游擊隊和我們最敬愛的葉月明老師。
「起先,我抬頭挺胸,氣昂昂雄赳赳甩著雙手行走在前頭—我是男生喔!可是越走離河岸越遠,四下不見一戶人家,連椰林裡馬來人的甘榜村莊也消失了,我心裡就開始發毛,雙手依舊甩個不停,腳步卻越來越沉重,到後來不知怎的,忽然就變成田玉娘抬頭挺胸行走在我前面啦。朱鴒,請妳不要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詭異眼光看我,行嗎?男生偶爾也會感到害怕。我為什麼老老實實告訴妳,那時我心裡害怕呢?因為妳太聰明太機靈了,一顆心生了七八個竅(人家的心都只有一個竅),什麼事都逃不過妳那兩隻烏亮亮的眼瞳子,所以,有些糗事不如乾脆自己先招認,免得被妳這小丫頭逼問出來,那可就難堪囉。反正走著走著,漸漸就變成田玉娘走在前頭了。她瞇起眼睛,東張西望尋尋覓覓,邊走邊甩著辮子上拴著的兩根紅頭繩,帶領我這個男生,一步探索一步,走進那迷宮樣的熱帶叢林。
「兩個月沒下雨,林子裡熱氣蒸騰,彷彿有一群山妖手裡捧著一大包火柴,蹦跳在樹木間,颼颼颼,在每一片葉子底下劃一根火柴。丫頭,妳閉上眼睛想像一下叢林裡幾千萬片樹葉,密密麻麻,忽然全都點著了火,霹靂啪啦日頭下熊熊燃燒。這下妳感受到叢林裡那股熱氣了吧?連老鼠都熱得受不住,成群結隊兜圈子,拖著長長一條尾巴,只顧在林子裡不停躥來躥去,活像一群小孩在遊樂場騎旋轉木馬,繞圈圈走天涯—熱帶叢林老鼠長得又大又肥,我看見好幾隻比貓兒還壯,不騙妳。河邊的沼澤早就被太陽蒸乾,變成一窟窿一窟窿死水,水面漂蕩著千百隻甲蟲,肚腩朝天鼓起,抽抽搐搐只顧蹬著腳。螃蟹平日潛伏在沼澤裡,死人樣好幾天一動不動,這會兒忽然全都活起來,濺濺潑潑成群從爛泥巴中鑽出,一隻接引一隻,沿著樹幹拚命往上攀爬,急急慌慌逃避地上的熱氣。蜘蛛最興奮了。老天爺不肯下雨,牠們就趁這個機會從事藝術創作,競相在枝葉間編織一座一座綺麗雄偉的城堡。大白晝日頭下,妳若從那一張張鬼氣森森、斑斕燦爛的蜘蛛網後面眺望出去,丫頭,妳就會看到,整座叢林霎時間彷彿戴上了千百張爪哇面具,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美極了,就是有點恐怖,好像一大群山妖躲藏在樹叢中,伸出脖子齜牙咧嘴擠眉弄眼,直瞪著妳瞧呢。
「朱鴒,瞧妳張著嘴巴愣愣瞪瞪,聽呆啦?可我講的都是事實—我是在那個地方出生長大的!田玉娘也是在婆羅洲出生長大,但這是我們生平第一次進入原始叢林,儘管我們的家和學校就在森林旁邊,一抬頭就望見馬當山。我們兩個人邊走邊尋找游擊隊,一路上緊緊捏住鼻子,閉起嘴,躲避那滿地死魚散發出的惡臭。熱帶叢林密不通風,晌午的陽光閃閃忽忽,穿透枝葉灑照下來。迸迸濺濺,我踩著一窪窪爛泥巴,追隨田玉娘那小小的身子,白癡樣睜著汗濛濛兩隻眼睛,盯住她耳脖後兩根飄忽樹林中的小花辮,亦步亦趨。朱鴒,妳知道亦步亦趨是什麼意思吧?對呀,就像一個跟屁蟲,老是黏貼著人家的屁股,趕都趕不走—其實田玉娘她自己心裡早就慌了,只是臉上裝著不害怕,因為如果兩個人都害怕,那就完啦,肯定會雙雙死在婆羅洲荒山裡,身上的皮肉被老鼠和天堂鳥啃光,只剩一副白骨,爬滿螞蟻和螃蟹。所以,我知道她心裡害怕卻咬緊牙關,假裝一點都不害怕。田玉娘!那時她年紀跟妳差不多,朱鴒丫頭。一路上她只顧弓著身子,使勁往樹叢裡鑽,不時還得抽空回過頭來,撩一撩汗湫湫的辮子,抹一抹腮幫上沾著的爛泥巴,淚光中,咧開兩排小白牙笑嘻嘻鼓勵我,莫氣餒哦。就這樣,兩個小學生結伴走進了游擊隊出沒的森林,尋找他們的葉月明老師和師丈。不停地走了一整個下午,每次抬頭就望見馬當山,藍幽幽倏隱倏現,無聲無息聳立在天邊。夕陽照射下,山巔彷彿突然被山妖潑上一灘鮮血,紅得嚇人。傍晚落霞滿天,我們來到森林中一塊小小的空地,看見一座墳墓。
「墓碑上,青苔斑斑。
「田玉娘踮著腳尖走過去,凝起眼睛,不聲不響佇立墳前,好像在想著什麼心事,兩隻手兒只管緊緊捏住胸前那雙小花辮。怔怔瞅望了一會,她忽然弓下腰身,撿起地上一根枯黑樹枝,使勁刮掉墓碑上覆蓋的苔蘚。我趕忙湊上眼睛,仔細一瞧,看見那塊石板上刻著幾行字:楊氏什麼孺人之墓,道光二十年立。南洋客家婦女墳上都刻有『孺人』這個稱謂,所以我從小就認得這兩個字。可是,道光二十年,那究竟是什麼時候呢?這座墳墓看起來挺殘破荒涼,應該是很久以前立的吧。朱鴒,瞧妳聽我講這樁童年往事,聽得兩隻眼睛一瞪一瞪的,好像有滿肚子的疑問。妳心裡一定在思索:南洋森林裡怎會有這樣一座孤零零、冷清清的中國墳墓呢?楊氏又是誰?一個唐山客家女子怎會流落在婆羅洲?她是怎麼死的?她有沒有親人?這一連串問題妳問我,我卻又去問誰呢?直到今天,跟隨妳在台北街頭遊逛,我心裡還記掛著南洋深山的這座古墓,可是想破了頭,也還沒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來。這塊墓地離河邊很遠,方圓好幾里內並沒有人家呀。
「雙手合十,田玉娘弓著腰站在青苔古墓前,默默祈禱,忽然眼圈一紅,撲簌簌流下兩行眼淚來。她抓起辮子往肩後一摔,拂拂身上那件邋遢的小白衣小黑裙,回身招招手,扯住我的衣袖,雙雙跪下來,撿起地上一把枯樹枝,當作香,舉到頭頂上誠誠敬敬向楊氏夫人拜三拜。淚汪汪,她仰起臉龐眺望天空,嘴裡喃喃唸唸不知祝禱什麼:『天公伯,請你老人家低下些頭來,聽我禱告』
「天黑了,我們兩個人蜷縮著身子抱住膝頭,肩並肩,蹲坐在墓碑前那座祭壇上,不敢闔眼睛。天久不下雨,叢林裡黑漆漆熱蒸蒸。半夜山中突然雷電大作,風暴來臨了。我們已經有兩個月沒看見過閃電啦。每天早晨起床上學,一抬眼就望見那顆白晃晃的大日頭高掛天頂。這會兒半夜黑天,馬當山巔倏地冒出一條閃電,張牙舞爪,活像一隻斑斕燦爛的白色大蜈蚣,簌落簌落一路扭擺著腰肢,飛爬上天頂,停駐好一會,猛然扯起嗓門吼叫兩聲,空窿空窿。叢林裡的飛禽走獸全都被喚醒了。大夥兒眨著眼睛,屏著氣,拱起肩膀伸出脖子豎直耳朵,等待著。電光閃爍中,我們看見幾十隻天堂鳥拖著五顏六色的長尾巴,繽繽紛紛從林子裡飛撲出來,棲停樹梢頭,鬼眼般睜著一雙一雙骨碌骨碌的瞳子,直瞪著我和田玉娘。螃蟹成群結隊鑽出泥沼,沒頭沒腦急急慌慌,滿地亂爬。古墓四周那排椰子樹一齊彎下腰來,迎向山巔一簇電光,搖甩起樹頂一篷椰葉,癲癲狂狂,乍看好似一群婆羅洲原住民達雅克族姑娘,扭著水蛇腰,甩著一頭黑瀑瀑的長髮絲,聚集在閃電下,向她們的神靈拜舞。最初,我們感到又害怕又興奮,可是那一整夜,閃電只管窸窣不停,把黑夜的叢林照耀得比白天的城市還明亮。偌大的森林萬千棵樹木,一下子全都被陰森森白燦燦的電光淹沒了。好久好久,我們這兩個娃兒手牽手、肩並肩蹲坐在一棟雪白水晶宮中,仰起臉龐,不住眨巴著眼睛,呆呆眺望頭頂上那一大窩糾纏嗥叫的白蜈蚣。朱鴒妳瞧,那幾十隻肥大的蜈蚣,一隻追逐一隻,飛爬在滿天星星的懷抱中,只顧交尾戲耍,卻沒給人們帶來期盼了兩個月的雨水。山腳下四野悄沒人聲,游擊隊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馬當山兀自聳立在白雪雪一片樹海中,黑魆魆。
「一整夜天地間雷電交加,空窿空窿就是不下雨。
「就這樣,兩個小娃兒互相依偎著,廝守在森林中孤零零一座墳墓旁。田玉娘瑟縮著小小的身子,笑咪咪,眼中噙著淚,從裙袋裡伸出一隻手來,捏住她胸前那雙飛飉在雷電風暴中的小花辮,把它當作扇子,只顧幫我搧涼,她自己額頭上卻冒出好幾顆豆大的汗珠兒。我瞅著她,她瞅著我。閃電下只見她臉上兩蓬子睫毛,淚濛濛,一眨一眨,閃爍著無比溫柔卻又十分深沉奇異的光彩。她那滿眼睛的話,終究沒說出口。我挨靠在她身邊,癡癡瞅望著她的眼瞳子。兩顆心突突跳。田玉娘幽幽嘆了口氣,伸出一根手指頭撥了撥我的眼皮,噗哧一聲,抿住嘴唇笑了。天頂的電光一篷篷煙火般不住潑灑下來,迸濺在她那張雪白的瓜子臉龐上。天將亮,叢林沼澤蒸騰起了瘴氣。田玉娘咬著牙,哈啾,猛一嗆,縮起肩膀子悄悄打起哆嗦來。心一抖,我伸出一隻胳臂攬住田玉娘的腰肢,悄悄聳出鼻子,嗅她身上的氣味,吸她腋下芬芬芳芳散發出的肥皂清香,不知不覺,頭一歪,就把自己那張臉龐枕在她肩膀上,闔起眼皮睡著啦。
「一覺醒來,天頂上那一大窩白蜈蚣早就消失了,太陽又露臉啦,紅灧灔的一輪懸吊樹梢頭,直向我們倆潑照下來,比昨天早晨的那顆日頭還要毒熱、還要扎眼哪。我們含淚撿起一把枯樹枝,並肩跪在墳前拜三拜,辭別楊氏夫人,繼續趕路,沿著沙勞越河朝向馬當山進發,尋找游擊隊和葉月明老師。瞧!翠藍馬當山漂浮在白花花叢林熱浪中,倏隱倏現忽左忽右,宛如一個渾身塗抹著藍色油彩的山妖,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只顧逗弄我們。飢腸轆轆,我們又在沼澤裡闖蕩一個早晨,尋尋覓覓東張西望,游擊隊沒找著,卻在河邊遇見一群拉子婦—拉子,就是婆羅洲原住民達雅克族。日正當中,幾十個女人嘰嘰喳喳蹲在河裡洗澡,渾身赤條條,只在腰下繫一條紗籠,突然看見兩個髒兮兮穿著小學制服的支那小孩,蓬頭垢面,從樹叢中鑽出來,嚇得倏地從水裡站起身。哇,丫頭,一整排幾十隻巧克力色的大奶子,乳頭兒滴答著水珠,顫顫巍巍不住晃盪在南洋的大日頭下。我和田玉娘手牽手並肩站在河邊,伸長脖子看呆啦。
「那天我們倆就在拉子村的長屋度過一夜。
「隔天早晨,兩個英軍開著吉普車,趕到長屋來,又好氣又好笑,把我們這兩個逃家、結伴在叢林裡流浪的中國小孩給押上車,送回古晉城。
「我又回到學校讀書,可一連好幾天旁邊那個座位卻空著。一天早晨上華語課,田玉娘的爸爸紅腫著兩隻眼睛,忽然跑來學校,報告級任老師:田玉娘前些時在長屋染上猩紅熱,昨天夜裡病死了。出殯那天,全班同學排列成一縱隊,送田玉娘,一直送到城外野地上的南洋客屬公會墳地。我帶頭走在那口小小的棺材後面,一路睜著眼睛,仰起臉,恨恨瞪住頭頂上那顆毒熱的大日頭,心裡只是不甘。我不信田玉娘就這樣死掉了。不知怎的,我心裡早就認定,田玉娘羽化成了仙子。丫頭妳看她,一晃一晃搖盪著她辮子上拴著的兩蕊子紅絲線,笑嘻嘻飛升回東海中的仙山去啦。那天在田玉娘新墳前,我咬著牙對太陽發誓,長大後,我一定要去田玉娘投生的地方,把她找回來。」
***
台北。秋光滿城。
鏘。鏘。鏘。七個憲兵,頂著銀盔蹬著鐵釘皮靴,一縱隊翹起臀子,繃著臉孔不聲不響迎向旭日,漫步穿踱過十字路口紅燈下的斑馬線。鬧市街頭,漩渦般驀地洶湧起一濤濤小藍裙:幾百個小小女生揹著紅書囊,一手按住頭上的黃帽兒,一手抓起裙襬子,飛撲過城中八線大道羅斯福路。綠燈乍亮。張牙舞爪對峙紅燈下的兩條火龍,那千百輛小貨車大卡車轎車摩托車,猛一聲嗥叫,噴吐出滾滾黑煙,籠罩住斑馬線上蹦蹬奔逃的成群娃兒,衝闖過十字路口。東一叢西一蓬,滿街黑嫩髮絲飄舞。漫天煙塵中只見幾百朵笑靨,汗湫湫地,綻放在晨早時分城頭那一輪紅日下。瞧,一個小女生吃吃笑,綻開腮幫上水梨樣兩隻小酒渦,樂不可支,只管搖晃著耳鬢上一毬毬烏黑髮鬈子,忽然回過頭來,招招手。瞧,一個小女生打扮成男生樣,扠著腰站在街口,甩著她那頭削薄了的短髮絲,齜著她那兩顆乳白小門牙,左顧右盼洋洋自得。瞧,一個小女生拎著一瓶豆漿,提著兩紙袋燒餅油條,笑嘻嘻瞇攏起眼睛,仰起她那張挺清秀的小瓜子臉,東張西望尋尋覓覓,穿梭在滿城流竄的小學生中,連跑帶跳走了過來。咦?她那兩根小花辮拴著一雙紅頭繩,日頭下晃啊晃……瞧,一個鄉下姑娘模樣的女學生,肩後濕漉漉拖著一把枯黃的長髮絲,滿臉風塵,怔怔眺望大街,兩隻漆黑眼瞳子孤寂地閃爍著幽冷光彩,忽然眼一亮,看到了那雙飛蕩在晨風中的小花辮,黝黑的小臉龐登時泛起一片紅霞,白蓮般,綻開嘴裡兩排皎潔的小白牙兒。瞧,心事重重,一個小女生低著頭,只顧捏弄著胸前懸掛的綠玉墜子,獨自徜徉大街上,邊走邊沉思,彷彿神遊物外,不時伸出手來,捉住臉頰上兩綹子繚亂的髮絲,狠狠掃撥到耳朵後。城頭太陽潑照下,只見她那兩隻眼瞳中的光彩,深澄,遙迢,好似浩瀚宇宙中一星失落的幽光。瞧,神采飛颺一臉桀驁,一個小女生昂揚起她那張姣白的小圓臉,聳著滿頭濃亮的黑髮絲,四下睥睨張望,大模大樣闖過十字路口的紅燈,猛回頭,睜起兩隻森冷黑瞳子,瞅住身後亦步亦趨追隨她的那位西裝革履、手提公事包的中年男子,撇撇嘴,打鼻子裡嗤笑出兩聲:「變態!」
鏜。鏜。鏜。滿街遊走的小學生豎起耳朵聽了聽,倏地拔起腿來,奔跑出十字路口,湧上長長的紅磚人行道,晨曦裡,飛撲向車潮中乍然響起的一串鐘聲。娃兒們笑,一個追逐一個,賽跑般飛奔過水泥圍牆上紅豔豔漆著的斗大標語—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建設寶島反攻大陸—蹦蹬蹦蹬蹦蹬,大夥兒猛然煞住腳步,脫帽,立正,朝向那手握籐杖身穿中山裝笑咪咪佇立校門口的蔣公,三鞠躬,一轉身,飛奔進羅斯福路古亭小學大門。黃沙滾滾花木蔥蘢,操場上飛飉起幾十雙小花辮,蕩漾起千百朵小藍裙。橐。橐。橐。校門外,那七個憲兵穿著筆挺的美式制服,一縱隊擺臀扭腰,睜著眼睛蹬著皮靴,不瞅不睬,夢遊似地自顧自遊走在大街上,轉眼間,消失在晨早時分台北市滿城蒸漫起的紅塵中。
上課囉。
麗日下成群黃鶯出谷似的,滿校園此起彼落,綻響起千百條清嫩的小嗓子:
「起立,立正,敬禮!老—師—早—」
「同學們早!」
鬧市車潮中驀地傳出琅琅讀書聲。
***
雨雪霏霏
四牡騑騑
第一次看見丫頭時,她弓著身子低著頭,手裡捏住一支粉筆,蹲在古亭小學門口水泥台階上,獨個兒寫著這八個字。
「老師教的字?」他走過來湊上眼睛一瞧。她沒答腔,只搖搖頭。他又問道:「書本上看到的囉?」她甩起脖子上一蓬短髮絲,使勁搖頭。不瞅不睬,她一逕低著頭,睜著兩隻幽黑眼瞳子,迎著校門口潑灑進來的晚霞,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用粉筆使勁刻畫八個方塊字,那股專注勁兒就如同一位正在操刀創作的雕刻家。他呆了呆,悄悄在她身旁蹲下來,瞅著水泥地上那八個氣象萬千卻又充滿稚氣的大字,反覆吟哦兩遍:「雨雪霏霏,四牡騑騑。這是《詩經‧小雅》的兩句詩!妳懂得它的意思嗎?」
「我可以猜呀。」
「哦?雨—雪—霏—霏。霏霏是什麼意思?」
「一看就知道啊。」猛一睜眼睛,小姑娘揚起她那張風塵僕僕的小瓜子臉兒,伸出一隻胳臂,直直指著台北的天空,兀自蹲在地上鄙夷地睨著他:「瞧!滿天雨雪紛紛揚揚下個不停。聽!大雪中一群馬兒踢躂踢躂奔跑不停,風蕭蕭馬嘶嘶。你問我怎麼看出來?騑字旁邊不是有個馬字嗎?霏霏,大雪下個不住;騑騑,馬兒跑個不停。雨雪霏霏四牡騑騑。可是,四牡—」眼瞳一轉,她歪起臉兒絞起眉心,望著校門口夕陽下羅斯福路上那一街行色匆匆的歸人,只顧苦苦思索起來:「可是奇怪啊,為什麼四頭土牛像馬兒那樣奔跑在雪地上呢?」
「哦,那是牡字,雄的動物。四牡就是—」
「猜到了!」她倏地伸出一根手指頭,制止他說下去。「聽到沒?」她豎起耳朵,傾聽那向晚時分嘩喇嘩喇台北市滿城洶湧起的車潮聲:「踢躂踢躂,四匹駿馬並肩奔跑在紛紛飛飛的雨雪中,踢躂—踢躂—風蕭蕭馬嘶嘶—」目光一柔,她瞇起眼瞳子,眺望城西淡水河口那一灘瘀血般的彩霞,好半天不作聲,彷彿神遊物外,忽然回過頭來幽幽嘆息一聲: 「騑騑四牡霏霏雨雪,唉。」
「多蒼茫、多燕趙的意象!」沒來由地,他這個南洋浪子也跟著這位台灣小姑娘感嘆起來。「那是《詩經》的中國世界啊,丫頭。」
「你管我叫丫頭?」肩膀子猛一顫,她慢吞吞抬起頭來,眼睜睜打量他,滿瞳子的狐疑:「我爸也叫我丫頭。」
「妳爸一定很疼妳囉?妳住哪?放學了天黑了,同學們和老師都回家了,整個校園空盪盪黑魆魆,丫頭,妳怎麼一個人揹著書包蹲在校門口寫字?」
「嗯。」
「妳有心事不想說嗎?」
眼一黯,她摔掉手裡拈著的粉筆,伸出手來,狠狠抹掉她那滿頭臉沾著的煙塵。深秋,落日蕭瑟。小女生身上只穿著一件土黃色卡其長袖上衣和一條黑布裙子,獨自個,蹲坐在校門口水泥台階上,攏起裙襬,雙手抱住兩隻膝頭,凝起眼睛眺望暮靄蒼茫炊煙四起的大街,癡癡呆呆,好像在想著什麼心事。滿城霞光篩下來,潑照她那張髮絲飛撩的小臉子,神情說不出的孤寂。華燈初上。好久,丫頭才舉起手掌來擦掉臉頰上的淚痕,忽然伸出胳臂,指著校門外羅斯福路上,那滿街一蕾一蕾春花般爭相綻放的霓虹:「你看招牌上的那些字!一個個方塊字可不就像一幅幅圖畫?春神酒店、樂馬賓館、湘咖啡、敘心園玉女池三溫暖嫏嬛書屋吉本料理、曼珠沙華精品、夢十七……」猛回頭,落日下她那兩隻幽黑眼瞳子清靈靈一轉,瞅住他:「你知道中國字一共有幾個嗎?萬把個?告訴你吧,我家那部國語字典收的單字總共有一萬兩千六百四十九個。」
「妳數過了?丫頭。」
「早就數過啦。」
「沒事妳數字典的字做什麼?」
「好奇。」
「哦,好奇!天哪。」
「我從小喜歡看字典上排列的一個個四四方方的中國字!老師說《辭海》收的單字有兩萬個,改天我找一部《辭海》翻翻看。」丫頭瞪著他,一臉嚴肅:「雨雪霏霏四牡騑騑,一個中國字若是一幅小小的圖畫,兩萬個中國字就是兩萬幅小圖畫,合起來不就是一幅大圖畫嗎?全世界最大、最美、最古老的一幅畫呢。」
「這幅巨畫的名字就叫做『中國』,對不對?」
「我不知道。」丫頭抿起嘴唇吃吃笑。「可我告訴你,每天黃昏,天一黑,台北市滿城燈火全亮起來,千支萬盞霓虹招牌閃閃爍爍,看起來就像一個特大的萬花筒,不,像一個特大的盤絲洞!洞裡隱藏著幾千幾萬幅神祕圖畫。所以—」夕陽下臉一揚,丫頭甩了甩她頭上那一蓬子刀切般齊耳的短髮絲:「所以呢,放學後我就不想回家!我喜歡一個人上街去剃頭。」
「剃頭?」
「你不認識這兩個字嗎?」丫頭眱了他兩眼,滿臉詫異。她撿起粉筆,在水泥地上寫下兩個古怪的中國字:𨑨迌。「你沒看過這兩個字?有一首歌你聽過嗎?漂泊的𨑨迌人。」也不等他回答,小姑娘就絞起眉心,裝出一臉淒苦的表情,翹起臀子高高蹲在學校門口台階上,眺望著城頭滾滾彤雲,猛一跺腳,扯起嗓門自顧自厲聲唱起來:「漂泊𨑨迌人,漂泊𨑨迌人,𨑨迌人,因何你那目眶紅,是不是你的心沉重,後悔走入黑暗巷—」太陽西沉。黃昏號角滿城此起彼落。嗚呦嗚呦,全市各級學校降旗號一片迴響聲中,夜幕緩緩垂落。城心燈火大亮,萬千盞霓虹映照著西天一抹殘霞,睞啊睞,眨啊眨,宛如成群豔婦盛裝走出家門,結伴上街勾引男子。轉眼間城中四處彷彿放起一蓬一蓬煙火,只見朵朵花燈次第綻亮,走馬燈也似漫天兜旋,睨睇著河口海峽那一輪載浮載沉的落日,似笑非笑。燈火高燒下,大街小巷家家店鋪競相妝扮起門面來,彷彿一群等待開鑼的戲子,紛紛搽上臙脂塗上粉彩,倚門招徠。天就要黑囉!羅斯福路上開始湧現人潮。滿街霓虹招牌,千百個妖嬌中國字,一蕊蕊閃爍在城頭一瓢初升的水月下,好似千百張斑斕燦爛的戲台臉譜,光影裡,瞬息變幻,蠱惑著那成群放學後揹起書包遊走街頭的小學生。
矗立東海一嶼的台北城,在這夜幕低垂時分,幻化成了一座粉雕玉琢百戲紛陳的大舞台,月下街上萬頭鑽動,人人翹首企待鑼聲綻響,好戲登場。
冷暖人生若眠夢
不免怨嘆
𨑨迌人
不好擱再心茫茫
漂泊𨑨迌人
漂泊𨑨迌人
丫頭那一聲聲怨嘆伴隨一句句叮嚀的歌聲,哀婉地、清嫩地,好久好久只管迴盪在黃昏滿城洶湧起的車潮人潮中。
他聽呆了。
「喂,唱完啦!」丫頭拍了拍心口,轉過臉來悄悄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這首〈漂泊的𨑨迌人〉好不好聽啊?」
「好聽!記得剛從婆羅洲來台灣的時候,冬天下著冷雨,我獨個兒走在台北街上,常常聽到唱片行播放這首歌,走著聽著,就會覺得心酸酸,可是不太懂歌詞的意思,只是感到很淒涼。」他望著眼前這個蓬頭垢面一臉笑靨的小女孩,心一動,羞澀地笑了笑。丫頭凝起眼瞳子瞅著他的眼睛,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牽著他在校門口蹲下來,指著水泥地上,她剛才寫的那兩個稚嫩豪放的粉筆大字:「𨑨—迌—你看這兩個字旁邊有個『辶』,那是什麼意思?走走停停,對不對?逍遙、遊逛、遛達、𨑨迌……」
「一個人在太陽下或月光中走走停停,四處遊逛漂泊。」
「流浪!」她點點頭。𨑨迌—這兩個字美不美?一個人孤零零在外面漂泊流浪,白天頂著大太陽,晚上踏著月光,多逍遙自在,可又多麼的淒涼。」
「丫頭啊!」他嘆口氣。
「嗯?」
「妳太聰明了。」他霍地站起身,弓下腰來,伸手撥開她腮幫上兩叢亂髮,抹掉她鼻尖上綴著的兩顆晶瑩的汗珠,好半晌只管瞅住她那雙清亮的眼瞳:「妳這個小姑娘一顆心生了七八個竅—別人的心有幾個竅?一個!頂多三個竅,就像我—偏偏妳又是那麼好奇,就像愛麗絲。妳知不知道愛麗絲只有七歲,比妳還小,可是非常聰明,一顆心有六七個竅,天生又那麼早熟、那麼好奇,喜歡胡思亂想,到處𨑨迌遊逛,否則就不會有《愛麗絲漫遊仙境》這本好書囉。相信我,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可以做愛麗絲!丫頭,妳不要抿住嘴巴噗哧噗哧偷笑。我是跟妳講真的,不是故意誇讚妳,只是……」
「只是什麼呢?」丫頭趕忙整肅起臉容,問道。
「放學後,妳一個小姑娘在外遊蕩不回家,到處亂逛亂鑽亂瞧,這年頭妖魔鬼怪滿街走,就像愛麗絲漫遊的那個仙境!只是愛麗絲出得來,而妳這丫頭……」
「你不必擔心我會死掉!」眼圈一紅,小姑娘扭轉過脖子,颼地摔開臉去,呆呆眺望漫天暮靄炊煙中,那蒼蒼茫茫五顏六色一城燦亮起的妖嬌中國字,好半天才回頭,沉聲說:「我常一個人𨑨迌遊逛,我爸、我媽和我大姊都不知道,每次都神不知鬼不覺,三更半夜平平安安摸回家。」
「噯,我怎能不擔心?誰叫我們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兩個人,天南地北湊合在一塊,相識台北街頭。」
「朋友一場!也算有緣呀。」破涕為笑,丫頭咧開她嘴裡兩排皎潔的小白牙兒,乜起眼睛睨了他兩眼。他怔了怔,也忍不住笑起來。「小姑娘愛漂流!」他嘆口氣,指著天空那一群拍著翅膀、濺潑著落霞、嘰嘰喳喳飛盪在台北街頭的麻雀,回頭瞅住她說:「丫頭,妳是一隻漂泊的小鳥。」
「𨑨迌小鳥!謝謝。」兩隻眼瞳烏溜溜一轉:「我名叫朱鴒。」
「朱鴒,妳那麼愛遊逛,我就帶妳去𨑨迌吧。」
「去哪裡玩?」
「台北古晉婆羅洲南洋東海中國世界。」
「去做什麼呢?光是遊逛嗎?」
「找人。」
「找誰?」
「找朱鴒妳啊,丫頭。」
猛一怔,朱鴒摔掉手裡捏著的粉筆,站起身來,拂拂身上的土黃卡其襯衫和黑布裙子,拎起書包,瞇起眼睛格格一笑,朝向那手握籐杖佇立校門口凝望羅斯福路紅塵大街的蔣公,深深三鞠躬。夜風中,只見小姑娘滿頭髮絲飛舞。
「雨雪霏霏四牡騑騑!咱們倆結伴𨑨迌去。」
追憶一:雨雪霏霏,四牡騑騑
她是我的傳說中一隻漂飛在紅塵都市中的小紅雀。
踢躂,踢躂,她老是拖著她那雙塑膠小涼鞋,獨自個東張西望,穿梭在台北鬧市街頭那一座接一座燈火高燒、百戲紛陳的舞台間,尋尋覓覓,兩隻眼瞳只顧睜得又黑又圓,彷彿正在探索什麼新奇事,可又流露出一臉子的無邪和迷惘,踢踢躂,踢踢躂躂。
「丫頭,妳為什麼那樣好奇呀?」
「我也不知道。」猛一甩頭,她晃了晃她頸脖上那一蓬野草般四下怒張的短髮絲,伸出五根手爪,狠狠刮掉腮幫上沾著的煙塵,使勁揉了揉滿布眼睛的血絲,兩隻黑眼瞳子忽然狡黠一亮:「我喜...
目錄
原罪與原鄉:李永平《雨雪霏霏》/王德威
寫在《雨雪霏霏》(修訂版)卷前/李永平
附錄/河流之語:《雨雪霏霏》大陸版序/李永平
追憶一:雨雪霏霏,四牡騑騑
追憶二:初遇蔣公
追憶三:桑妮亞
追憶四:第一顆石頭
追憶五:翠堤小妹子
追憶六:支那
追憶七:一個游擊隊員的死
追憶八:司徒瑪麗
追憶九:望鄉
原罪與原鄉:李永平《雨雪霏霏》/王德威
寫在《雨雪霏霏》(修訂版)卷前/李永平
附錄/河流之語:《雨雪霏霏》大陸版序/李永平
追憶一:雨雪霏霏,四牡騑騑
追憶二:初遇蔣公
追憶三:桑妮亞
追憶四:第一顆石頭
追憶五:翠堤小妹子
追憶六:支那
追憶七:一個游擊隊員的死
追憶八:司徒瑪麗
追憶九:望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