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怪荒誕的美學及史觀;葷腥不忌、虛實錯置的獨特敍事。
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中篇精品集結!王德威精彩序論導讀。
●新版特別收錄:
莫言親筆手寫毛筆總序、 莫言鮮為人知的珍貴照片
=內容簡介=
作家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創作,他甚至不去關心讀者對自己作品的看法。他關心的只是自己作品中人物的命運,因為這是他創造的比他自己更為重要的生命,與他血肉相連。一個作家一輩子其實只能幹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連同自己的靈魂,轉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莫言
執著於一種醜怪荒誔的美學及史觀,莫言藉原鄉的座標,發展另類的歷史空間。擺脫現實主義的窠臼,他演義出駁雜怪異的記憶/敍述流程。從天堂到茅坑,從正史到野史,從主體到身體,他以葷腥不忌、百味雜陳的寫作姿態,虛實錯置的敍事網絡,以及充滿瑰麗文采與奔放想像的文字象徵,展現一位世紀末中國作家的獨特懷抱。 ──王德威
本書收錄了莫言四篇各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說,〈紅耳朵〉、〈戰友重逢〉、〈白棉花〉,以及〈父親在民伕連裡〉。
〈紅耳朵〉描述一位有著一雙迎風招展大耳朵的王十千,那雙不可思議、有著豐富生命力和「自我表情」的耳朵為主人公帶來的傳奇命運。莫言認為王十千所表達出來對金錢與財富特殊、超越的態度,足以作為「高士」的人物典型。
〈戰友重逢〉探討了英雄與機緣的問題。是莫言少有的以軍隊為題材的作品,也是莫言自認比同類題材的作品寫得要深刻的作品。
〈白棉花〉講述七十年代文革中期一個棉花廠女工為愛情抗爭的故事。在艱難的歲月中,年輕貌美的奇女子不畏強權、敢愛敢恨,有情有義,堅持自己為愛情抗爭。情節跌宕,場面宏大,壯麗又悲涼,表現出莫言對人類的同情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父親在民伕連裡〉可視作《紅高粱家族》的續篇之一。延續《紅高粱家族》中父親的形象說故事。小說以山東人支前為背景,不僅場面宏大,且人物獨特。在這裡父親已是一個身體健壯、久經磨難、具有了豐富人生經驗的青年。本文表達了對父親的情感與尊敬。
莫言寫革命不落悲戚苦難,寫家史帶了浪漫氣闊,寫愛情沾染瑰麗心思。莫言開闢出一個迥異的歷史空間,以荒誕不經的故事描述生命的沉重課題,盡顯中國人民數千年來在土地上的壓抑與掙扎,悲憫且感人。
作者簡介:
莫言
莫言 Mo Yan
本名管謨業,山東高密人,一九五五年二月生。
少時在鄉中小學讀書,十歲時輟學務農,後應徵入伍。
曾就讀於解放軍藝術學院和北京師範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
一九九七年脫離軍界到地方報社工作。
一九八○年代開始寫作,至今已累積上百部作品。
著有長篇小說《紅高粱家族》、《酒國》、《豐乳肥臀》、《食草家族》、《檀香刑》、《生死疲勞》、《蛙》;中短篇小說集《紅耳朵》、《透明的紅蘿蔔》、《藏寶圖》、《球狀閃電》、《蒼蠅.門牙》、《初戀.神嫖》、《老槍.寶刀》、《美女.倒立》,散文及其他《會唱歌的牆》、《小說在寫我》、《說吧!莫言》、《我們的荊軻》、《盛典:諾貝爾文學獎之旅》等。
莫言是當代最被國際注目的大陸作家,作品已被翻譯成多國語言,並受邀到世界各地演講。於2004年獲頒法蘭西文化藝術騎士勳章,2005年獲香港公開大學榮譽文學博士,2009年被推選為德國巴伐利亞藝術科學院通訊院士,2010年被美國現代語言協會(MLA)推選為會員。
所獲重要獎項包括:
2012諾貝爾文學獎
2011茅盾文學獎、韓國萬海大獎
2008美國奧克拉荷馬大學‧紐曼華語文學獎、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長篇小說紅樓夢獎
2006日本福岡亞洲文化大獎
2005義大利諾尼諾國際文學獎
2004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
2001法國Laure Bataillin外國文學獎、聯合報十大好書獎等。
相關著作
《初戀‧神嫖(諾貝爾獎珍藏版)》
《我們的荊軻》
《會唱歌的牆》
《檀香刑(諾貝爾獎珍藏版)》
《球狀閃電(諾貝爾獎珍藏版)》
《生死疲勞(諾貝爾獎珍藏版)》
《美女‧倒立(諾貝爾獎珍藏版)》
《老槍‧寶刀(諾貝爾獎珍藏版)》
《蒼蠅‧門牙(諾貝爾獎珍藏版)》
《藏寶圖(諾貝爾獎珍藏版)》
《藏寶圖--莫言中篇小說精選2》
《蛙》
《蛙(諾貝爾獎珍藏版)》
《透明的紅蘿蔔(諾貝爾獎珍藏版)》
《食草家族(諾貝爾獎珍藏版)》
章節試閱
紅耳朵
1
解放前,我們巴山鎮出過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有關他的傳說,流傳範圍遠遠超出了巴山鎮,我在地區一級的文史資料上,看過好幾篇關於這個人的文章。這個人究竟是個神經病人還是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那些寫回憶文章的老先生們也沒說清楚。所以在我的文章裡,也不大可能說清楚。但他受過共產主義思潮影響這一點是肯定的,所以我決定寫他。這個人名叫王十千,諢名卻有三個:紅耳朵、王瘋子、王神仙。
王十千生著兩隻像小蒲扇一樣的招風大耳朵。這對耳朵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他的一切不為常人理解的行為都與耳朵有關。我想這是我在研究王十千問題上的獨到見解。這個見解很荒誕,荒誕的另一面也許就是真理。姑妄言之吧。他七歲時,祠堂前大槐樹下,來了一個拉著駱駝的相面先生。正是初春,地裡堅冰未融,沒法幹活,許多閒人都坐在牆根曬太陽、抓蝨子。相面先生手中銅鈴一搖,鈴聲清脆,立即把閒人們招了去。十千那時還沒到巴山鎮的新式小學堂念書,抽著兩道青鼻涕,穿著開襠棉褲,趿拉著破草鞋,蓬著一頭刺蝟毛,整日價在人堆裡廝混。正閒得抓耳撓腮時,相面先生拉著駱駝來了。他擠進最裡圈兒,與相面先生面對著面,他應該能聞到駱駝嘴裡噴出的腐草味兒。相面先生的鷹鉤鼻子、弧形大嘴猶如兩把尖刀,插在他的記憶中。
閒人們腰裡沒錢,圍上來是為了看熱鬧,並不是要相面。內中有一個叫孟中寶的嘴尖口怪,以刁鑽刻薄聞名鄉里,此時,自然不甘寂寞,便與相面先生搭話,說先生相面能相出什麼來?先生道:「什麼也能相出來。」孟中寶說先生你給我相相吧,相對了我給你錢,相不對你給我錢,各位鄉鄰作證。相面先生道:「兄弟,你立端正了,讓我相相看。」相面先生只掃了孟中寶一眼,便道:「你本該出將入相,卻變成市井流氓。」孟中寶說:「胡說,我是堂堂君子,怎麼是市井流氓?」相面先生道:「皆因一筆風流帳,官運財運俱消亡,狼奔豕突回家鄉。東街游蕩西街逛,坑蒙拐騙全內行,說你流氓不冤枉。」
相面先生一席話,把眾人說定了也說樂了,把孟中寶臉說黃了。原來這孟中寶早年在張宗昌的隊伍中當過副官,因為勾搭了旅長的姨太太,險些丟了小命,幸虧有朋友幫助,才逃回家鄉。他黃著臉:「滿嘴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老子今日手懶,要不宰了你的駱駝摳了你的眼。」言罷,訕訕地去了。
見相面先生竟能鎮唬住刁賴潑皮的孟中寶,眾人都有些驚奇,覺得這先生有點道行。七嘴八舌地說:先生,反正你閒著沒事,何不幫俺們相上一相,看看可有個真龍藏在裡邊?
相面先生緩緩運動目光,把眾人掃視一遍,失望地說:「一群凡夫俗子,連個像樣的盜賊都沒有。」
眾人道:「你再好好相相,興許漏了貴人。」
那時,恰逢王十千從相面先生面前站起來,瞪著兩隻黑溜溜的小眼,舉起襖袖子,擦唇上的鼻涕。相面先生手拍額頭,慌忙站起來,說:「該死,該死,果然把貴人漏了!」
眾人聽相面先生說得邪虎,便問:「哪個是貴人?人在哪裡?」
相面先生指指十千,說:「這小官人注定了是人中龍鳳。」
眾人不由得大笑起來,看那王十千,抽著鼻涕蓬著頭,臉上的灰垢有半寸厚,兩根袖管上沾滿鼻涕,亮晶晶的像鎧甲一樣。說也奇怪,他的臉上脖子上沾滿了灰垢,那兩扇大耳朵卻是粉紅雪白,在太陽下顯得生動鮮明,十分可愛。
相面先生仔細端詳著十千,又是搖頭又是咂舌,不知心裡轉著什麼圈兒。圍觀者道:「先生說這小童兒是個大貴人,他究竟貴在什麼地方?能貴到什麼程度?求先生給俺們批講批講。」
那先生說:「這小童兒貴在兩扇大耳朵上。」
閒人中有搗亂者說:「照先生這說法,圈裡的豬該是最貴了?」
相面先生有些生氣地說:「你以為圈裡的豬不貴?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無衣食之憂,無筋骨勞累,可謂大貴,只怕你比不上圈裡那些豬!」
那人本想逞逞嘴上功夫,沒想到栽了個大跟頭。
又有挑釁者問:「你說他耳朵主貴,總得有個批講。」
相面先生道:「相書云:『耳白於面,名滿天下。』」
挑釁者道:「相書也云『兩耳扇風,賣地的老祖宗』,究竟以哪條為準?」
相面先生道:「賣地就不能成貴人嗎?豎子不可教也,豎子不可教也!」
相面先生收拾起包袱,在閒人們的起鬨聲中,拉著駱駝走了。臨別時他對十千說:「小兄弟,好自為之,日後發達了別忘了今天的事。」
十千正一心研究著駱駝背上那兩個肉疙瘩,相面先生的臨別贈言沒引起他的興趣。
2
十千是巴山首富王百萬的兒子。王百萬本名王柏園,家有良田三千多畝,家裡開著燒酒作坊,在縣城裡還有兩個店:一個賣雜貨、一個賣布匹、綢緞。他家的堂號名「積善」。所以十千也就是「積善堂」的公子,而且是唯一的公子。
十千是王百萬五十歲時得到的兒子,是三姨太太所生。三姨太原是河北保定府大戶人家的使喚丫頭。民國初年,王百萬去保定販賣布匹時,與那大戶人家主人相識,結為把兄弟,盤桓在主人家吃酒。那使喚丫頭伺候酒宴,被百萬一眼看中,竟鬼迷心竅般地跟大戶討要,大戶一慷慨,就把她送了。三姨太姿色不錯,又是當丫鬟出身,伺候人有經驗,所以很得百萬歡心。後來她就懷了孕。百萬雖萬貫家產,但後繼乏人,前邊兩房,大房生了兩個女兒便不再生養,二房乾脆不生,所以這三姨太太身懷六甲,實在是一樁大事,連前邊二房太太也整夜焚香,禱告三姨太能為老爺生出一個兒子。三姨太果然不負眾望,懷胎九個月,產下了一個男孩,這男孩就是王十千。
寫到這裡,讀者諸君可能會提出疑問:王百萬五十得子,一定視若掌上明珠,應該食珍饈,衣錦繡,讀詩書,寫文章,怎麼會讓他像小叫化一樣在閒人堆裡廝混?
是的,王十千本該是王百萬的掌上明珠,沒成明珠反成棄兒的原因在於:
三姨太妊娠期滿,腹中劇動,底下見了紅,百萬忙差人把接生婆搬來。接生婆進去了,百萬一人在暖廳裡焦急踱步,把腳都踱麻了,只聽到三姨太在屋裡鬼哭狼嚎,沒有嬰兒動靜,託人進去問,說是難產。百萬跪在祖宗牌位前,點了三炷香,虔誠禱祝一番,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坐在雕花紫檀木太師椅上。他有些累了,便吩咐丫鬟燙了一錫壺黃酒端過來,一個人獨酌。那是清明節後十幾天光景,春陽景和,院子裡幾株桃樹紅花怒放,宛若幾簇烈火。陽光照過木格子,灑到他的身上,使他筋酥骨軟,不覺迷濛了眼。似睡非睡之間,見一滿身髒污、生著兩隻格外顯眼的大耳朵的叫化子手拄要飯棍子闖了進來。他急忙起身去攔擋,攔擋不住,叫化子直衝到三姨太太的產房裡去了。這時,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喊叫:「恭喜老爺!恭喜老爺,老三生了一個兒子。」
王百萬從夢中驚醒,滿身冷汗淋漓,連褂子都溻濕了。他看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貓一樣的媚臉,聽到了三姨太產房中傳出來的頗為雄壯的嬰兒啼聲。
前來賀喜的親朋把人間所有的恭維話都說遍了,王百萬心裡卻疙疙瘩瘩的,那大耳朵叫化子的形象像驅趕不走的鬼影,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眼前晃動。這件事他悶在肚裡,沒對任何人說。他強裝出欣喜的樣子,應酬親朋,一直沒進三姨太的房去看兒子。三姨太自知今後必定因子而貴,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已經不可動搖,自己也尊重起來,老爺不進房,她也不邀。
滿月那天,高朋如蟻。「積善堂」擺開了流水宴席,反正自家開著燒酒鍋,有的是酒。王百萬應酬著,歡笑著,心中卻忐忑不安。
貴子抱上席,讓眾人觀賞。百萬的一顆心卻在喉嚨裡堵著,有一種大禍就要臨頭的感覺。在一片對嬰兒的阿諛聲中,他下著狠心,舉目觀看。他看到了保養得如同白麵饅頭一樣的三姨太,看到了描龍繡鳳的富貴襁褓,看到了那兩隻既熟悉又陌生的漆黑小眼睛,還有那兩扇大得與嬰兒頭不成比例的大耳朵。王百萬胸口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一頭栽到桌子底下。
大太太二太太哭叫著,親朋好友們忙亂著,把老東家從桌子下拖出來,抬到炕上,掐人中,捏百會,扎十宣,撬牙關,灌薑湯,忙乎了足有半個時辰,才有一口氣緩上來。
緩上氣來,夾著兩眼泡老淚,眼睛盯著天棚。大太太二太太齊聲表忠心,流眼淚,一人握著一隻手揉搓。
三姨太抱著她必勝的武器昂昂然走過來,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擠到一旁去。三姨太撮著嬰孩靠近百萬的臉,嘴裡叫著嬰孩的名字:「十千,十千,好兒子,快問候你爹爹好了沒有。」
王百萬把雙手從女人手裡抽出來,摀住眼睛,大聲吼叫:「滾!滾!滾!這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
三姨太一聽這話,哇啦哇啦地哭起來,哭著罵:「老東西呀老東西,大喜的日子你喪了良心!自從跟了你,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是你的種,是哪個驢的種?」
親朋們一看這情景,有的偷偷溜了,有的上來勸。勸三姨太的說:「三娘,別哭了,老爺是喜過了頭,痰迷了心竅,清醒過來就好了。別哭了,別鬧了,叫外人聽了去笑話。」
三姨太一聽勸告有理,便停住哭鬧,抱著十千,由丫鬟攙扶著,回到自己房中。
剩下的人繼續掐捏捶打老爺,並用各種各樣的語言開導勸解。老頭兒吐出了一堆黏涎,清醒地坐起來,直著眼不說話,心裡邊卻舞龍滾獅般折騰。心想:這個大耳朵的小妖精不知是何方冤孽投胎,是衝著我的萬貫家財來的。我王百萬一世好善,怎會招來這麼個冤家?殺掉他?不行。將他和三姨太驅逐出家門?更不行。直想得腦袋都大了,也沒想出個主意。他彷彿看到,那個大耳朵的傢伙正衝著自己冷笑,一邊冷笑一邊說:老頭兒,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讓你頭痛的事兒還在後頭,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百萬暗中歎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心中稍微寬鬆了些,便招呼下人燙酒炒菜,直喝得爛醉。從此王百萬一改節儉勤勞的舊習慣,日日挑著口兒吃,變著花樣玩,大把地花錢。他的想法是:如其等你敗我的家,還不如我自己來敗。他揮霍時,卻對家裡人格外苛刻。他先是把三姨太送回了保定,然後把十千趕到長工屋裡,與那個放牛的小覓漢同吃同住同勞動。他還對大耳朵實行了愚民政策,不讓他念書識字。百萬的反常行動,自然在鎮上引起不少議論,說壞的有,說好的也有。壞話無非是十千來路不正,或曰百萬蛇蠍心腸;好話則說百萬教子有方,讓兒子先受苦,知道稼穡艱辛,然後才能克勤克儉,繼承大業。從現代政治觀點來看,在那段時間裡,王十千這個大公子,實際上是一個受著地主階級壓迫的奴隸。後來十千表現出來的叛逆精神,與這段生活也許有某種關係。史志上的文章裡有類似觀點。
3
拍馬屁的人添油加醋地把相面先生的話轉述給王百萬。百萬聽罷,不覺心頭一震。歷史上確有許多大貴人是大耳朵的呀!那劉備劉玄德就是一個。那濟公活佛不也是兩耳扇風、遍身髒污、形同乞丐嗎?也許那小妖精真是大福大貴之人。回想起這幾年,儘管自己花錢如流水,但花一進十,家運反而比前愈加昌盛,這一切不都應在這小妖精身上嗎?
第二天一大早,王百萬便到長工們住的旁院裡去看十千。正在修理農具的長工頭兒老張見了東家,忙恭敬問候。百萬搭了幾句閒話,便問:「十千這孩子怎麼樣?」
老張觀察著東家的臉色,揣摩著東家的意思。他聽人風言風語地說過十千是三姨太太招的野種,所以老爺不喜歡,名義上是父子,實際上是主僕,想到此便說:「這孩子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懶一點。」
「噢,」百萬應一聲,說,「叫他來見我。」
老張道:「我打發他趕著騾子啃青去了。」
「去哪兒啃青?」百萬問。
「莊東,墨河邊,都是老爺的麥田。」老張說,「老爺要見他?待小的去喚他回來。」
百萬擺擺手,說:「不用了,忙你的吧。」
王百萬信步走出村子,登上河堤。回頭看到自家的深宅大院在鎮中央猶如鶴立雞群,被數千股白色炊煙從四面八方繚繞著,彷彿千萬村民對自家供獻香煙。這樣的家庭只能出生人傑,怎能出生敗類?想到此,不覺把幾年來壓在心頭的陰雲驅逐乾淨,出現了空前的歡喜愉快心情。
他放眼東望去,見墨河白冰如玉龍蜿蜒東去,河堤外曠野千里,都是即將返青的好麥苗。一個如磨盤大的紅太陽正從冰河上抖抖顫顫爬升出來,河上布滿紅光,宛若一條即將飛升的赤龍。百萬心中肅然起敬,精神如夢,腿腳如踏在雲團中,輕捷異常。新鮮的空氣與滿宇宙的紅光像玉液瓊漿灌進肺腑,使他周身通泰,宛若再生。正在此時,從那紅日的邊緣上,傳來高亢的嘷叫聲。七八匹金光燦燦的騾子沿著河邊的大道奔馳而來。當頭一匹火炭般的紅毛大騾子上,猴蹲著一個破衣爛衫的男孩。正是王十千!那些啃飽了麥苗子、喝足了冰河中水的騾子們在初春的原野裡伴隨著這個注定要在巴山鎮大出鋒頭的王十千撒野!騾子嘶鳴、孩子嘷叫,蹄聲得得、土星四濺,如一陣狂風颳了過去。
待騾群又跑回來時,百萬攔在路中央,揪住了紅騾的韁繩,其餘的騾子四散裡走了。紅騾收腿不住,往前衝了幾步,拽著百萬打了幾個趔趄。在騾子粗重的喘息聲中,父子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現在是十千面對著朝陽,百萬背對著朝陽。百萬仰視著十千,十千俯視著百萬。十千依然蓬頭垢面,但那兩扇凍得赤紅的大耳朵被陽光一戲,竟閃出燦燦的金光,宛若寺廟裡古老的法器。如醉如癡地瞻仰著兒子的耳朵,百萬深信自己的兒子必定會成為大器物,想到此,不由地對這幾年施加給兒子的暴政感到愧疚。
十千看著這個紅光滿面的老財主,突然感到煩躁不安。母親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出現在眼前。往常裡長工們對他的戲謔也壓在耳邊繚繞:十千,東家是你的爹不是你的爹?他從沒把自己的爹跟東家連在一起。現在,一向冷若冰霜的東家抓住了騾子的韁繩。他看著這個嘴唇哆嗦的老頭,莫名其妙地感覺到肚子發脹,很想放屁。
「十千,我的親兒呀!」百萬說,「你該念書識字了。」
4
十千的好運氣來了。他搬離長工屋,住進大宅院,與百萬住在一排房子裡,換下了破衣爛衫,穿上了綾羅綢緞。一日三餐與百萬同進,山珍海味,大盤大碗,撐得他拉了很久的肚子,日子過得飛快,由新奇到習慣,亂紛紛,給十千留下一些凌亂印象。據時人的回憶文章講,十千自己否定這段錦衣玉食的生活,認為是一生恥辱。撮其要者記之:
百萬為十千請了一位老秀才做家庭教師,老秀才也姓王,瘦高身材,手指細長,像木柴棍兒,留著長長的指甲,指甲縫裡積著紫色的灰垢。穿一件長袍,山羊鬍子,尖下巴,大黃眼珠子。頭頂一盔瓜皮小帽,帽頂簇著一團紅纓。黃牙,滿身菸臭。「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寫一手好字,懸腕,力透紙背,像石匠拤著鏨子。先生吃住在書房。一架木床,黃色花椒眼蚊帳。逢節加菜,一壺黃酒。先生狼吞虎嚥,一副窮吃相。有人時「子曰詩云」,無人時大放響屁。還記得老財主託人去保定府,回來人說她已病死。她應該是娘。大娘肥胖,二娘也肥胖。漸漸清楚在家裡的地位,萬貫家產繼承人,很跋扈地做起了大少爺。朦朧中有人摸耳朵,是爹。爹吃了酒,滿面紅光,雙手摩挲著我的雙耳,嘴裡喃喃:大耳兒,大耳兒,長大當皇帝!叫爹真彆扭。老秀才被辭。進入鎮上的新式小學堂。一九二四年秋。
5
王十千由「積善堂」的長工老馮送到學堂門口,巴山鎮英才小學校長王石清出來迎接。王石清是北京朝陽大學畢業生,老家也是巴山鎮。那時他三十出頭年紀,留著一分為二的大洋頭,頭髮油光光的,純正的黑顏色,沒有一根雜毛,沒有一絲亂毛。紫花布長衫,挽著袖口,露出一段白袖管。腳穿漆皮鞋。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紙菸。舉止談吐儒雅風流。他的一切都給十千留下深刻印象。老馮對著王石清鞠了一個躬,說:「先生,老東家吩咐我把少東家送來。」
王石清打量著十千,連聲說好。
老馮說:「少東家,我回了,放學時我來接。」
十千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別忘了給我的鳥兒餵水。」
老馮彎了腰,說:「少東家放心。」
王石清問:「你就是王百萬的兒子?」
十千答道:「是。」
又問:「叫什麼?」
「王十千。」
「王十千,你跟我來吧。」
王石清引著王十千,穿過了掛著牌子的學校大門,進了校長室。王石清突然笑起來,十千被他笑得怪緊張,正猜測他笑什麼,聽到石清說:「你長了兩隻好大的耳朵。」十千以為他嘲笑自己,心裡有些惱怒,直著眼瞪他。石清拍了一下他的頭,說:「你知道你長得像誰嗎?」十千脫口而答:「我長得像劉備劉玄德劉皇叔!」石清道:「誰教你這麼說?」十千道:「俺爹!」石清道:「你爹真是望子成龍喲!」十千道:「我會成龍的。」石清搖搖頭,說:「你像不像劉備劉玄德我不知道,但你像一個人,真是太像了。」十千問:「我像誰?」王石清說:「以後你就知道了。」他領著十千到了隔壁教員辦公室,把十千介紹給教員們。並說:「好好照應,王百萬老先生捐給學校一筆不小的錢呢!」
聽到爹為學校捐了錢,十千感到很得意。
英才小學堂只有四個教員。校長王石清教國文、歷史,陳克正陳先生教算術,陳先生是濰縣人,穿長制服,不抽菸,留寸頭,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谷正言谷先生教地理,谷先生四十多歲,諸城城裡人。還有一位穿黑裙白褂膠鞋姚惠姚小姐姚先生教英文,姚先生圓臉圓下巴,丹鳳眼短頭髮,臉白手也白。二十出頭年紀,青島人。四位教員裡數姚小姐留給十千印象最深。十千被百萬拘在大宅子裡跟那個臭氣熏天的老秀才伴了兩年,乍一出來,見了這些人物,感到新鮮異常,尤其是姚小姐這種裝束打扮的女性,更讓十千眼界大開。他聽到校長稱姚小姐為「蜜絲姚」。
小學堂招了四十八名學生,有富家子弟也有貧家子弟。當天上午即上了一課,上課前校長搖響一個像成人拳頭那麼大的黃銅鈴鐺。鈴聲清脆悅耳。
第一課由校長王石清上。他站在黑板前,先給台下這幫小孩子鞠了一個躬,然後用很好聽的京腔說:「同學們,咱們先認識一下。」然後他在黑板上寫了自己的名字。三個字寫得很大,用粉筆寫的。接下來點名。點著誰的名誰站起。李發貴張阿狗等等。點到十千時,他站了起來,孩子們在後邊嗤嗤地笑。他回頭,笑聲更烈。猛然省悟,知道同學們在笑自己的耳朵。他頓時感到不自在起來,左右一顧盼,便看到自己雙耳肥厚的邊緣。他感到雙耳沉重異常,把脖子都壓搐了。他自然想起了父親對這兩隻耳朵的厚愛,想起劉玄德。大聲吼叫:「等我當了皇帝,滅你們的九族!」
「大耳朵!大耳朵!大耳朵!」
「同學們,不要吵鬧!」王石清平息了吵鬧,說,「男子漢不在乎生著什麼相貌,關鍵要看有沒有學問,有沒有本事。王十千同學有兩隻大耳朵,咱們山東省裡,還有一個生著兩隻大耳朵的人。這個人才華出眾,膽識超人,他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建人之一,去過俄羅斯,見過大世面,會寫文章會演說,是咱山東的人傑也是咱中華的人傑。如果他來了,同學們會嘲笑他的大耳朵嗎?」
「不會!」
「那麼,希望大家也不要嘲笑王十千。」
「他不是人傑呀!」
「只要努力,他會成為人傑的;只要努力,你們都會成為人傑的。」
紅耳朵
1
解放前,我們巴山鎮出過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有關他的傳說,流傳範圍遠遠超出了巴山鎮,我在地區一級的文史資料上,看過好幾篇關於這個人的文章。這個人究竟是個神經病人還是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那些寫回憶文章的老先生們也沒說清楚。所以在我的文章裡,也不大可能說清楚。但他受過共產主義思潮影響這一點是肯定的,所以我決定寫他。這個人名叫王十千,諢名卻有三個:紅耳朵、王瘋子、王神仙。
王十千生著兩隻像小蒲扇一樣的招風大耳朵。這對耳朵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他的一切不為常人理解的行為都與耳朵有關...
作者序
雪天裡的蝴蝶
收到這本集子裡的作品,都有較強的故事性,完全可能改編成四部引人入勝的電影。這會讓「先鋒」讀者嗤之以鼻,但也許會贏得部分比較傳統的讀者的喜歡。
〈白棉花〉的創作,是因為張藝謀。那時,他好像剛拍完蘇童的〈妻妾成群〉,苦於找不到能改編成電影的小說,所以他就讓手下人把我找了去,約我寫一篇描寫農村生活的、場面宏大的小說。我反覆想了,除了戰爭或歷史,要說場面大,在和平年代裡,那就只有幾十年前的人工開挖河流的情景。我參加過這樣的工程,深知其中的艱苦,寫成小說是沒有問題的,但要想在銀幕上表現,幾乎不可能,你的錢再多,要調動幾十萬老百姓,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突然想起七○年代初期,在縣棉花加工廠工作時的情景。那時,半個縣的棉花集中到加工廠裡,棉花垛得像小山一樣;送棉的隊伍排出十幾里長,場面的確很壯觀。新棉一上市,數百個有點門路的農村姑娘便集中到廠裡來了。雖然在這裡工作的時間只有幾個月,但對她們的影響卻是巨大的。一季棉花加工完畢,她們都或多或少的有了改變。她們在加工棉花的時候,棉花也把她們加工了。那時候在農村千頭攢動的農村集市上,我一眼便能認出在棉花加工廠當過臨時工的姑娘。她們喜歡戴一個自己做的、用漂白粉漂得雪白的特大口罩,而且總是把一根帶襻兒掛在耳朵上,讓嘴巴忽隱忽現。因為戴了大口罩,所以她們的眼睛都顯得特別大、特別黑。她們的第二個特徵是喜歡戴藍套袖。這些原本是工作的需要,離開加工廠後卻成了她們高人半頭的標識。在她們內心裡,自然也是以此為榮、以此為美的。我跟張藝謀談了這個構思,他認為有點意思。但等我寫出來後,他可能找到了更好的小說,於是這事就拉倒。過了幾年,有位叫周曉文的導演找到我,提出要拍〈白棉花〉,還跟我簽了合同,但終究沒拍成。又過了幾年,香港一個姓杜的製片人想拍〈白棉花〉,跟我頗為認真地談過數次,但最終也是不了了之。
〈父親在民伕連裡〉,應該是《紅高粱家族》的續篇之一。在《紅高粱家族》裡,父親還是個頑童,在本篇裡,他已是一個身體健壯、久經磨難、具有了豐富人生經驗的青年。在他的身上,繼承了爺爺輩的英雄豪氣,但增添了更多的流氓氣。原來我想在這篇之後,再寫幾個系列中篇,編成《紅高粱家族》的第二部,但因為少年有痔,痛疼難忍,等把痔治好,已經沒有了續寫的興趣。也許有一天還會把早就有了構思的父親的故事寫完?此篇一發,即被我的一個對影視特有興趣的老鄉看好,他說等他賺夠了錢,一定要把它拍成一部大片子,可他好像總也賺不到錢。最近聽說他辦起一個轟轟烈烈的大藥廠,「殺人劫道,不如在家賣藥」,父親走上銀幕的日子大概不遠了吧!
〈紅耳朵〉裡的主人公是有原型的。但這原型並不是一個人。我認為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王十千,是一個真正的高士,他的思想遠遠地超出了同時代的人。他對待金錢和財富的態度,再過一個世紀,恐怕也是和者蓋寡。此篇可以參照著我的短篇小說〈神嫖〉來讀,那篇裡的主人公王季範先生,是王十千的孿生兄弟。這對難兄難弟的事蹟,合併在一起,應能塑出一個富有象徵意味的典型形象,是不是不朽,我不敢說。也許在不久的將來,等我心血來潮的時候,我會自己動手,把它弄成一部電影。
〈戰友重逢〉是一篇被四家刊物退了稿的作品,退稿的原因一句話也說不清楚。這部中篇是我少有的寫軍隊題材的作品,我自認為比同類題材的作品寫得都要深刻,而這也就是屢遭退稿的主要原因吧?在本篇中,我著力探討了英雄的問題,機緣和湊巧,可能使一個怕死鬼變成英雄;而真正具有英雄氣質的人,卻可能像狗一樣窩窩囊囊地死去。
自從《豐乳肥臀》遭到不允許辯解的批判後,我已經兩年沒有寫小說。我甚至連編一本集子的興趣都沒有。去年夏天麥田出版公司的總編輯陳雨航先生和在美國教中國文學的王德威教授來北京讓我編一本集子,我當時答應了,但回家後即興趣全無,並且很快就把這事忘得乾乾淨淨。不久前王德威教授又來函催問,這才想起來。麥田出版公司和王教授如此抬舉我,使我受寵若驚,但還是拖到今日才開始編,懶惰頹唐得實在可以。但願從此之後,能重新煥發熱情,再寫一點讓朋友們看了高興、讓英雄們看了不高興的文章。問題的可悲在於,我真正的朋友,就像雪天的蝴蝶一樣少;而那些恨我的英雄卻像夏天的蒼蠅一樣多。但可喜處也在這裡,能在雪天裡生存的蝴蝶,必是不尋常的異種;而能吸引了成群蒼蠅的,必有特殊的氣味,不是狗屎,便是海鮮。
我是寧願做了狗屎去肥田,也不願被做成脂粉去塗抹英雄們的面孔的。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五日
雪天裡的蝴蝶
收到這本集子裡的作品,都有較強的故事性,完全可能改編成四部引人入勝的電影。這會讓「先鋒」讀者嗤之以鼻,但也許會贏得部分比較傳統的讀者的喜歡。
〈白棉花〉的創作,是因為張藝謀。那時,他好像剛拍完蘇童的〈妻妾成群〉,苦於找不到能改編成電影的小說,所以他就讓手下人把我找了去,約我寫一篇描寫農村生活的、場面宏大的小說。我反覆想了,除了戰爭或歷史,要說場面大,在和平年代裡,那就只有幾十年前的人工開挖河流的情景。我參加過這樣的工程,深知其中的艱苦,寫成小說是沒有問題的,但要想在銀幕上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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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論:千言萬語,何若莫言──莫言的小說天地/王德威
自序:雪天裡的蝴蝶
紅耳朵
戰友重逢
白棉花
父親在民伕連裡
序論:千言萬語,何若莫言──莫言的小說天地/王德威
自序:雪天裡的蝴蝶
紅耳朵
戰友重逢
白棉花
父親在民伕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