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尼爾‧蓋曼(Neil Gaiman)
有時候,作家所描寫的是一個尚不存在的世界。我們這麼做有上百種原因,(因為人總是要向前看、不要回頭望比較好;因為我們必須照亮前方的道路,希望人類或害怕人類踏上這條路;因為未來的世界似乎比當今的世界更加引人入勝,或更有趣;因為我們得警告你、鼓勵你,去檢視和想像。)為什麼要描寫明天過後,以及接下來的所有明天?有多少人在寫故事,原因就有多少個。
這本書是要提出警告,提醒我們所擁有的是多麼珍貴,而有時,我們卻不懂得珍惜。
有三種句型讓作家得以描寫尚不存在的世界(你可以稱之為科幻小說或預言〔寓言〕小說,你想稱作什麼都可以),這三句話很簡單:
倘若……會如何?
假如……的話
照這樣下去……
「倘若……會如何?」讓我們有改變的機會,得以抽離現實生活。(倘若明天外星人降臨地球,給予人類所想要的一切,但要付出代價,那會如何?)
「假如……的話」讓我們得以一探明日世界的榮景與危險。(假如狗可以說話的話;假如我是隱形人的話。)
「照這樣下去……」則是三者之中最具預言性的句型,不過這句話倒不是想要在一團雜亂的混沌中預測明確的未來。「照這樣下去……」這類小說其實是擷取今日生活中的某種元素,即某個清楚而明顯的事件,而且通常會讓人感到困擾,然後詢問這件事若繼續發展下去,影響力愈來愈大、愈來愈普及,足以改變我們思考和行為模式,屆時會發生什麼事?(照這樣下去,各地的通訊方式都會變成透過以簡訊或電腦傳送,以後人與人之間非經由機器的直接對話將會是違法行為。)
這樣的提問充滿了警告意味,讓我們去探究需要處處提防的世界。
人們認為(但人們想錯了)預言小說是在預測未來,其實並非如此;或者,就算是這樣,預測的結果大概也很差勁。未來有無限可能,受到各種因素、億萬種變因所影響,而人類總慣於聽信預言說未來會是如何,然後又做出很不一樣的決定。
預言小說真正擅長描寫的不是未來,而是現在,敘述某一個令人困擾或危險的面向,加以延伸、推論,將這個面向發展成一篇故事,讓當代的人能夠從不同角度和不同位置看待自己當下的行為,是一種警示。
《華氏四五一度》正是一部預言小說,這是一個「照這樣下去……」的故事。雷‧布萊伯利寫的是他的現在,卻是我們的過去。他提醒我們注意某些事,有些顯而易見,而有些在過了半世紀之後,比較不容易看的出來。
聽好:
如果某人告訴你一個故事在講什麼,他或許說的沒錯。
如果某人告訴你所有的故事在講什麼,那絕對說錯了。
不管是什麼故事,都包含了許多元素,說的是故事作者本身;說的是作者所看見的世界,他如何面對以及在這樣的世界生活;說的是作者如何選擇字句,而這些字句如何發揮作用;說的是這個故事本身,還有故事裡所發生的事;說的是故事中的人們;故事是為了爭論;故事是為了表達意見。
作者認為一個故事在講什麼,他的意見絕對正確,也一定是真的:畢竟,這本書寫成時,作者就在現場。他想出了每一個字,知道自己為何選擇了這個字而非其他。然而,作者是屬於他那個時代的人,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看出他這本書究竟在講什麼。
一九五三年之後已經過了半世紀以上。一九五三年的美國,廣播還算是新穎的媒體,卻已經開始嚴重沒落──廣播叱吒的黃金時代持續了約三十年,但如今出現了引領騷動的新媒體:電視,迅速崛起。而廣播中的戲劇和喜劇節目,若非永遠結束,就是得重新設計視覺橋段,好在「傻子箱」上搬演。
美國的新聞頻道對於未成年犯罪的現象提出警告:青少年危險駕駛、認為人生就是要尋求刺激。冷戰也持續進行:這場屬於俄羅斯和美國及其兩造盟友之間的戰爭,無人扔下炸彈或發射子彈,因為只消一顆炸彈便足以傾覆整個世界,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並且將會是永遠無法回頭的核子戰爭。參議員舉行公聽會,揪出隱身在我們身邊的共產黨員,採取行動要消滅漫畫書。到了晚上,全家人都聚在電視機前面。
一九五○年代的笑話是這麼說的,過去你只要看到房子的燈亮了,就知道有人在家;現在你得看到房子的燈暗了,才知道有人在家。因為電視機很小,又是黑白畫面,必須把燈關掉才看的清楚。
「照這樣下去……」雷‧布萊伯利心想,「以後不再有人閱讀了。」於是,《華氏四五一度》就此展開。他曾經寫過一篇短篇故事〈人行道〉,描述有個人遭到警方逮捕,而他被攔下來的原因只因為他出門散步。這篇故事就融入了他所建構的世界,十七歲的克萊莉絲‧麥可勒蘭喜歡出門散步,生活在一個沒有人出門隨意走走的世界。
「倘若……打火員的工作是放火,而非滅火,會如何?」布萊伯利思索著,現在他開始看見故事的樣貌了。他編出一名打火員叫蓋伊‧蒙塔格,從火焰中救出一本書,而未將之燒毀。
「假如書本可以保存下來……」他想,如果摧毀了所有實體書,還能怎麼保存書本呢?
布萊伯利寫了一篇故事叫〈打火員〉,這個故事要求作者寫長一點,他所創造的世界要求他再多寫一點。
他跑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鮑威爾圖書館,那裡的地下室有以小時計費的出租打字機,只要把硬幣投入打字機旁邊的小盒子裡就可以了。雷‧布萊伯利把錢投入盒子,敲出了他的故事。若是一時沒有靈感,需要一點啟發時,或是他想伸伸腿的時候,他就會在圖書館裡晃一晃,看看那裡的書。
然後,他的故事完成了。
他打電話給洛杉磯消防局,問他們紙張的燃點是幾度。華氏四五一度,某人這麼回答。他的書名就是這麼來的,真假與否並不重要。
這本書出版之後,大受歡迎,讀者非常喜愛這本書,並且熱烈討論。他們說,這本小說寫的是審查制度、寫的是心智控制、寫的是人性;寫的是政府控制我們的生活,寫的是書本。
法蘭索瓦‧楚浮將它改編成電影,只是電影的結局似乎比布萊伯利所寫的還要黑暗,看來將書的內容記在腦中並不如布萊伯利所想的安全,不過又是一條死路罷了。
我還是個小男孩時讀了《華氏四五一度》,我並不了解蓋伊‧蒙塔格,也不明白為何他會做出他所做的事,但是我能理解驅動著他的那股對書本的熱愛。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而那些巨大如牆面的電視螢幕看來未來感十足,令人難以置信,一如我也無法理解電視上的人可以和我對話,只要有劇本便能參與電視演出。《華氏四五一度》並不是我最喜愛的書,這本書實在太黑暗、太陰沉了。不過後來我在《銀色蝗蟲》(《火星紀事》在英國出版時的書名)中讀到一篇故事叫〈厄瑟之二〉,我發現當中所敘述的情節:寫作和想像都是犯罪,讀起來如此熟悉,而感到無比興奮。
我在青少年時期又重讀了一次《華氏四五一度》,這本書成了一本談論獨立的書,寫的是關於自我思考。它在寫珍惜書本,以及在書本封面底下所隱含的不同意見,描寫我們身為人類如何從燃燒書本開始,最後也燒掉人命。
在我成年之後再讀這本書,我發現自己又對它讚嘆不已。當然,書中囊括了以上所提到的,但這也是一部反映時代的作品。書中描寫的四面電視牆是一九五○年代的電視:搭配交響樂團演出的綜藝節目、低俗的喜劇演員、肥皂劇。這個世界,充斥著開車飛快的瘋狂青少年,四處尋求刺激;處在一場永無止盡的冷戰,偶爾會有火光四射的場景;這裡的妻子們似乎都沒有工作,除了她們的丈夫沒有屬於自己的身分;這裡有獵犬追逐著壞人(即使只是機器獵犬),這樣的世界感覺上是緊緊依附一九五○年代的基礎而生。
今天若有一位年輕讀者發現了這本書,或者是未來的讀者,他必須先想像出一個過去,然後再想像屬於那個過去的未來。
即便如此,這本書的核心價值並不會受到影響,而布萊伯利提出的質疑依然有所憑據,並且非常重要。
為什麼我們需要書本裡的內容?詩詞、散文、故事?每個作者各有不同見解。作者是人,都是不可靠且愚蠢的,故事畢竟是編出來的,說的是從未存在過的人,以及從未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為什麼我們要讀?又何必在乎?
說故事的人和故事本身非常不同,我們絕不能忘記這點。
想法(尤其是寫下來的想法)非常特別,這是我們傳遞故事和思想的方法,從這一代傳到下一代。若是我們失去了想法,就會失去共享的歷史,我們會失去許多讓我們生而為人的特質。而虛構的故事能培養我們的同理心:讓我們鑽進其他人的腦袋裡,賦與我們從他人眼中窺探世界的能力。虛構出的故事是謊言,述說著真實的樣貌,一次又一次。
我認識雷‧布萊伯利一直到他過世有三十年了,我實在非常幸運。他很風趣有禮,而且總是活力充沛(即使在他晚年,老到幾乎看不見了,還必須靠輪椅行動,他依然如此)。他很在乎一事一物,全心全意且毫無保留,他在乎玩具、童年和電影,在乎書本,他在乎故事。
這本書說的是在乎事物,這是寫給書本的情書,但我想也可以說是寫給人們的情書,寫給一九二○年代伊利諾州沃基根那個世界的情書,那是雷‧布萊伯利成長的世界,他將這個世界寫成了綠意鎮,存在於記錄他童年時光的《蒲公英酒》中,永垂不朽。
正如一開始我所說的:如果某人告訴你一個故事在講什麼,他或許說的沒錯;如果某人告訴你所有的故事在講什麼,那絕對說錯了。因此,我所告訴你有關《華氏四五一度》的一切,告訴你雷‧布萊伯利這本了不起的作品提出什麼警告,都是不完整的。書裡說的是這些沒錯,但還不只如此,說的是你從字裡行間能夠發現什麼。
(最後說一句,這些日子以來,我們總擔心、辯論著電子書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書,我很喜歡雷‧布萊伯利最後對書本的定義是多麼寬廣,他點醒了我們,不該只憑封面評斷書本的好壞,在這些封面之間存在著一些書,完全是人類的樣貌。)
二○一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