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斷臂上的花朵》(The Strange Alchemy of Life and Law)第二章〈我的每則判決都是謊言〉(“Tock-Tick: The Working of a Judicial Mind”,直譯為「司法心靈的運作方式」)伊始除了敘述以上的插曲,並稍加修正:「我寫過的每則判決都透露了一個自相矛盾的謊言。」細讀該章就明瞭,原來他以「條理井然、概念清晰、層次分明的敘述方式」所呈現的判決,其實「都是從混沌甚至混亂的心靈狀態開始」,這些在眾人眼中看來「完全平靜,甚至是平淡、冷漠的文字」,無法反映他在撰寫過程中「熱情與激烈的論辯」以及「費心和艱困」。他把撰擬判決書的過程比喻為「旅程」,「始於最具嘗試性的大膽想法,經過徹底的懷疑和論辯,最終排除所有的可能錯誤,獲致經得起考驗的結論。」他坦言自己有一次判決前後修改了二十六回之多。如果在撰擬法律的判決時如此,那麼在書寫自己身心最大的創傷時,又如何傳達自己熱情、艱困、激烈的生命故事,再現「斷臂上的花朵」?
一九八八年四月七日,定居莫三比克首都馬布多(Maputo)的他,原本要開車到海灘慢跑、喝啤酒,但在打開汽車車門時,引爆了南非政府特務安置的炸彈,登時被炸到數公尺開外,汽車碎片甚至飛到八樓高的陽台上。倒臥血泊中的他,勉強以一隻手撐起上半身,無助地張望。當時恰好在附近的一個電視台錄影小組聞聲而至,拍下此情此景,並趕忙開車送他到醫院急救。這則消息與照片立即出現在全球重要媒體,舉世為之震撼。身為國際恐怖主義受害者的他雖然幸運逃過死劫,卻失去了右臂和左眼的視力。這對任何人都是難以接受的。在身體狀況穩定後,他被送往倫敦一家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與復健。一天,他接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不要擔心,奧比同志,我們會為你復仇。」(“Don’t worry, comrade Albie, we will avenge you.”)薩克思痛思,如果一個國家充滿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暴戾之氣,絕非長治久安之計。若能將充滿不公不義、種族歧視的南非轉化為民主、自由、法治的社會,那將是他「溫柔的復仇」(soft vengeance)。換言之,薩克思將個人遭受的劫難,轉化為促進民主、自由、法治的動力,而他對此事的「判」斷與「決」定就是要進行「溫柔的復仇」!因為他不願自己奮鬥的目標到頭來是「一個充滿了獨臂人和獨眼龍的南非?……只有一種復仇能夠讓我的手臂不會白白犧牲──一種基於歷史的復仇:爭取到我們奮鬥的目標,讓我們的理想取得勝利。」
「溫柔的復仇」一詞脫胎自「甜美的復仇」(sweet vengeance),但兩者的境界天差地別,後者在復仇中得到滿足與快感,不在意是否真能解決問題,或只是埋下冤冤相報的禍根。「溫柔的復仇」則在回應中結合了「回答柔和,使怒消退」(“A soft answer turns away wrath”)以及「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Blessed are the meek, for they shall inherit the earth”)的精神,以正面態度面對自己的創傷。然而這種「判」斷與「決」定並非只是口說,必得身體力行才能發揮實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