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在現在,我們又不活在現在。我們不與我們的時代同代。
一部孤獨比猛暑更炙烈的小說;一支向台灣致哀意的抒情安魂曲。
當代小說家Ⅱ書系選書
王德威 專文特別推薦!
當我島天上的獵鷂與地上的螳螂一樣多,蝴蝶飛舞形成颶風,溪流源頭常常在雪線上的高山雷鳴,西南西沿海沙洲瞌睡著七條大鯨,當千年大樹與鹿群的數量比人族多很多,不知有漢,遑論魏晉,先人預知那樣的美好不會長久,遂以靈魂唱出永恆的哀悼與安魂。
四百年來,我島從來是被選擇與勝利國同一陣營,沒有主體沒有靈魂的幸運?「我」檢視我的世代在物質豐盛的背後,真相是倉促與荒謬的總和;人族自己對這星球的掠奪,累積的惡果到此瀕臨臨界點……「我」焦慮於「我們活在現在,我們又不活在現在。我們不與我們的時代同代」。The Island is Sleeping……
《猛暑》寫的是「明天過後」、什麽都不曾發生的故事。
這年夏天,「看見台灣」成爲絕響,「台灣之子」捲土重來;國民黨群醜爭豔,基本教義派親中愛台;巴拿馬五星旗升起,太陽花花好月圓。與此同時,美中日暗室密商台灣未來。夏日炎炎正好眠,台灣人做了個大夢,醒來已經是二十年後,一切恍若隔世。
這是林俊穎小説《猛暑》的開始。他要看見台灣二十年後的未來。
《猛暑》從當代台灣政治看到崩壞之必然,讓人心有戚戚焉。林俊頴以最繁複華麗的文字描寫「我島人」的一頁消長過程,它促使我們思考台灣文學當代性的另一層面。我們能容忍一本砲口向内的惡托邦(Dystopia)預言小説麽?小説虛構和政治現實的底線是什麽?《猛暑》以另一種形式看見台灣,而我們又該如何看見《猛暑》——林俊穎一個人的前瞻計畫?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作者簡介:
林俊頴
一九六○年生,彰化人。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紐約市立大學Queens College大眾傳播碩士。曾任職報社、電視台、廣告公司。著有小說《我不可告人的鄉愁》、《鏡花園》、《善女人》、《玫瑰阿修羅》、《大暑》、《是誰在唱歌》、《焚燒創世紀》、《夏夜微笑》、《某某人的夢》等,散文集《日出在遠方》、《盛夏的事》。
《我不可告人的鄉愁》獲2012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與金鼎獎;《某某人的夢》獲2015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與金鼎獎。
2012年獲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IWP)。
章節試閱
(一)
現世如此令人厭倦,
讓我大睡20年醒來再說吧。
穿越20年的夢土,手中的玫瑰依然盛開,還是變成一把灰燼?
那時候,我們的島是遺世獨立的樂土,還是孤懸海上的廢墟?島民積極不生育,酒照喝,舞照跳,或是紛紛移民他國?
那時候,我們的城天上地下重組,溪河清淨,放眼是大樹綠蔭?啊,汽機車幾乎絕跡,有那電動獨輪雙輪讓人們行走如一葦渡江嗎?
那時候,上一代親人、同輩好友垂垂老矣都去了哪裡?長大成年的下一代全成了陌生路人吧。
哈雷路亞,我們果真是來到無事可為的偽太平時代嗎?
醒來後重新啟動的人生,漫走那時候的我島我城,物在人亡,計意無用,是一趟驚悚之旅,還是末路之行?
掀開『猛暑』,歡迎光臨一場想像未來的狂歡書寫。
櫃台經理阿珠目送我下樓時,面有憂色,她僵著脖子勉強一擺手,只說,避開大馬路吧。我遵其指示,走商辦大樓有貨梯的後門,我聯想到為興建水壩而被淹沒水底的村鎮,我像那多年後潛入水底再探故鄉的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陰潤的午後,空氣與暗光依然像是一面翳亮的鏡子。後門口立著一個盛滿菸蒂的菸桶,有幾根未捻息還冒著煙氣,我猶豫著踏出第一步。
我姓王,叫做王祿先。那講到我姓王,我其實是真躊躇。聽講上推五代的祖先予人招,入贅到陳家,我阿公是兄弟裡排第七的,又因為抽豬母稅從母姓。我祖先真正講起是姓黃。這都是聽我阿嬤講的,伊愛講笑,我總懷疑未必全然是真的。血統此事對我家族來講,是張飛刺繡,歪膏迻緅。聽講伊、我阿嬤做姑娘時,去找厝邊的姑娘伴,序大人放屁若貓聲,伊欹欹笑,笑得對方翻面生氣,隔日送檳榔去賠罪。伊又講,我阿公的小弟早死,無娶,因此兄弟中一個後生來予這位早死阿叔做契子,不過咧,日後遂未記得,成家過年過節都無祭拜契父,契父就來予所有的阿兄夢,除了大兄五十九歲抬去藏草,七個阿兄一暝全夢到。夢中的小弟小小漢有夠可憐,哭訴腹肚枵,寒喔。
言歸正傳,我希望你一定要去看第一條鯤鯓,我認為是最大的一條,你向前行,行過這片空地,看著無?若一個大看板,你手裡不是有電腦,不用也可以。那大螢幕,人們取名小甜甜終結者,小甜甜本名布蘭妮,諧音不然呢,再痞些口吻是、不然咧你要怎樣?正是謳洗,嘲諷的意思。很老土也老舊的手法,就像「歷史上的今天」、「一週新聞回顧」,正是日鑿一竅?你一定熟悉的,釘鑿的是我島歷來統治者的語錄大全,證明了我島人民的進步,怎麼說?我島順民太久了,愧對幾百年前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的先人——我朋友的兒子說得真好,那些有反骨有硬頸的祖先早早都被殺光了,他們的基因沒有傳下來。時到今日,即使人人一票,我們骨子裡始終信奉君權神授,一旦爬到領導統御位置的,自然有了光環,晉升做神。或者,我們一直是字靈崇拜的部落,當統領在祈禱唸咒作法,恬恬不准吵乖乖聽話。小甜甜終結者原是個走馬燈般的廣告看板,某一天遭駭客入侵,從此是我城的遊戲機。確實,距離與冷靜產生穿透力的眼光,關鍵是得有良好的記憶力。小甜甜幫了大忙,我舉兩個例子,那年底選戰正打得激烈時,每個候選口號吵得你煩死,終結者總複習好像年終大掃除,「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民之所欲,常在我心。」「一任大掃除,兩任大進步,四年拚改革,八年拚幸福。」「砌厝砌一半,師傅毋得換。」你看著螢幕一個又一個統治者吶喊的嘴臉,握拳奮臂,廣場的晚風清涼,吹得人格外孤單,而小甜甜惡作劇,最後亮出了無數張造勢場合那些虔誠拜神的選民,眼睛發光,讓小孩騎上頸肩,揮舞旗子與螢光棒,那麼激情,那麼熱烈,那麼多人,數大真是美。而今再看,要不要承認,自己那麼愚蠢,那麼好騙,那麼難堪。晚風中,你好像立在流沙河裡,力大不能自拔。
除魅之必要。排毒之必要。清腸胃之必要。又譬如,那金剛不壞名句,我島的名字叫母親,終結者冷冷的展示那些有鎂光燈麥克風說得最大聲的,最深情含淚的,一個個存款億來億去,溢來溢去,子女在強國都有房地產,剖腹生產、心臟支架手術也都去強國做。真相一向如此,那些為了哄騙老父老母錢財地契的兒女最會甜言蜜語,不是嗎。
終有一日,有鷹犬暗夜襲擊小甜甜,黑槍射破螢幕,但駭客很快籌募到了捐款,換了更大的螢幕,復活貼出的第一條語錄,「人生有時候該殺的時候要殺一點」。猜猜是誰說的?
(二)
Big Sleep大眠計畫開始,世代抗爭正流行的時候,
「我」與小學畢業、才經歷e化情感預備教育的姪女約定,
在我缺席的時間,請寫信幫忙留存紀錄以待驗證,
多年後收到的信,就像穿越夢中的玫瑰,回首一望,
小姪女述說三代同堂的大家族最後的歡樂時光,
述說鯨豚大量集體死亡,末日預言一步步逼近,
述說她重逢她的初戀e情人的悲傷與甜蜜,
述說她獨自一人在夏天過海洋,去壯遊古老大陸,
也述說決定我島命運、那最後一任領導人的傳奇。
沉睡夢中,唯願我們的島熱帶的花木那般的蓬勃怒放……
「你會來找我嗎?你要怎麼找到我?我們重逢,玫瑰穿過夢中到你手上,二度盛開。你得到的答案,我不是詛咒,我認為將會全變成了謎。玫瑰到了手上化成灰燼。」
生於廿一世紀初的姪女,這樣寫下最後一封信,
信末引用巴勒斯坦詩人馬哈穆德.達威什(Mahmoud Darwish)的詩:
在最後的國境之後,我們應當去往哪裡?
在最後的天空之後,鳥兒應當飛向何方?
Sealed with a Death. 以死封緘。
(好吧,稍做解釋,古老的一九六零年代初,曾有一首甜美緩慢的流行歌,Sealed with a Kiss. 雖然我們得向夏天說再見,但我允諾每一天將寄給你我所有的愛,以吻封緘。那時候的夏天特別悠長,那時候的戀愛中人特別癡傻。)
一位朋友曾經跟我聊起他一個軟體設計的想法,純粹是無聊玩玩,預先寫好的信於死後再寄給親朋好友或厭惡的人,擇節日寄賀卡附照片亦可。延遲若干十日的告白、揭祕、祝福、甚至是一頓譟幹譙,總之遊戲時間讓收件人無從回應那亡者寄件人的回馬槍。
據說今天是你與CyB908正式交往的第六十五天,你帶(邀請?)他來與我們家人聚餐。此刻我在一家咖啡館,放眼看去都是螢幕人,元神盡被手上眼前的螢幕吸去。也是我自己無聊好玩吧,回應那想寫「以死封緘」惡搞軟體的友人,我用最古典的紙筆來寫一封信給你,看機緣你幾時能讀到。
你自取的代號,電姬,真是古怪,更古老的形容詞是古靈精怪。你解釋,我們不就活在電子產品的數位世界,姬是美麗的女子,是女子誰不希望自己是美麗的。幸好你沒有畫蛇添足自名電姬人,你如果搜尋,將發現曾有一位美髯大藝術家在他的遺囑稱其晚年伴侶為姬人。
你應當知道,今天聚餐是愛熱鬧的伯公的主意,得知你戀愛了,他便很好奇想見見你的小男友。我們得向他解釋你的戀愛與男友是一場人工智慧設計的演習,旁觀者尤其需要想像與包容。若干年後你回想今天,你會感念伯公是多麼可愛的一個老人,對時新事物總是睜大眼睛想一探究竟,雖然那是他即使心嚮往之也來不及去往的黃金國度。雖然,當你的小男友也稱呼他伯公,並就著菜單與你討論點什麼餐,他為你分析每道菜的熱量與營養成份,食材製造的碳足跡數值,還是讓伯公嚇一跳。
我們請你傳一張小男友照片給伯公看看。他看著喔了一聲,問:「是外國人還是阿諾寇?」混血兒。野草叢般的藍色頭髮,短臉,閃著星芒的大眼睛,長大衣,高筒靴。我忍不住也笑了。
我好奇,你讀到此信的時候,對今天你還會記得多少?
全家人唯恐你糗大,一半心思吃飯聊天,另一半心思注意你與CyB908的種種互動。我很後悔事先沒有想到偷偷拍攝下整個過程,送給未來的你,那影音檔將比這一封純文字信更豐富吧。看了便明瞭一切。
真可惜,未來的你應當看看今天的你,你一生中這樣的神奇時光只能有一次,發生的時候你自己並不知道。世事原就如此,我們知道自己在地獄,放大自己的苦難,卻不知正在樂園的至福時光,必得等到離開了回頭一望才頓悟。
坐在你旁邊,我確實看到的是一腳還在孩童階段,另一腳已經踏上少女領地的你,你的初航,神光離合,乍陰乍陽。CyB908於你真實不虛,你動員全身的意志與那猶如蓓蕾的情感,因此輻射出光采與甜蜜香息。有光暈包覆著你。你整個人就是蓓蕾。每當CyB908回答或詢問,你那塊小螢幕光噹一震,你眼睛與嘴笑成弦月。你偏頭細想著,一心要給予對方最好的,你豈知那時的你有神力在抽長,擴散而庇蔭了對方。你的臉、耳垂、指頭透亮如粉紅玫瑰。如是我見,因愛戀而昇華,因傾慕而天使。
這時候的你怎會知道今日愛染,來日必有的磨難、不堪與損毀。你還不需要知道,成人世界好佳哉離你尚遠。我竟然有些像那些癡傻父母,唯願你駐留在這時刻。
那時,我還是只能老套的想,活著的美好正是如此吧,下一代出生了,稚嫩的生命體彷彿上一代重生。即使你所愛慕的沒有血肉之軀,伯公的用語是「光頭白日在做暝夢」,即使那是隨時可以刪除的軟體,然而你動了真情,虛實易位,這事就成了。
兩三年前開始,我開始覺得時間愈來愈快。我們不要庸人自擾,妄想了解時間是什麼。時間感卻是每個人意志的軟肋。它加速度的前進,令我不時焦慮。
我應該坦承,與其說是焦慮,我是厭倦現世再也無一人無一事物能夠讓我愛戀傾慕。生之慾,是愛之慾,是善之慾,向光之慾。而時間催迫,不論我去到哪裡,我好像是處在一間即將崩塌的房子裡。
我並非恐懼死亡。我來到想及死亡反而讓我平靜的年紀,像是等待一位久別老友的到來,我專注要看清他的樣子,問他遠方我不理解的許多事。也是這兩三年,熟知的人老死的,猝逝的,或各種疾病摧殘死的,人數突然增多,這些提前的死亡警醒我,每個人的時間鐘面的不同,他們如煙霧散入風中,歸於大化,我竟然隱隱為他們覺得幸福。
而有你在我身後追趕,時間感益發快速。
聚餐結束,全家鳥獸散,我這才發現你穿了一雙美麗的紅鞋搭配蕾絲縐紗白襪。你從左肩斜掛到右腰際的小包包裝著那塊小螢幕,裡頭有你的CyB908,我看著你籠罩在光暈裡離去。
我不禁想,我現在的處境是獨身者的懲罰,是我這類人自食其果的時刻。
Sealed with a Death設計者與我的共同友人,一位攝影師,也是獨身者,不久前在睡夢中死去,是心臟的潛疾,他獨居住處即是工作室,我去幫忙收拾善後。那老公寓是他父母的,我們幾位友人聚會的好所在,有廚藝的下廚,趕案子或無事消磨到半夜,攝影師一屋子的大開本攝影集,鏡頭、影碟、CD,玩偶,真是萬幸沒有貓狗寵物。他父母很理智,並不啼哭悲慟,要我們有喜歡的拿去當紀念。我看著一屋子的物件,又一次徹底了悟何謂物累。
物哀,物累,一體兩面。
我走過半個城市回到家,經過一整排欒樹,一陣和暢大風吹得樹叢海湧,我以為那是友人與我的最後告別。
我一直懷疑猝逝友人極力隱藏他的躁鬱傾向。好幾次夜談,他懊喪的結語,對一切非常的厭倦,他問,還有充裕的時間離開我島到別的地方創造第二個家鄉?活用另一種語言?礙於朋友的底線,我不願嘲笑,無病呻吟的蒼白的中產階級啊。我也不願點破,自由慣了的獨身者總也有初老症候群發作的時候。
友人於睡夢中悄悄猝死的時候,螢幕火熱地連署推動島民忠誠卡立法實施,所謂的忠誠與出入境資料整合,每年度統計每一島民居留島內時日,做為個人所得稅扣除額度與健保費率之基數。忠誠一如消費回饋,就是要防堵那些自稱我島裔的東西強國人,不繳稅,卻每年候鳥般來享受洗牙補牙、全身健檢的優惠。螢幕另一提案,忠誠卡結合環島旅遊,景點拍照上傳「這裡最美麗」、「這裡最美味」,要如何優惠?
這一年酷暑,三大洲蜜蜂持續六年大規模神祕消失,農產品價格紛紛上漲,螢幕再流竄一則消息,一支研究小組發明了奈米分解廚餘再造食用油的技術,西強國資源回收業組團來洽商購買專利。
我那Sealed with a Death的瘋癲友人憂心地球遲早給人族吃垮,女友帶他去參加靈修團體的聚會,一身白袍飄飄然的師父是個善於說故事的人,輔以幻燈片,說從前從前很遠很遠的汪洋大海有一座遺世獨立的小島,為充滿飛禽野獸的森林所覆蓋,渡海發現小島的移民大規模砍樹闢為耕地,好高興的圍捕獵殺開採,以為用之不竭,人們也很努力的耕作吃喝生育祭拜,如此數百年,小島終於耗竭,再次遺世獨立只是變成了荒島。
他們的聚會所,紫檀木地板,光亮且香。我笑他,好俗濫騙小孩子的的故事。他嚴肅回答,是真的,夏天師父將帶隊飛去那遙遠小島踏查遺跡,讓大家眼見為憑,看考古隊挖掘出的最後一個餓死的島人的遺骸。
假設最後的島人來得及逃生出去,他回頭一望,會看見什麼?
我贊同友人的只有一點,長時間的距離驅使我們冷靜看清事物的真相。若干年的時間足以去化我們愛慕的人的皮囊血肉,剩下一堆骨骸,那時,我們還愛慕嗎?需要更多的時間,幾十或數百年夠不夠?讓一座城市衰敗成為瓦礫,那時,我們還愛嗎?
要多久才算是長時間?
若非此時,那是何時?若非此處,那是何處?
若干年後,我島我城將會是什麼樣子?
(三)
20年後醒來,在我們美麗的島,
就像去國遠行半生的人歸來,將會看見什麼?遇見什麼不可預期的?
那時候,傳說我們美麗的島正(被)進行一個偉大的休眠實驗,
環島領空與海域靜悄悄,人們不再積極生產,努力讓這座島好好修養,
完全是那一首西洋老歌所唱的:
「熱帶的月亮下沉睡的珊瑚礁,有螢火蟲流星夜鶯跟心愛的人,玫瑰盛開,良夜如永生。」
只是,誰在那裡等著「我」?
一位看似彌勒佛笑嘻嘻的老人,沿溪行帶路去那彷彿桃花源的祕教基地,
人人白衣白衫褲,背後到底隱藏什麼祕密?
四個同居共產的年輕人,經營一家3C維修店,其實是聯手進行一項罪惡事業,
鬼門關大開的中元節,熾烈太陽下固無新事,
『猛暑』登場,煞氣、人肉大餐、謀殺並行,就在我們未來美麗的島。
珮珮豁然起身,帶我上樓去洛克的工作室。入住以來,我謹守房客的分寸,這是我第一次進來,想必是特殊防曬材質的一片式窗簾密密遮蔽窗戶,那大書桌細看是一爿骨董門板,風化退色的繪像看不出是神荼是鬱壘,是秦叔寶還是尉遲恭,桌上諸物收拾排放得莊嚴秩序,即使筆盒裡一律筆尖朝前。桌邊一道密門,我判斷這門是後來打通的。開門前,珮珮睫毛顫動,似乎想到什麼,遲疑了下。
門後幽閉的大房間,必然也是敲掉了隔牆,四面靠牆及頂的層架,有兩面安置了非常沈重堅固的保險櫃。另一爿門神門板架在房中央當大桌,桌子上空兩盞吊燈。珮珮開燈,光照裡大桌上攤著三大冊郵票、古錢幣與古鈔票,一隻放大鏡。她每一冊翻了幾頁讓我看。我隨即打斷她,我不懂。
「你不覺得美?你講的鑑賞力呢?」密室寶物前,她輕聲說。
嗅覺提示我,房間裡有除濕機,四壁層架上影影綽綽想必都如同桌上這三大冊。我阿里巴巴進了盜賊藏寶窟。「就像進了故宮倉庫,抓到籃子裡都是菜,而且是好菜,哪需要鑑賞力。」說完我立即後悔,這密室也可以是很理想的囚房。
珮珮拿拭布擦著冊頁的膠膜,「我跟洛克很少一起來這裡,以前好幾次來總是會吵架。」她仔細擦拭的樣子如同消滅指紋。
我靜默著。明礬投進濁水裡,必須耐心等待水清。
「他認為這些是好東西,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是啊,物遠勝過人的存在。那些孤獨死的老渣留下的遺物簡直難以想像。最容易的方法是當垃圾全扔了。老實說吧,一切都是因為老K。」
她走向右壁的層架搜尋。老K珍藏幾件字畫,先不交代作者了,否者衍生的筆法、流派、掌故軼聞,敘述起來太佔篇幅,螢幕的資料還更詳細呢。我們看顧老K時,有另外一組禿鷹兩人常去探望,帶頭的瞇瞇小眼睛,很賊,洛克人臉辨識一搜便摸清他的底,嘿嘿。記不記得,老城區那棟全是古玩骨董還有玉市的大樓,瞇眼賊是那裡的行家,他很用心,每次都帶老K最愛吃的南棗核桃糕或是雞湯、東坡肉,陪著懷舊,我們嘲笑他是老太監,兩人聊到老K打瞌睡,他服侍他上床睡,那發臭薰人的床。完全是在演電視劇,喲老爺子你仔細,老爺子你今兒個胃口好。睫毛倒插,兩眼濕爛的老K根本是老狐狸,保險櫃鑰匙掛在手腕晃盪,得手打開了才會發現都是贗品爛貨。老K幾次露餡,那斜視眯眼賊的眼神陰狠完全是貓弄老鼠。所以我說得沈住氣得耐心觀察。他幾樣寶藏在床下混在灰塵、蟑螂屎的雜物裡,絕不讓人換洗他的床單墊被,脾氣真壞,我們也理解那是老人憂鬱症的病徵,但有次還是把洛克惹火得當他面砸了一張椅子。我也懷疑那是洛克的心理戰。老K臭死在床上,眯眼賊先發現,畢竟守候了多日,但是禿鷹智商低,繞室三匝,無寶可挖,惱得臉都綠了。我猜他肯定向老K屍體啐口水洩忿,努力了大半年或者還更久,一場空,兩手空空。
老K二號則是另一個極端案例,好良善自愛的總是自己收拾得好整潔,老派的讀書人,我都不好意思叫他老渣,小公寓等於是書倉庫,稍微地震便是土石流災情。他心肌梗塞發作時滿天霞光,那西曬的房間橙紅,他瘦瘦的躺在書床上,面向牆壁,好像一尾蠶,也似乎向我們說敗勢不好意思吶。畢竟呼出最後一口氣、最後的脫離身軀是很隱私的事,我們坐在霞光裡陪他。我們沒有動老K二號的書,讓它們留著,陪伴他不會離去的靈魂,表示我們的敬意。老K一號啟發了洛克,開始自修研究古物珍玩的鑑定。只是老渣們都將寶物藏在哪裡?幽微隱密的所在囉,嘿嘿,最平常的地方就是最隱密的地方。洛克說漢字真是博大精深,那幽微的微,追溯最早的造字,是棒殺老人的圖像,原因呢?我們現在很輕易地推論資源短少、糧食不夠,那就人力來減縮人口,從最沒有剩餘價值也最沒有抵抗力的老人下手。有沒有推論二、推論三?老人是自願犧牲的?人肉鹹鹹,都是蛋白質,對族人最後的貢獻,或者是一種儀式?洛克對著螢幕與滿書桌的書,整個人像陷進流沙。他需要一個智慧老人來指點迷津,教他持咒喚醒隱藏書裡的老靈魂。
老K三號是洛克的幸運數字,我們的幸運數字。那個委託我們三塊不同尺寸螢幕的人,原主人的兒子還是孫子再也沒出現,密碼很快解開,出生年月日兩碼一律顛倒,洛克在資料夾裡發現他父親的照片。他十歲後再沒有面對面見過他父親,再婚後移民走了,再也沒有消息。洛克認出來,那無緣的父親跟螢幕原主或者交往過,或者只是一般朋友,還好對父親洛克並沒有任何感情,連怨恨都沒有。但是在那裡卻成了觸媒,讓他仔細檢視所有的資料夾,因此發現了不少真正的好東西。物奴死後,兩方獲得真正的自由,直到下一個物奴接手,收藏好,等待休眠禁令解除。老K三號在打了嗎啡鎮痛後以一種扭曲的平靜寫筆記,一項項條列所有,令人錯覺看到古時候傳奇裡那怒沉百寶箱的女子。洛克拉著我走到屋外,我們忘了時間,夏天偶有那樣的夜晚,天色甘醇的藍,沒有一絲雜質,天地交融,此身非我有的若在海底。我們深入談過,希望不久的將來住在怎樣的地方過怎樣的生活?噓,不許幻想,必須根基當下現實,我們獨生子女、原子人世代,洛克說那是古希臘人說的,原子與原子之間的距離是廣漠的海,每個人得到完整無暇的孤獨,與完整但扭曲變形的自我,我們最好是住在大樹上,或著大海邊,只做喜歡的事,只交往喜歡的人,萬一生了一個小孩,我只能想到消去法,絕對不做那種接送上下學然後跟其他女性家長八卦比較鬥爭的媽媽。兩年前的七月半,是的,我們還知道中元節但不祭拜,老渣們要拜要放水燈隨便他們,我們過我們的中原節,聽得出同音不同字的用意?前一天螢幕瘋傳休眠就要結束的消息,半城激動狂歡,另一半城是老渣們默默祭拜好兄弟之餘沈住氣等著證實。我們送走好的舊東西,譬如遺世而獨立的我島、島上出神夢遊的自由,沒有神與妖魔供我們膜拜,也就沒有盟友取暖,沒有敵人憎恨。每天的太陽照耀著老舊、絕不新鮮的這一天。來吧讓我們讚美說,哈雷路亞——說這一句真是消痰化氣呢。沒有擁擠的嘉年華那般的人潮,人們懶洋洋在路邊在小公園在大廣場飲酒曬太陽,互相好意微笑。極少數清醒敏感的在螢幕當牛虻、不是流氓,螫刺昏睡太久的我島人,想想醒來必須面對的第一件事是什麼?我島不是神話中那漂浮的島嶼,經緯度絲毫不變,再想想復活後我們要做怎樣的島?過怎樣的生活?好大好沈重的問題。悠長的黃昏的微光中,休眠的一代島人飲酒喝咖啡喝花草茶,騎著電動輪以為白駒過隙,恍兮惚兮,嚶嚶嗡嗡的人語,流螢曳著冷光,全部屋頂的太陽能板翕合一千萬隻蝴蝶翅膀晃動以慶祝,我城有如一缽寶珠放光。
那麼,還要繼續講老K四號以及五號的故事嗎?
(一)
現世如此令人厭倦,
讓我大睡20年醒來再說吧。
穿越20年的夢土,手中的玫瑰依然盛開,還是變成一把灰燼?
那時候,我們的島是遺世獨立的樂土,還是孤懸海上的廢墟?島民積極不生育,酒照喝,舞照跳,或是紛紛移民他國?
那時候,我們的城天上地下重組,溪河清淨,放眼是大樹綠蔭?啊,汽機車幾乎絕跡,有那電動獨輪雙輪讓人們行走如一葦渡江嗎?
那時候,上一代親人、同輩好友垂垂老矣都去了哪裡?長大成年的下一代全成了陌生路人吧。
哈雷路亞,我們果真是來到無事可為的偽太平時代嗎?
醒來後重新啟動的人生,漫走那...
目錄
日頭赤艷炎,隨人顧性命
──—《猛暑》看見台灣/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一. 天光時叫醒我
二. 玫瑰穿過夢中
三. 白雲謠
四. 似是故人來
五. 最後的家族及其喜劇
六. 我們都在等待彌賽亞
七. 神遊
八. 狗狼暮色
九. 無人知曉的抒情時刻
十. 多餘的字
鬼.少年.夢中故人
──淺談《某某人的夢》及其前後事 /楊君寧(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後)
日頭赤艷炎,隨人顧性命
──—《猛暑》看見台灣/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一. 天光時叫醒我
二. 玫瑰穿過夢中
三. 白雲謠
四. 似是故人來
五. 最後的家族及其喜劇
六. 我們都在等待彌賽亞
七. 神遊
八. 狗狼暮色
九. 無人知曉的抒情時刻
十. 多餘的字
鬼.少年.夢中故人
──淺談《某某人的夢》及其前後事 /楊君寧(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