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
我在車站的書報攤買週刊。
買到了一本,但想買的另一本已賣完。無奈之下只好去書店買那本,但這種抱著已經別家買來的週刊去書店的情狀,難免有種種不自在。
這可不是你們店裡的喲,是我在前一個地方買的──必須讓店員認識到這點。說穿了,必須小心別讓人家以為我是扒手。
把還沒看過的週刊捲成一團,故意在入口的店員面前晃給對方看才進門。
要買另一本時,「啊,這本是在車站買的。不好意思。」
諸如此類,忍不住多此一舉地道歉。為了預防萬一真的被誤認為扒手,不如先記住其中某一頁的標題,藉以證明自己已經看過一部分了?我忍不住這麼胡思亂想。平時看似莽撞勇猛,原來這麼膽小啊,照這樣看來我今後也沒啥出息,認清我的前途後不禁為之黯然。
我都是在住處後面的小超市購買日常用品。美其名曰超市,其實不久之前還是蔬果雜貨店,由於貨色好,店裡的人也誠懇周到,我大概兩天就會去一次。
但是,五分鐘路程之外的地方有間著名的大超市,我也會去那裡買東西。買東西時,順便也會把平時習慣在附近小超市買的白蘿蔔啦、蔥啦,一併在有名的大超市購買。
拎著有名超市的紙袋時,我會刻意避免經過小超市,但有時心不在焉,腦袋與兩腳各自為政,不自覺就走到小超市的門前。
尷尬的是,偏偏在這種時候,小超市的老闆正在店門口收拾空紙箱。
「天氣真好呢。」
老闆還對我如此打招呼。
我就像在新宿御苑的園遊會承蒙天皇陛下贈言時(我沒受過陛下邀請所以不清楚),驚呼一聲,呆立原地,嘴裡喃喃咕噥語無倫次的招呼詞,鞠躬時腰比平時彎得更低。外遇的心情說不定就是這樣吧?我這個沒經驗又不解風情的呆子,好像忽然有點開竅了。
若只是這樣罪過還算小,問題是我有時還會拎著知名超市的袋子走進小超市。就在我忘記買三葉芹或生薑時。
在知名超市,一次就會買個三、四千圓,但小超市每次只買一百圓或一百二十圓的東西。愧疚感多少也令我有點畏縮,上哪買菜應該是顧客的自由吧,犯不著為此卑微示人,雖然有點心痛但我還是如此強裝若無其事。外遇歸來的人,正因心虛不免虛張聲勢的心情,也是在這種時候稍有體悟。
若是白蘿蔔或大蔥還好,要是美容院,就有點沉重了。
倒也不是嫌棄了原先那一家。非做頭髮不可的日子偏碰上慣用的美容院公休,只好去別家店,連我自己都覺得換個感覺挺不錯的。
下次自然會再光顧,驀然回神,已疏遠了原來慣用的那家美容院。
三十年來我很懶惰,幾乎沒換過髮型,即便如此每過三、五年還是會有一次這種情形。
改去新的美容院,做完頭髮剛踏出店門,正巧與原先那家店替我做頭髮的美髮師遇個正著。
她驚呼一聲停下腳。
「看您氣色這麼好真是太好了。」
對方的開朗笑容似乎有點不自然。
「因為最近經常去旅行。」
我也盡量開朗地笑著。
「改天再去找妳。」
我忍不住又露出軟弱的一面。
改去新的美容院已有三年。有個重要的宴會,我想至少該做個頭髮於是去美容院一看,說是什麼員工旅行暫時公休。
於是我在時隔三年後又去了舊的美容院。
所謂的心虛不敢上門大概就是指這種情形,總覺得有點害羞,有點彆扭。
店內似乎也重新裝潢過幾次,變得很摩登。以前以生疏的動作洗髮、幫忙遞髮夾的小學徒,現在已成了威風的大姐頭。在洗髮台躺平讓人替我洗髮時,不安的心情漸漸溶解。三年前替我做頭髮的人,一邊說「還是像以前一樣嗎」一邊摸我的頭髮。我覺得很像回到久違的家,有種安心感。可是想到這樣對不起新的美容院的美髮師,心裡忍不住又有點刺痛。
長期外遇的丈夫,自小三那裡回到大老婆身邊時,大概就是這樣吧?我一邊這麼暗想一邊閉上眼。
自家明明有養寵物,有時卻忍不住撫摸外面的貓狗愛不釋手。
或許是因為不必負責照顧牠一輩子,所以很輕鬆。覺得牠很好玩很可愛,比家裡的好多了,甚至有點想把牠帶回家。但那當然只是一時興起,只是替牠的肚子或耳後抓抓癢,討好牠一下,跟牠嬉鬧讓牠輕輕咬幾下逗個開心倒是另當別論。過五分鐘就忘記那種樂趣可以拍拍屁股回家了,但是好好疼愛外面的貓狗一頓後,再看到家裡出來迎接的貓,會有點愧疚,忍不住比平時多給牠兩三條牠最愛的小魚乾。
人生似乎到處皆外遇。
女人在百貨公司試穿不打算買的衣服也是一種外遇;更換泡麵或洗潔精的牌子也是外遇;看電視時隨手轉台,就以廣告這種形式鼓勵家庭主婦外遇。
藉由這種小外遇,女人在自己也沒察覺的情況下排解每日生活的煩憂。這是迷你外遇,或許很多人因此避免了轟轟烈烈的真正外遇。
西洋火災
某處有鬧鐘在響。
若是鄰居家的未免太大聲,響的方式也很煩人,顯得格外霸道。我一邊暗想吵死了,眼睛倒是比耳朵先醒來。
這不是自己的房間,天花板也很高很氣派。對了,我在紐約,氣派是當然的,因為這是高級的一流大飯店。不過話說回來,鬧鐘可真吵,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所以八成是對面的房間。
吃肉的人種體型巨大,鬧鐘的聲音果然也特別大啊──想到這裡我才察覺不對勁。若是鬧鐘未免也太吵了。
我這才發現是警鈴,立刻跳起。開門一看,走廊毫無異狀,但警鈴依舊略顯溫吞地鳴響。對面的房門、隔壁的房門都打開了,穿睡衣的外國夫婦探頭出來東張西望。
「出了什麼事嗎?」他們問我,我也一頭霧水。
「該不會是火災吧?」
我自認說得很優雅,但我這種三流英文,實在靠不住。
即便是英語流利令我望塵莫及的隨筆家秋山加代女士的英語,據說都被她先生嘲笑是「非常抱歉,喂,你小子能不能想想辦法」式的英語,所以我講的破英文,或許聽起來其實是「火燒啦」或「去你的失火」。
外國人夫婦連珠炮似地發話,但到此地步我已一頭霧水。飯店方面也沒有人出面疏散房客,我只好跑回房間迅速換上衣服,穿襪子穿鞋,把裝護照與錢的皮包掛在肩上,再衝到走廊上。時間是早上七點。
電燈是亮著的,看不見濃煙也沒有焦臭味。我住的是六樓最旁邊那間,粗心大意的我忘記問緊急逃生口在哪,但照這樣看來走一般樓梯應該沒問題。我小跑步奔過五十公尺長的走廊,來到電梯旁的樓梯。途中有兩、三扇房門半開,我瞄到男男女女叫嚷著換衣服的鬆垮白色裸體。
樓梯上,我與中年外國夫婦與兩個孩子同行。一個孩子睡眼惺忪,另一個活潑地嬉鬧。同一層樓住了電視台的製作人與導播,他們都是強壯的男性。
我猜他們肯定已疏散,沒去找他們就一口氣衝到一樓。途中警鈴好像停止了。
樓下大廳內,房客三五成群,總計約有五十人。看樣子是六樓的警鈴大作,但飯店方面沒有任何說明,員工如無頭蒼蠅亂轉,完全不得要領。櫃台人員似乎也怕被追問起來不知如何答覆,所以死都不肯停下腳步,彷彿短跑選手般自爭相質問的房客之間倉皇跑開。
雖不知出了什麼事,但已經沒問題了。或許是終於安心,我這才看清周遭眾人的模樣。
女客十人中就有七人披著皮草大衣。就在睡衣或襯裙的外面披著貂皮或猞猁(大山貓)皮。在一月底的紐約,皮草是生活必需品。
但是,這些女人似乎無暇顧及老公,只見男人穿的是睡袍。而且是意外廉價的貨色,穿著較值錢的絲質睡袍的只有兩人。不知該說是悲哀,還是厲害,最精采的是孩子們,連睡袍也沒有,他們不約而同,在睡衣外面披著印有飯店名稱的浴巾,令人感嘆不已。
感嘆完之後我才發現。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到美國旅行,事先聽說很冷,所以在風衣裡面鋪了皮毛,但是我穿不習慣,所以忘在房間裡了。相較之下,外國女人即便光著腳,也一定會先穿皮大衣。
原來如此啊,我感嘆,然後才發現我的伙伴們不見蹤影。昨晚開會開到很晚,所以是還沒睡醒,還是在床上抽煙引發火災?
我衝向館內電話撥號,但總機不知怎麼了,始終不曾應答。
我心裡正在七上八下時,消防車抵達,五名消防隊員衝入。
飯店位於紐約的第五大道。就在中央公園前,若拿日本比喻大概是帝國飯店的感覺。我以為消防隊員會穿銀色的化學消防衣,沒想到竟是古典的刺繡服。
接近黑色的深藍色綴有三條黃線的上衣,下面是靴子。背著氧氣筒,手持鐵橇,但五人都是大塊頭。搭電梯上六樓去了。
好像不是火災,大概是警鈴故障。房客或許也安心了,紛紛坐在沙發上或互開玩笑。當然,玩笑的內容我聽不懂。
這時,我發現了另一件事。
五十名疏散的房客中,穿著還算整齊的,只有三個人。是我、看似中國人的中年男人,以及看似韓國人的年輕男人。對東方人而言,美國終究是風光的舞台,或者說是令人緊張的舞台。就連我,如果是在箱根或曼谷搞不好也會穿著睡衣就衝出來。
消防員下來了,好像果然是警鈴故障。被房客包圍的櫃台人員似乎正在低聲解釋。講得很快,而且只解釋了一次,然後櫃台人員再次像風一般消失了。
「請安靜回房間。」
大概是這麼說,似乎並沒有道歉。
我搭電梯回到六樓,去敲稍遠處的製作人他們的房門。導播睜著紅沙丁魚般的眼睛露面,說他啥也沒聽見。
「以前川治溫泉也發生過宣稱警鈴故障後警鈴真的響起警報的例子,所以下次如果警鈴又響了一定要趕快逃。」
我演說一番後,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正因之前卯足了勁所以更顯得可笑,我決心回日本之後,好好學習英文會話。本以為買東西殺價或是上餐廳已足可應付,但一朝事發──我是指發生火災時,需要的英文用語我一無所知,也聽不懂。萬一真的失火就糟糕了。心裡是這麼想,但轉眼已經過了三個月,還沒翻開英語會話的課本。俗諺有云「地震打雷火災老爹 」,我希望屆時遇上的是日文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