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氣蓬勃的活著就是生氣蓬勃的死去!
與《一瞬之光》齊名,白石一文震撼文壇的代表作。
台灣大學日文系教授陳明姿 專文導讀
生是什麼?
死又是什麼?
人為什麼要活著?
是為了喜歡的人,還是為了追求平凡幸福的生活?
他為了母親而與大西昭子發展一段自覺不齒的肉欲遊戲;他親近朋美是因為她的笑聲與母親相似,以及對朋美獨力撫養的小孩──一個尚未出生就遭父親拋棄的小男孩──有著無法割捨的深情。與這兩位女性交往的同時,貌美又溫柔的枝里子才是他的女友,然而他與這三位女性的關係,卻在母親病逝後,一一斷離。
母親,一個賜與生命的母者,究竟握有多大的力量?
這股力量何以能夠同時牽引他往崩壞和不崩壞的路上行去!
作者簡介:
白石一文
山本周五郎獎、直木獎得主
一九五八年生於日本福岡縣,長於文學世家,其父白石一郎為直木獎得獎作家,雙胞胎弟弟白石文郎亦為小說家。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系畢業,曾任職於文藝春秋出版社。二○○○年出道作《一瞬之光》甫一問世即備受好評,之後不斷挑戰不同主題的創作,引起讀者極大迴響。二○○九年獲山本周五郎獎、直木獎。
另著有《不可或缺的人》、《永遠在身邊》、《關於我的命運》、《近在身邊的遠方》、《不自由的心》等書。
相關著作
《一瞬之光》
《不可或缺的人》
《不自由的心》
《近在身邊的遠方》
譯者簡介:
陳明姿
日本國立東北大學文學博士,曾任輔仁大學日文系教授兼系主任,目前為台灣大學日文系教授。二○○一年二月至二○
○三年二月曾任台灣日語教育學會理事長。二○○二年四月至二○○三年三月任日本早稻田大學客座研究員。專長為中日比較文化、日本文學和日語教育,著有《唐代文學與平安物語之比較文學研究》,編有《後殖民主義──台灣與日本》等書。短篇譯作有《暖春的黃昏》、《名叫優麗亞的女子》(時報出版)。另譯有《火燒大阪城》(遠流出版)、《擁抱家族》(遠流出版)、《禁忌日語精解》(商周出版)等書。
王憶雲
台南人,日本京都大學文學博士,現為致理技術學院助理教授。專攻日本近代文學,時代集中於明治、大正年間,特別偏好小說以及評論。曾任日本京都大學兼任講師、台北市立成功高中兼任教師。
章節試閱
1 十一月十日星期五,我和枝里子去了京都。 那天從白天起就很冷,我們搭傍晚六點發車的「希望號」,我在東京車站新幹線月台上挨著北風等待枝里子的時候,身體幾乎快要凍僵了。 那天是我二十九歲生日。 但是,這趟短程旅行卻不是為了要和枝里子共同迎接我邁入二字頭歲數的最後一年而籌畫的,只是兩人剛好這個週末有空,又恰巧遇上我生日而已。 到達京都車站是晚上八點十四分。 之後我們搭計程車,在河原町一家舊飯店辦了住房手續,隨後在可以眺望整個城市夜景的餐廳舉杯,紀念我們的第一次旅行。 可惜的是,對枝里子來說我早已二十九歲了。今年夏天我已經收到她送的生日禮物,那是一件看起來十分昂貴的夏季毛衣,所以不會再拿到禮物了。 至於為什麼事情會變得如此可笑,那是因為我一直有隨口撒小謊的習慣。 和枝里子剛認識的時候,就像一般常有的情形一樣,兩人聊起星座的話題,我一時起意選了和枝里子星座合得來的夏天星座。我想,哪一天有適當的機會再跟她說明,但是一想到有許多人一旦知道了微小的善意謊言的真相時,反而會變得很介意,於是,總覺得說了也於事無補,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沒說出口。 而且,之所以會有這趟旅行,其實也是緣於我些許的惡意。 這趟旅行的行程都是我規畫的,連火車上的查票也是我經手,枝里子在到達京都車站之前一直都不知道目的地,因此下車的時候她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而那也是由於我一直仔細觀察她才捕捉到的,平常的話絕對不會發現她臉上那微小而且瞬間的變化。 在飯店用餐的時候,我問枝里子:「明天要去哪兒逛逛呢?京都妳應該很熟吧?」 「我才不熟呢!你決定吧。」 枝里子回答的時候稍微移開了視線。 「是喔!那明天就由我負責帶路。這時候差不多是賞楓的時節了,念大學時我常常來京都玩。」 「這樣啊!以前沒聽你說過。」 「是嗎?」 學生時代我整天忙著打工,怎麼可能來京都玩呢! 「不過,我本來以為妳會對京都比較熟才對。」 「為什麼?」 「因為妳常常來拍照啊。」 「才沒有,我是偶爾才來,而且來工作的時候幾乎都是當天來回,都沒有好好逛過這裡。」 「嗯,說的也是。」 我點點頭。 然而,我知道枝里子有一陣子應該常來京都才是。 她兩年前分手的男友就住在京都。 她的前男友是當紅的美術設計師,這幾年一直在京都藝術大學擔任講師,還一邊在許多媒體發表作品。他在麩屋町附近租了一間房子當工作室,過著優雅的藝術家生活。雖然他跟我年齡相近,卻有點發福,蓄著落腮鬍。由於他經常在雜誌或者電視上談論京都生活多麼有意思、多麼富有情趣,因此我也自然留意到他那副和個性極為相稱的容貌和模樣。 我這樣說,並不表示我討厭他。我既沒跟他說過話也沒見過面,根本談不上喜不喜歡。 我只是覺得,枝里子會跟這樣的男人交往將近三年實在「頗不尋常」。 我們還沒有發生關係之前,有一次,面對我的詢問,枝理子如此回答:「我跟之前的那個人是一年前分手的,我們交往了快三年。」 「那個前男友是做什麼的?」 「不要用前男友這個詞,我討厭這種說法,而且我也不想想起他。」 當然我沒有再追問她什麼,那之後我也沒有再問過她前男友的事情。 但是,儘管沒問她,我怎麼可能不對她的前男友感興趣呢?其實,正因為我沒有再問,她反而更應該揣測得到我一定對他們兩人持續交往三年這件事非常在意。 她應該很清楚,我和他的工作性質相近,憑我的關係,要確定那個男的身分並不是件難事。 就像我和她第一次旅行卻故意選擇到京都,這難道不就是一種近乎惡意的嘲弄嗎? 但枝里子卻津津有味地吃菜,佯裝成一無所覺的樣子。 然而,我確信她一定察覺到了。 此刻她的胸口一定淌著冷汗,可是到了明天早上,她只會對我的這種舉動充滿同情。 枝里子就是這樣溫柔的人。 隔天,我們並沒有去逛京都。 我在飯店附近的租車店租了車,朝滋賀縣的彥根開去。 穿過京都市街到了山科附近的時候,枝里子驚訝地問:「怎麼啦?看來好像要離開京都?」 「我改變主意了,不逛京都,去看看彥根城吧。」 「為什麼?」 「為什麼?怕妳觸景傷情啊!」 我猛地把車停在路肩,轉過頭看著坐在旁邊的枝里子。 「何況,要是妳突然遇到了之前那個男的會很尷尬吧!」 她沉默了一下,回看著我說:「我就覺得,果然你選京都還是為了這件事,對吧?」她輕嘆了一口氣,「但是你這麼做也太花功夫了吧!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刻意這樣。」 我冷不防地按了一下喇叭。 枝里子吃了一驚。 「我會這麼做是因為妳不老實跟我說那個男的的事,我只是用這種方式告訴妳我知道而已。」 「幹嘛一個人生起氣了呢?」枝里子笑了。「我早就不想那個人的事了,就算真的不巧遇上了也沒什麼,仔細想想還真是無趣的男人呢!跟他交往浪費了我三年寶貴的時間,覺得自己還真笨!」 我放開方向盤,身體挪向枝里子,枝里子從側面抱住了我,靜靜地撫摸我的頭髮。 「我不覺得在意過去的人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可是我對你之前和誰交往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坐起身子再一次盯著枝里子。 「我不這麼想。如果你是發自心底想瞭解某個人,自然會很想知道那個人的過去。妳對我過去的女性關係不感興趣,那不就代表妳對我沒有興趣嗎?」 枝里子招招手要我靠過去,於是我又靠了上去。 「是、是,」枝里子笑著說:「但是,就算我問了,你也絕對不會說吧?」 「當然不會。」 「那我要怎麼做呢?」 於是我又坐起身子,說道:「妳自己去調查不就好了。」 「像你這樣嗎?」 「是啊。」 「調查了之後呢?調查完了跟你報告或者質問你嗎?這樣你會高興嗎?」 「才不是然後會怎麼樣的問題,而是調查這個舉動本身很重要。」 「但是我無從著手啊,你從來沒有帶我去過你住的地方。」 她這句話簡直就是要岔開話題,於是這次換我嘆了一口氣。 「你啊,真的是很麻煩耶!不過,我的眼裡只有眼前的這個你,我想要好好地瞭解你,我決定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枝里子果決地說,完全是枝里子的風格。 我們經過琵琶湖大橋,在中午之前抵達彥根。陽光與昨天迥異,非常暖和,風也溫和多了,我們在彥根市公所的停車場下車,穿過護國神社旁的鳥居,沿著護城河走進城內,城郭裡的楓葉和銀杏已染紅了。我在多聞櫓瞭望台前左轉,先走向埋木舍,這裡是井伊家第十四代的直弼(註一)從十七歲到三十二歲這段不得志的十五年間居住的宅子,也是舟橋聖一的《花之生涯》這部作品的主要場景之一。 穿過懸掛「井伊直弼御學問所」巨大門牌的前門之後,有幾間相連的雅致平房。四周只有三、四個像是觀光客的人站在建築物旁,隔著竹柵欄看拉門敞開的房間內部,十分靜謐。 「不愧是井伊直弼的住所,好氣派啊!」枝里子感動地這麼說。 「這在當時不過是間中級藩士(註二)的房子。」我笑說。 起居室裡擺著直弼的等身立體紙板肖像,枝里子一臉認真地讀上面的說明。我看著她的背影,一邊想著,她該不會關心什麼井伊直弼、日美修好通商條約、安政大獄事件、櫻田門外之變(註三)諸如此類的事吧? 「你讀過《花之生涯》嗎?」枝里子突然回過頭問我。 「有啊。」我答道。 「真的是博覽群書呢!」 「也沒那麼厲害啦。」 「是怎樣的故事啊?」 「嗯,印象不是很深刻,故事的主角與其說是直弼倒不如說是他身邊主導安政大獄的長野主膳,這兩個人再加上絕世美人村山多加,應該可以說是一本描寫三角關係的小說吧。」 「哦。」 然後我一邊回想一邊背誦《花之生涯》裡我最喜歡的一段。 古云:誘惑人心者莫如色欲。據聞,久米仙人見浣衣女子雪白足脛而意亂情迷,頓失神力﹔揉女子之髮為繩,足以縛象﹔又,以女子足下之屐為笛,足以引秋鹿。女者,魔性之物也,不可輕忽。 枝里子一臉愕然地看著我。 「我常常想著你腦袋裡到底裝些什麼。」 「這是京都旅店主人和助因為看不慣長野主膳沉迷於村山而評論的一段話。意思是說,像妳這樣的人連頭髮都能把鯨魚釣上來,兩手將妳此刻穿的鞋子拿起來敲擊出聲的話,一定連貓熊都可以召來。」 我索盡枯腸勉強地從記憶裡想出這些字句,只覺傷神不已。隔了這麼久之後重新咀嚼這一段文章,不禁慨嘆真是一針見血。 女者,魔性之物也,再也沒有什麼比色欲更能誘惑男人了…… 水手隊的鈴木一朗還在歐力士隊的時候,曾和情婦發生糾紛,他的性事最後被雜誌披露出來,鬧得沸沸揚揚。根據情婦的說法,一朗曾如此喃喃自語: 「唯有性欲是男人無法壓抑的事。」 我在讀這段報導時頗有感觸,這位以精準無比的揮棒技巧睥睨群倫的天才,竟也無法控制下半身的那一根啊!沒錯,美麗的女人是多麼可怕,而此際站在眼前的枝里子也必然如此。 想到這裡,我又想起這個週一和同樣負責某位作家的某出版社經理一起喝酒時他說的話。 「我啊,每天一定要自慰之後才去公司,已經持續好幾年了。」 於是我問他:「你會一邊看著成人錄影帶之類的嗎?」 他說:「偶爾吧。通常是早晨醒來之後在床上一邊幻想一邊做。」 雖然他位居經理,但不過才三十八歲,我不禁想,再過十年之後我也會變成那樣嗎?我焦躁起來。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也描寫主角會在約會前自慰,而我,晚上若是沒有像昨天那樣和枝里子做愛,又或者是沒有和朋美或大西小姐碰面,通常都會自慰。 有時候我會想像已婚男人躲著妻子自慰應該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吧。他們到底是怎麼處理的呢?至於那些人妻,若是一天到晚待在家裡的話就可以找適當的時間自己解決,或者在某些情況下,也有可能去賣春,或是靠著當前盛行的交友網站來解決對褪色的婚姻生活的不滿。 上個星期,我在浦和車站前搭計程車去取稿件,看那年約五十歲的司機頻頻檢查手機的電子郵件,我忍不住問他。 他自豪地說:「我跟兩個別人的老婆發生關係呢。兩個都是二十多歲,二十四跟二十六,說是年輕男人太可怕了,所以跟我交往。」 我再問他:「不過,網上交友的成功率不高吧?」 「也是啦,這兩個人也是我試過好幾十個才遇上的。」 他的聲音裡有著掩藏不住的興奮。 彥根城的天守閣是廢城即將拆毀的前一刻,大隈重信(註一)前來視察,惋惜其威容,而特別上奏明治天皇才保留下來的,今天一看果然壯觀無比。不過,事實上這座天守閣是從京極高次(註二)的居城大津城遷建而來的,據傳這裡的天秤櫓本來是與秀吉有淵源的長城的瞭望台。 爬上陡峭得驚人的階梯後再爬上三層樓高的天守閣最上層,我們眺望著西北方廣闊的琵琶湖,我向枝里子說起遷城的典故。 枝里子說:「以前的人回收的工作也做得這麼好呀。」 「是啊,築城可是非常花錢的大工程。儘管每次遇到戰爭城牆就會被燒毀,但是殘餘的建材或石牆還是會被適當地再利用。沒辦法,不這樣的話既花大錢又耗時。」 「想不到那些戰國諸侯的經濟觀念也挺實際的。」 「那當然啦,他們比現在的人活得踏實多了。」 「他們不是一天到晚光只在打仗嗎?」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瞭解死亡,不知死亡的人是不可能踏實地活著吧。」 「那,你瞭解死亡嗎?」 「不,我只不過是每天懷著如果沒有出生在這世上該有多好的想法活著。」 「又來了,老是說些奇怪的話。」 枝里子牽著我的手一同凝望晴空萬里的景色,平穩的湖面波紋不興。沉默頃刻,她說:「不可以說『要是沒來到這世上多好』這樣的話喔,會遭天譴的,畢竟,有很多人想活卻無法活。」 這話讓我突然想起母親。 母親此時此刻也還是一面祈禱著能繼續活下去,然而卻只能無可奈何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吧。 「那樣的人到底要活到什麼時候才會覺得夠了呢……」 我小聲地咕噥,並沒有刻意要對枝里子說。 「哪樣的人?」她回問我。 「就是想活卻無法活的人啊。」 我的視線沒有離開波光粼粼的湖面,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枝里子的手。 「我覺得,如果有人無論如何都想活下去,那麼我這條命隨時都可以給他。但是,假使把我這有限的生命給了那個人,過了幾十年後,無法繼續活下去的那一刻終究還是會到來,那個時候他一定還會說『無論怎樣都想活下去』,不是嗎?」 「但是,快死的人不是都會想如果還有一年就好了。」 「那麼,就是說過完一年死了也沒關係囉。」 「情感上是這樣的吧,想做些接受自己死亡的準備吧。」 「是這樣嗎……」 我思索了一下。死亡需要準備嗎?要說準備,那活著本身不就是在為死亡做準備嗎? 於是我說:「我覺得不是這樣,如果可以多活一年,那大家一定只是拼命地活下去而已,只不過是死的時候比起一年前甘願而已。」 「那種甘願一定很重要。」枝里子隨即這麼回答。 但是,我不這麼想,甘不甘願不重要,也沒什麼特別了不起。如果甘願「很重要」的話,那麼我說「沒有來到這世界有多好」又為什麼會「遭天譴」呢! 枝里子說的話乍聽之下好像有些道理,仔細一想就會發現只是信口開河、缺乏一致性。 我們稍晚在彥根王子飯店用了中餐之後,開車前往安土城參觀安土城遺址。近年來由於一波考古調查和研究的熱潮,藉由電腦繪圖重現了安土城的原貌,當年竣工的宏偉規模和黃金打造的天守閣曾經蔚為話題,但實際的遺址只有小丘上的石牆,景象蕭條。不過,只要循著定界拉繩的痕跡就會發現城郭的範圍超乎尋常地寬廣。枝里子一邊爬上通往山頂天守閣遺跡的長長階梯一邊嘀咕:「這樓梯為什麼階與階的間距這樣寬啊!這樣的話不是反而難爬嗎?如果能更用心做窄一些就好了。」 「大概是為了要讓馬匹能爬上去吧,而且,也要有一定的寬度讓士兵持槍時能兩腳踩穩,才能在敵人來攻時迎擊。」 「啊,是因為這樣子啊!」 一如往常,枝里子露出非常佩服的神情。 到了天守閣,太陽急速西沉,開始吹起冷風。由於兩人都流了不少汗,不禁感到寒意襲人,於是依枝里子的提議急忙下山,回到了京都。用晚餐的時間有點晚,但是她帶我去一家位於鴨川河邊的餐廳,不僅味道不錯,連帳單也是枝里子付的,我很高興。 「先說好,你可不要亂懷疑這家店喔。」 由於在穿過玄關的時候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向她道歉:「真抱歉,是我做了讓妳討厭的事。」 枝里子咬著嘴唇,神情變得有些哀傷。 飯後換我帶枝里子去我每次來關西就一定會造訪的店,那是祇園的一家和式酒吧,這間酒吧的老闆娘曾經是我負責的一位年輕作家的父親的小老婆,擅於交際,她胖貓似的身軀以及凝脂般滑膩的雪白肌膚都與那年輕作家非常相像,我暗自猜想,他應該是這老闆娘的孩子。 那晚老闆娘接待我們兩人,我向她介紹枝里子,她反覆地說:「好漂亮的美女啊!松原先生你好啊!」 等我認真喝起酒後,老闆娘把枝里子叫到吧台旁竊竊私語了許久。 搭計程車準備回昨天住宿的飯店時,枝里子說了這樣的話。 「老闆娘說,雖然你總是繃著臉,但其實是很容易感到寂寞的一個人、忍受不了孤單。這樣的人啊,出人意料地沒什麼地方可去喔!」 我聽了她這麼說,想起許久前在那裡醉倒,後來在二樓房間過夜的事。我那難堪的樣子,老闆娘一定印象深刻吧。說不定我也曾有伏在老闆娘膝上痛哭著好孤獨好孤獨這樣的醜態。但是,那不過是一種測試罷了,我在許多店裡都曾那樣試過,這有點像狗在地盤裡的電線杆上小便一樣的愚蠢習性。 我心想,老闆娘的多管閒事有點不切實際,不過我卻沒有把這感想告訴正在興頭上的枝里子。 2 從京都回來之後,我覺得暫時不要和枝里子見面比較好。 激烈做愛奇妙地讓彼此身體逐漸熟悉起來。儘管只是週末的短程旅行,但從早到晚一直在一起的經驗,對於兩人今後的關係有著某種程度的意義。對枝里子而言,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應該更為確定了,而對我來說,枝里子的存在也變得更為深刻。 這絕對不是有什麼不愉快的事,但是我卻打算暫時不和枝里子見面。我這麼做是想讓枝里子再次覺得我是一個難以瞭解的人,我認為大部分的人際關係之所以能維繫,就是因為雙方極力地想要瞭解對方,因此,保持在一種無法深入理解的狀態十分重要。這就像讀過一次的書就不會重讀,就算讀了也只會覺得無趣而厭煩,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是如此。 很久以前我曾經對一個正在交往的女生說了這樣的想法,她卻不以為然。 「人本來就不是書,不過有些書卻是不論讀幾次都很有趣,何況如果真要把人比喻成書的話,我覺得那是一篇沒有結局的長篇故事。」 而且,她還這麼說:「人類這種書本來就嵌滿了許多無法判讀的文字和暗號,就算讀再多次也沒有辦法完全理解。如果要比喻的話,我覺得啊,每個人都像是好幾萬種音符編成的音樂,非常複雜的音樂喔,每次聽的印象都不同。」 這些天來,我著實花了一番功夫想要理解這女孩的話。 但我還是覺得,世界上沒有不論讀幾次都覺得有趣的書,也沒有那種沒有結局的故事。況且,把人比喻為音樂,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然後我想到,如果真要反覆讀同一本書,那只有忘記一部分的內容了。 我瞭解枝里子的身體,也知道她前男友的事,除此之外,還知道很多別的。 是該忘掉一些的時候了…… 於是,從隔天起我便藉著喝酒打發夜晚的時間。 第一天和同事在新宿喝到天明,然後直接去上班。然而,和談不上喜歡與否的同事一起喝酒非常無聊,我覺得麻煩,於是從第二天晚上就一個人去了幾家常去的店,喝到凌晨三點左右才回到公寓。 這段期間,枝里子打了好幾次手機,但我一次也沒接。 第五天的清晨,劇烈的牙痛讓我醒了過來。 大概是連著幾夜喝酒使得在半年前中途放棄治療的右側智齒發炎了吧。那痛像是頭部側邊被鐵鎚重擊一般地難受,我連忙去了牙科。如同我所推測的,醫生說很嚴重,最後以拔牙收場。 那晚我還是去喝酒。拔牙一個小時後止血了,我一口氣吃了三次份的消炎止痛劑,痛楚立即消失。我沒吃中餐,晚上一位散文作家邀我去柳橋吃壽司,在店裡喝了三合(註)的酒,但也沒事。 九點左右和散文作家道別,一小時後我到了森下車站旁的「嶄新靈魂」。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 店裡沒有半個客人,朋美一個人正在擦拭玻璃杯。這是一家小小的店,吧台前只有七個座位,細長形店面的最裡頭放著ㄇ字形的茶色沙發和四角茶几。 我在兩國那側的地下鐵出口附近的雜貨店買了一隻陳列在店面前的「哈姆太郎」玩偶。 已經一個月沒來了,朋美見了我也沒有特別的表情,只嘀咕了一聲「哎呀」。 我在朋美正前方的座位坐了下來,把玩偶放在吧台上,問道:「拓也睡了嗎?」 朋美靜靜地給了我一杯加水威士忌,然後才開口:「最近變成了夜貓子,很糟。」 說完後她朝吧台右側深處又暗又陡的階梯大喊:「拓也啊,哥哥來了喔。」 「妳染了頭髮啊!」 我注意到朋美那有著奇妙乾燥觸感的紅髮。 「很怪吧?」 「倒也不是。」 樓梯傳來拓也匆忙跑下來的腳步聲,朋美這才注視我的臉,兩頰浮出笑意。 拓也穿著睡衣,很高興地接過我遞給他的哈姆太郎。他是個經常感冒、身體羸弱的孩子,雖說接下來正月一到他就五歲了,但現在還是一個月會發燒一次。他的體型比起同齡小孩來得瘦弱,臉色蒼白,像母親的大眼睛更給人體質虛弱的印象。 這時候來了客人。拓也只得回二樓,他露出怨恨的表情瞪著客人,朋美以下巴示意,他便抱著玩偶爬上了樓梯。客人穿著咖啡色舊西裝,是個五十來歲、額頭頗多皺紋的男子,我偶爾會在這裡遇到他。 朋美拿出這位男客的酒瓶調出濃度高的加水威士忌,我靠上吧台,小聲地說:「欸,後天禮拜天,去迪士尼樂園如何?」 朋美把酒杯放在男人面前,之後拿起我的空杯。 「之前在上野動物園是誰一整天一臉不耐?」 「那是因為那天很冷。去啦!我拿到促銷的免費門票,遊樂設施可以一票玩到底,而且還附餐券,也可以進去旁邊的迪士尼海洋世界,還有IKSPIARI(註),我們可以去逛逛街、買買東西。」 我一如往常連珠炮般地說道:「仔細一想,迪士尼樂園我們可是一次也沒去過呢!拓也長大了,什麼設施都可以玩了,正是個好機會,拓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這個嘛……」朋美一副考慮著什麼的樣子。 「後天十點我開車來接你們。」 「你這麼突然,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沒關係,我來接你們,就算真的不行,也沒關係。」 之後我又喝了好幾杯。那男性常客三十分左右就走了,隨即又有五、六個人進來,每個人興高采烈地各自唱了兩、三首歌後離去。 有一段時間沒有客人,不久,我的牙齒又劇烈地痛了起來。 剛開始朋美看我痛苦的樣子還以為我是鬧著玩的,一直到我忍不住大聲呻吟,她才真的擔心起來。於是我斷斷續續地咕噥著告訴她今早的經過,她開始責備我太亂來了。 但是這時我的口中已經溢出血來,貼著黑色橡膠板的吧台上也沾上小小的幾滴血跡,出血量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朋美急忙繞到我背後,幫我脫下上衣、解開領帶,用大毛巾圍上我的脖子,然後跑上二樓,手裡不知拿著什麼下來,原來是一盒紅茶包,她拿出兩個茶包打開包裝紙,把茶包的兩條繩子綁在一起拿到我面前要我咬住。 「紅茶裡有止血的成分,就算痛也要用力咬住。」 我不甘願地拿起毛巾的一角按著嘴巴,朋美硬是把稍稍用水沾濕的茶包塞進我嘴裡。 我豁了出去,把茶包塞進拔掉智齒的空隙中,牙一咬,結果換來更劇烈的痛楚,好像臉頰的肉都要一片一片崩解了。我腦中一片混亂,臉貼在吧台上,終於哭出聲來,眼淚也滲了出來。 血和紅茶溶在一起產生了令人噁心的液體在口內擴散,我開始覺得想吐。我喘不過氣來,連醉意也襲了上來,體內的熱湧至體表,但全身的毛孔阻塞無法散熱,只覺得眼底覆上一層薄薄的陰翳,眼前漸漸一片模糊。 朋美又再度跑上二樓,我聽見頭頂上方傳來咚咚咚的慌亂腳步聲,過了五分鐘朋美回來,開始準備提早打烊,當她拖著七個圓椅在水泥地磨出摩擦聲音時,彷彿更刺激了我痛楚的神經,我不禁大怒。 最後我被帶到二樓朋美的房間,躺在鋪好的被褥上。 「都是紅茶害我越來越嚴重。」 我靠在朋美肩膀爬上二樓的時候向她抱怨,坐上被褥之後又念了一次。 「脫脂棉、脫脂棉。」 聽到我的催促,朋美從化妝台拿來裝化妝棉的盒子,疊了幾張給我,化妝棉一片接著一片染得通紅,我散亂地丟在枕頭旁的地板上,盒子一下就空了。 「沒有化妝棉了。」 朋美接著拿面紙代替脫脂棉遞給我的時候,我終於對這粗糙的處理方式按捺不住了。 「為什麼家裡連脫脂棉都沒準備呢?如果拓也受傷了怎麼辦?真是夠了!不要管我了!」 朋美把面紙盒放在我身旁,一言不發地走開。 過了一會兒,她拿著裝有冰水的臉盆和濕毛巾回來。她將冰冷的毛巾輕輕覆在我的臉頰上,痛楚果然少了幾分,連帶地醉意也快速褪去了,感覺像是入夢前一刻的奇特安寧。 朋美幫我換了好幾次毛巾,痛楚也漸漸消失了,但我還是哼哼唉唉地呻吟。這時嘴裡仍持續出血,但是…… 啊!世界之門將重新開啟。 腦袋裡忽然浮起這個陳腔濫調的句子,我不禁想,未免太誇張了,簡直像個十足的笨蛋。我意識到我又能思考了。 就在我蜷曲著身子、感覺快要進入淺眠狀態的時候,突然發現一直在身旁的朋美不見了,我急忙抬起頭看看四周。 朋美坐在這八塊榻榻米大的房間角落裡,彷彿非常歉疚似地低著頭,頓時我還以為她是不是在哭呢,但她專心地在自己的膝蓋上動著手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茫然地想著,那樣的一頭紅髮完全不適合她;她這樣低著頭,臉上的陰影讓粉妝下的皺紋更為明顯,明明白白露出三十幾歲女人的真正面孔,實在好殘酷哪! 朋美比我大五歲,細瘦的後頸一片蒼白,讓人想起隔壁發出鼻息的拓也的臉。 過了一陣子,我掛心她到底在幹什麼,便抓起毛巾按著臉頰爬起身,挪動膝蓋靠近她旁邊。 她的黑裙上放著小盒子———是放生理用品的盒子。我發現朋美手上拿著某種小小的白色物品,只見她正努力地用她塗上紫紅色指甲油的手指解開那些堅實的棉塊。 她察覺到我的視線,慢慢地抬起頭來。 「再忍一下喔,解開了就可以當做脫脂棉使用。」 朋美露出認真的眼神望著我這麼說道。
1 十一月十日星期五,我和枝里子去了京都。 那天從白天起就很冷,我們搭傍晚六點發車的「希望號」,我在東京車站新幹線月台上挨著北風等待枝里子的時候,身體幾乎快要凍僵了。 那天是我二十九歲生日。 但是,這趟短程旅行卻不是為了要和枝里子共同迎接我邁入二字頭歲數的最後一年而籌畫的,只是兩人剛好這個週末有空,又恰巧遇上我生日而已。 到達京都車站是晚上八點十四分。 之後我們搭計程車,在河原町一家舊飯店辦了住房手續,隨後在可以眺望整個城市夜景的餐廳舉杯,紀念我們的第一次旅行。 可惜的是,對枝里子來說我早已二十九歲了。...
推薦序
日本文壇新星———白石一文
八零年代崛起的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山田詠美、江國香織等活躍於現代日本文壇的暢銷作家對台灣讀者來說並不陌生,不過若要提及近來日本的新進作家,絕對不能忽略白石一文這個名字,這本《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儘管是這位作者的小說第一次登上中文出版界,但在日本早已引起讀者廣大迴響,並且暢銷長賣,取代村上、吉本等中年作家的地位。
白石一文在兩千年以《一瞬之光》一書出道,隨即受到相當程度的好評,直到二○○四年的《看不見的門與鶴的天空》,他總共出版了六本小說,其中前四本,也就是到《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為止,他的身分都還是日本著名出版社文藝春秋的編輯,《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出版之後,他辭去工作,正式成為專職作家,持續創作至今。
白石一文的出身與小說有相當密切的關係,他的父親是曾經得過直木賞的作家白石一郎,而他的雙胞胎弟弟白石文郎也同樣創作小說,父子三人有著同樣的作家身分,至於如何走上創作小說之路,據白石一文的說法是上大學之後,開始研究自己父親的作品,他告訴父親應該要怎樣寫才會得獎(那時他的父親尚未獲得直木賞),父親一怒之下叫他自己寫來看看,於是他開始提筆創作,未料就此欲罷不能,也才有今天的這本《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
「你是真的不想死嗎?如果是的話,理由是什麼呢?」
對於如此直截又極具威脅性的問題,很難不令讀者心頭為之一顫,身兼敘事者的主角松原直人對於自己的生活,不斷投下清楚明白的疑惑,一方面展現出亟欲直視生命本質的身形,一方面對於自己的實際生活卻多般無奈。
或許這無奈單只是外人所見,對於松原可能不是如此。小說在與三位身分截然不同的女性交往關係中展開,敘事者再藉由過去的回憶來補足自身生活的全貌,前半重心置於女性和友人的關係之上,後半則為讀者打開了主角的秘密寶盒,對於如此生活以及如此思考的松原,提供了一個可以對照的背景。
主角的生活,不論是在工作上的辛勞付出(儘管松原只表達出超越界限的疲勞感,卻又鮮少抱怨這工作的不夠人道),或是在與大西夫人的一種幾近麻痺的、極為特殊的性關係之中,都可以嗅到一種「日常性」的氣味,一種揮之不去的黏膩感,然而迴圈式的日常生活和松原的生命思考卻處於兩相對峙的局面,思考的力道似乎與黏滯的生活毫無干涉,同時身為敘事者以及情節進行的中心,雙重的身分位於兩極形成不斷的拉鋸,構成這部小說的骨架,也拉扯著主角松原,得以讓小說情節存在;這樣的架構也讓讀者能夠在保持趣味的前提下,進行某種思考程度的閱讀,一方面目睹日常而特異的主角生活,一方面身處外側觀察如此的生命思索。或許如此的方法並不特殊,但是白石一文卻能夠把小說裡頭諸多個性鮮明的角色一一排好位置,讓他們妥切地擁有自己的空間,儘管其中數名角色必然在劇情中消逝,但他們已經展開了自己流動的故事。
對主角松原來說,最重要的人物毫無疑問是枝里子。兩人認識的開始來自於對三島由紀夫的閱讀,進而轉變為情人關係,兩人若即若離,一直到枝里子有意結婚。儘管松原的男女關係對象不止一人,但枝里子的存在卻與其他女性角色大為不同,以幾近完美的姿態登場,有著吸引眾人目光的外貌,一方面又執著地想要了解主角內心的傷痛,然而儘管有著如此美好的角色,松原仍是無法讓自己接受枝里子,並且一再強用自己的思考方式,恣意地處理和枝里子的關係。其實主觀處理一事無可厚非,不過有趣的地方倒是枝里子能夠站在包容的對極立場,同樣身為三島由紀夫的閱讀者(包括小說中後來登場的枝里子書架),枝里子提供了溫和的另一種人生態度。
不得不想起,作者白石一文曾經很乾脆地提過,他所寫的,只是為了探尋人為何而活。於是有著松原如此的主角,還有必須扮演救濟角色的枝里子。或許也因為如此乾脆清澈的質問,這本小說才有了一種與純文學不同的獨特魅力。
白石一文自己曾經在朝日新聞的訪談裡提到,小說不應該分為純文學以及娛樂兩極,小說必得要引起讀者的閱讀情緒,否則就失去了小說的意義。如此的文學解釋也為他自己的小說確定了位置,一個有趣的,又不抗拒純文學的位置。這幾年來,白石一文獲直木賞的呼聲甚高,挾著持續創作的動能以及相當的銷售量氣勢,相信指日可待。(注:白石一文已於二○○九年以《不可或缺的人》獲得直木獎。)
本文作者為台灣大學日文系教授 陳明姿
日本文壇新星———白石一文
八零年代崛起的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山田詠美、江國香織等活躍於現代日本文壇的暢銷作家對台灣讀者來說並不陌生,不過若要提及近來日本的新進作家,絕對不能忽略白石一文這個名字,這本《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儘管是這位作者的小說第一次登上中文出版界,但在日本早已引起讀者廣大迴響,並且暢銷長賣,取代村上、吉本等中年作家的地位。
白石一文在兩千年以《一瞬之光》一書出道,隨即受到相當程度的好評,直到二○○四年的《看不見的門與鶴的天空》,他總共出版了六本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