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藝獎得主,李永平經典代表作「月河三部曲」──
《雨雪霏霏》、《大河盡頭(上):溯流》、《大河盡頭(下):山》、《朱鴒書》,
書寫婆羅洲雨林最動人繽紛的奇幻冒險故事。
※書法大師董陽孜親筆書名題字+曾獲國內外數十座大獎新銳設計師廖韡裝禎設計
《大河盡頭》上下兩卷《溯流》和《山》的出版,是新世紀華語文學第一個十年的大事。我們很久沒有看到像《大河盡頭》這樣好看又耐看的小説了。好看,因爲李永平沿襲傳統說故事的技藝,讓讀者忍不住想知道下回如何分解,而他筆下的大河冒險如此繪影形聲,更饒有古典寫實主義的風格。耐看,因爲李永平不甘於講述一個傳統的少年啓蒙故事而已。他對文字意象的刻意雕琢,對記憶和欲望的上下求索,又顛覆了寫實主義的反映論,讓寫作本身成爲一場最華麗的探險。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講座教授)
《大河盡頭》的下卷《山》從永和克莉絲汀娜的世外桃源肯雅族部落之旅開始。永和克莉絲婷甩開了探險隊其他成員,展開了另一段旅程。他們來到世外桃園般的肯雅族村莊,浪‧阿爾卡迪亞,之後又在普勞‧普勞村歇腳。在航向聖山的過程中,他們有不可思議的奇遇,也見識到自然狂暴的力量。他們到達山腳的「血湖」,傳說中幽冥交界的地方,進入登由‧拉鹿祕境,那裡的奇觀才真讓人瞠目結舌。七月十五月圓之夜,永和克莉絲婷登上了聖山,然後……
幽黯的河,敞開的河。卡布亞斯大河承諾了蓬勃狂野的生機 ,也蘊積了摧枯拉朽的能量。沿河而上,永看到燦爛的草木鳥獸,奇特的族群聚落,甚至扛著粉紅色梳妝台回鄉的獵人。暴雨之後,河水沖刷下種種東西:野獸的屍體,成串的髑髏,墳場的棺材,祭奠的神豬,家族相簿,席夢思床,甚至一座可疑的「水上後宮」。而在夜半時分,千百艘無人乘坐的長舟幽幽溯流而上,那是生靈和幽魂回家的隊伍。與此同時,這對異國姑姪間的情愫愈加曖昧。
作者簡介:
李永平
1947年生於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中學畢業後來台就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後,留系擔任助教,並任《中外文學》雜誌執行編輯。後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東吳大學英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2009年退休,受聘為東華大學榮譽教授。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台北的一則寓言》、《朱鴒漫遊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大河盡頭》(上下卷)、《朱鴒書》。另有多部譯作。
《吉陵春秋》曾獲「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及聯合報小說獎。《海東青》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獲2008年度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第三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大河盡頭》(下卷:山)獲2011年度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台北書展大獎、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大陸版《大河盡頭》上下卷獲鳯凰網2012年度「中國十大好書」獎。2014年獲中國廣東中山市第三屆「中山杯全球華人文學奬」大獎。2016年獲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第六屆文學星雲獎貢獻獎、獲頒第十一屆台大傑出校友。
相關著作:《大河盡頭(上):溯流 (珍藏版)》《朱鴒書(珍藏版)》《雨雪霏霏(珍藏版)》《朱鴒書》《雨雪霏霏(全新修訂版)》《大河盡頭(上卷:溯流)》《大河盡頭(下卷:山)》《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作者序
問朱鴒:緣是何物? /李永平
——大河之旅,中途寄語
我們在赤道大日頭下的漫長航程,如今進行到了中間階段。丫頭,妳一直耐著性子靜靜聽我講故事,聽到這裡,世故如妳,終於也不得不承認,這可真是一趟妳前所未聞,既奇詭美妙,委實有點荒誕不經,但不知怎的卻又令人無限緬懷神往的回憶之旅。
這二年多來,我這個兩鬢飛白、滿面風塵兀自飄流在海東一嶼的南洋浪子,喁喁絮絮,夢囈般一逕向妳--朱鴒,我在台北街頭結識的那好似離群的一隻紅雀,啾啾唧唧,獨自快活地浪遊在紅塵都會中的謎樣小姑娘--訴說我少年時期,混沌初開之年的暑假,因緣湊合,伴隨一群來自「北海西土」的紅毛男女,從事一趟熱帶叢林冒險旅程。好日子!陽曆八月陰曆七月,開鬼門時節,婆羅洲天空水紅紅一瓢弦月下,一夥人泛舟卡布雅斯河,沿著赤道線,朝向這條千里大江的盡頭,天際一座光禿禿拔地而起的石頭山,峇都帝坂,興匆匆喜孜孜進發嘍。我們這群懵懂無知,硬闖伊班人世代禁地,試圖攀登達雅克人神聖冥山的外邦人,頂著河上一顆火日頭,一路渾渾噩噩忐忐忑忑,身不由己,彷彿受到那令伊班婦女聞風喪膽、奔相走避的黑魔王峇里沙冷的召喚,趁著鬼月鬼門大開,爭相趕赴鬼門關似地,沒命價一站又一站只顧溯流而上……
這趟大河追憶之旅--這本書--緣起之時,我剛來到台灣東部一所新興大學教書,住在簇新的教員宿舍。某夜,子時夢醒,枯坐山谷中偌大一座荒涼校園白慘慘一盞枱燈下,心情蕭索,只好想想往事。滿園野狗此起彼落輪番嗥月聲中,心頭忽一動,趕忙找出幾張稿紙,拿枝筆,對著那悄沒聲陡然聳立窗外的阿美族人的聖山,黑色奇萊一弧月,放悲聲,內心開始吶喊呼喚妳的名字,招妳的靈:朱鴒歸來!請再聽我講一樁我少小時候在南洋發生的事。懇求妳信守妳的承諾,用妳那小母姊般的寬容體恤和冰雪聰明,再替我清滌一場孽業。請幫助我,祓除那潛伏在我心中極深處的另一個更龐大頑強、更幽闇、更詭譎多變,但也更讓我迷惑和眷戀,以至整個人沉溺其中,既不能也不願自拔的魘--峇都帝坂。
好朱鴒,妳這丫頭果然是信人。妳在新店溪上的黑水潭聽到我午夜的召喚,二話不說,一甩滿頭滴答的水珠,回來啦。如同三年前妳隨我漫遊台北,邊走,邊聽我講述婆羅洲童年往事的那一夜,這晚妳風塵僕僕,依舊晃蕩妳脖子上那刀削般一蓬子齊耳短髮,倏地顯現在我眼前。妳,機靈靈,睜著妳那雙永遠閃爍著慧黠好奇光芒的眼瞳,只打量我兩眼,沒工夫同我寒暄,也不忙著互道別來如何,一屁股就在我書桌前的窗台上落坐,沐浴著滿窗霜樣的月光,定定瞅著我,一瞬不瞬,半聲也不吭,就開始聆聽我講述,我十五歲那年暑假在南大荒,那條黃色大河上經歷的一場孽緣,它的源起、過程和寂滅。
我的一位授業老師說了:回憶和書寫是洗滌心靈的不二法門。這是學究語,妳這靈慧的小女生當然說不出口(想來,也不屑說),但妳確實以妳獨有的方式和效率,幫助我做這門特別的功課。
於是,著魔似地,我守著台灣花東縱谷一盞枱燈和一疊稿紙,握著筆,終宵矻矻,努力追索這樁往事,試圖重溫赤道雨林中這段離奇的行腳。就在妳這個十歲的小丫頭(是十歲了吧?妳的年齡總是讓我捉摸不住)那刀也似冷森森、令人不敢正視的一雙眼神監督下,一古腦兒,我將那冰封心底、幾十年不見天日的少年航程,鉅細靡遺,從內心旮旯角落摳挖出來,大剌剌,攤在光天化日底下。
我哪敢有所隱瞞。因為,早在三年前,咱倆結伴夜遊台北邊逛邊講說童年往事時,我就領教過妳的脾氣:「你要講,就乾脆全部講真的。半真半假裝神弄鬼的故事,我沒興趣聽。若讓我聽出你在唬弄我,我就掉頭而去,馬上打道回新店溪黑水潭老家!」所以那晚台北夜遊之旅結束後,我們就有了《雨雪霏霏》這本以「真誠」取勝的書……這是題外話。
反正,我心中的記憶之閂一旦被妳拉開,往事便有如決堤之水,嘩喇喇洶湧而出。接連四十九夜(我算得很清楚)通宵不睡,我坐在窗前枱燈下,對著抱住膝頭蹲坐在窗台上的妳,邊喃喃訴說邊發狂似地書寫。就這樣,故事一路講,直講到了七月初三日大河之旅正式啟航那一章節,形勢大好,故事的發展澎澎湃湃,水到渠成,眼看一年之內便可以完成整部小說。就在這當口,好像幫我慶祝似的,我書房窗外的庭院霜正濃,木槿花卻紅潑潑一片開得醉人。忽然,無緣無故,我心頭那根閂又給悄悄拉上,水閘門砰地闔起來,水源登時枯竭,大河的故事再也講不下去了。
丫頭妳那倏來倏往、來去無蹤的老毛病又犯啦。這次,妳又是不聲不響,只格格一笑就憑空消失在我眼前,任我怎麼憑窗呼喚,妳就是不理睬。我的繆思中途捨棄我了。
我因此停筆。他們說那是瓶頸喔,寫作之路必經的一道關卡或試煉喔,不急,時機一到便會豁然開通,但我自己曉得,我心中的那一股滋養這部小說、推動這趟大河回憶之旅的神祕活水源頭,早不早晚不晚,可偏偏就在我們的船升火待發的那一霎,突然地、離奇地乾涸了,涓滴不存,留下我乾瞪著一疊空白的稿紙只顧發愣。我不解。我束手無策。好幾次我把心一橫,收拾起已經寫好的九十多張五百格原稿紙,捧到庭院中準備放一把火燒掉,幸而終究硬不起心腸來。為此,我踟躕趑趄,足足半年之久。後來在一樁最奇妙的機緣促成下,我在台北縣淡水鎮半山腰上買了一間房子--南洋老浪子,生平首次購屋置產!搬進那晚睡不著,深更獨坐窗前,望著那黑魕魕山鬼般橫臥在對岸水湄一團白霧中的觀音山,正自發怔,忽然霧散天開,窗外一派清光迸射。揉揉眼皮定睛望去,寂悄悄,只見一枚半圓月斜斜掛在河畔紅樹林上空。望著望著,心頭倏地一抖。丫頭哇,三年前那晚咱兩個浪遊台北,在新店溪上跋涉一夜,溯流而上尋尋覓覓,天將破曉,終於找到那傳說中絕滅已久的台灣野生純種原生魚--庵仔魚。記得嗎?那當口狂喜之餘,猛回頭一望,曙光熹微中我們看見河口的月亮,待沉不沉的,披著一條白紗,倚靠在觀音山巔,靜靜俯瞰水源頭那一窟黑潭中爭相飛蹦起舞的魚群。觀音山頭的月娘!三年沒見,這晚她依舊想她的心事,笑吟吟,一逕低垂著素淨的面龐,半闔著眼瞼,守望這條曾經孕育台灣原生命而今已變得濁臭不堪的河流,慈愛一如母姊。她,活生生,就是一位滿臉笑容、祥光普照的南海觀世音菩薩--我從小就提著香燭跟隨我媽到古晉大廟參拜的母神。
月娘,她別來無恙呢。
彷彿給悄悄上了潤滑劑似的,颼地,我心內那一根閂又被拉開,啟閘嘍,活水又嘩喇喇湧流。丫頭妳笑咪咪若無其事,好像剛從哪裡玩水回來,甩著一頭一臉滴答的水珠,不聲不響,又遁回我身旁,依然圓睜著妳那雙小潑皮般狡黠烏溜的眼瞳,捋起濕漉漉的裙襬子,往窗台上只一坐,定定瞅住我,雙手托起腮子,擺出一副準備繼續聆聽我講故事的態勢。
於是,就在我搬家到淡水鎮的第一個夜晚,我重拾紙筆。我們的大河回憶之旅,又再度--這次可是正式地、無可回頭地--啟航嘍。
陰曆鬼月,一路哼嗨操舟溯流,在觀音山頭的月娘笑吟吟觀照下,我們這群來自天南地北、有緣一聚作夥旅行的外鄉人,終於航向南海叢林大河盡頭那座神祕縹緲的石頭山。
***
話說東勝神州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國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名喚花果山。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自開天闢地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胎,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圓毬般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
***
搬到淡水河畔觀音山下,又見月娘。我心安了。此後我就來往於北台灣的淡水鎮和東台灣的花蓮市之間,搭火車「通學」。這是我歷年寫作生涯中最特別--不不,最神奇和奧妙的經驗。平日在花蓮教書,周末回淡水寫作。行囊中裝著一部撰寫中越聚越厚的文稿,兩年期間,風雨無阻,經由一條古舊的鐵路(台北-花蓮)和一條簇新的都會捷運線(淡水-台北)不斷往復來回穿梭。這是一趟豐饒之旅。每次踏上這段山好、水好、風光明媚得令人不能不讓心情好起來的路程,我進入車廂,才把自己安頓好,只憑窗一望,整個人果然就快活了起來。就像一個盛裝出門的花東鄉下孩子,瞞著父母偷跑到台北𨑨迌(多美麗別致的兩個台灣字!音「踢跎」,意思「遊玩」,一個人在日頭下、月光中一逕踢躂遊逛好不逍遙)。妳看這孩子,頭一次坐火車,兩手緊緊攀著車窗口,邊觀看火車穿過青青山谷中那一條又一條幽深深,滴答滴答不住掉落水珠的隧道,邊扯著小嗓門,夢幻般只顧哼唱歌兒--那首,丫頭,在妳心目中最活潑、嘹喨、帶著妳最喜愛的濃濃東台灣味道,描寫火車過山洞的情景和聲響的宜蘭民謠〈丟丟銅仔〉:
火車行到伊都
阿末伊都丟
唉唷山洞內
山洞的水伊都
丟丟銅仔伊都
阿末伊都
丟仔伊都滴落來
丟丟銅……
朱鴒,這回且讓我帶路,引領妳走一趟這段有如歌謠般美妙的路程。
叮玲叮玲,捷運班車打早從老河口淡水站出發,依傍著觀音山,山光雲影下,沿著古淡水河道一路呼嘯著奔馳向老艋舺城。約莫二十五分鐘,抵達台北中央車站。嗚嗚嗚阿末伊都丟。我們搭火車出台北市嘍。列車穿行在北台灣阡陌交錯煙林立的谿谷之間。嗚嗚火車行到伊都,丟丟銅仔伊都,唉唷福隆港……豁地一亮,火車迎著大海上麗日下一碧如洗的天空,調頭駛上東海道,沿著太平洋濱直直朝南行進。海風習習檳榔搖曳,嗚嗚嗚阿末伊都丟啊唉唷對兜去--晃晃悠悠,火車穿過沃野百里雞犬相聞的蘭陽平原上,一個又一個玲瓏如畫的鎮甸,頭城、四城、二結、五結、蘇澳、南方澳。滿耳波濤砰碰砰碰不住價拍岸聲中,火車頭驀地扯起嗓門拉長汽笛,開始往上攀爬,噗哧噗哧嗚嗚--眼前忽一黯,天地驟然沉寂,列車駛入了台灣中央山脈的嵯峨群山,好久好久,騰雲駕霧也似,只管奔馳在海拔千尺的斷厓和深不可測的海溝之間,依傍著太平洋,行駛在那一縷細如鞋帶的棧橋上,鑽過一條又一條隧道……阿末伊都丟唉唷山洞內,山洞的水,丟丟銅仔伊都滴落來……正當妳哼哼唱唱搖搖盪盪神遊太虛之際,眼睛忽又一亮,天地霍地開朗,火車駛出了大山,落日餘暉照射下、滿城華燈乍亮中抵達了終點站,花蓮。
雙腳踏到伊都
阿末伊都丟
唉唷花蓮港
看見電燈伊都
丟丟銅仔伊都
阿末伊都
丟仔伊都寫紅字……
丫頭,這是不是咱們台灣島上最美、最有風情、最具歌謠味道的一段風景呢?〈丟丟銅仔〉。第一次聽到這首宜蘭民謠,是剛到台灣讀大學時。有天下午我蹺課到學校附近的羅斯福路三段閒逛,走過古亭國小(朱鴒的學校!但那時妳還沒入學),忽然,就在鬧市街頭,聽到一大群好幾百隻蠭擁出谷的黃鶯,不知打哪飛來,聚集在台北市這座小學校園中,輪番扯起嗓門,興高采烈地來個即興的四部混聲大合唱:啾啾啾,丟丟銅仔,阿末伊都丟唉唷磅空內,磅空的水,伊都丟丟銅仔伊都,阿末伊都丟丟丟阿末伊都丟,丟仔伊都滴落來……滴落來……啾啾啾丟丟銅仔阿末伊都丟……我駐足圍牆外人行道上豎耳凝聽。原來是好幾個班級的小學生在上唱遊課,集合在禮堂練唱民謠。幾百條幼嫩的嗓子,清亮地、激昂地反覆唱著。那疊句式的一聲聲阿末伊都丟,漣漪般一圈盪漾開一圈,不住洄漩在校門口那條八線通衢大道羅斯福路上,嘩喇嘩喇,融入滿城向晚驟起的車潮中。那時我還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但在娃兒們那嘹喨活潑、無比喜悅的濤濤歌聲中,我看見一列火車--那種老式的、渾身黑黝黝地沾滿煤煙、卻像童話般古趣迷人的蒸氣火車,搖搖盪盪噗哧噗哧,行駛在青山翠谷碧海藍天之間,穿過一條又一條幽深深,叮咚叮咚價響,好似撒落一堆銅錢,不住滴答著水珠兒的隧道……
往後那些年,這首歌謠時時洄盪在我心海。我心中一直在尋思:這個武陵洞天似的所在、這列阿末伊都的火車奔馳過的青山碧水,究竟在哪?若台灣真有這樣的風景,它隱藏在哪個旮旯的角落?
後來我到東部教書,無意中,竟找到了我思慕已久的丟丟銅仔國度。原來呢它就坐落在台灣東海道上,中央山脈巍巍陰影下的太平洋之濱,福隆港↓蘇澳港↓花蓮港,這條東部縱貫鐵路經過的地方,而我,來自南洋的垂老浪子,這會兒就坐在行進中的列車上,汲汲忙忙在幹我的活兒--寫作一本名叫《大河盡頭》的書。
兩年期間,我隨身攜帶一疊稿紙,每週在淡水和花蓮之間通勤,利用車上時光,每趟總可以寫個千把字。於是我們的婆羅洲大河之旅--這段回憶和這部書稿--便在這條路線上有如紡錘般來回穿梭,一連百來週,不斷接受瀛島風光的陶冶和東海雨露的滋潤。瞧,好似花果山傳奇,在台灣中央山脈的日精月華洗禮之下,我們的故事開始受胎,著床,日漸孕育成形,久之「化作一個石猴」出世啦。那就是讀者們現在看到的這本獨樹一格、有點荒誕不經、有點悖德叛道、可絕對是真心誠意的小說(其實目前還只是半部小說,咱們仍有一半旅程要走、一半前緣待續)。書中部分篇章,便是人在旅途中顛簸搖盪,把身子蝸蜷在窄小的座椅裡頭抖抖簌簌,乩童起乩也似,鬼畫符般握筆在稿紙上書寫的。其中包括我自己最鍾意的若干章節,譬如破曉時分白骨墩上、紅毛城下、木瓜園中群鬼交歡那一幕,譬如卡布雅斯河的領航鳥(我寫的其實是妳喔,朱鴒),譬如澳西叔叔在長屋夜宴上玩魔術唬弄伊班孩童,譬如血色黎明、雨林雨林,譬如一群紅毛男女參拜日本科馬子神,譬如(最讓妳、我以及每位稍有慈悲心的讀者痛心疾首、義憤難平的一段情節)陰曆七月七日七夕,在紅色城市,舊地重遊的克絲婷誤闖失落的伊甸園……
朱鴒,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緣法?
--我不曉得。我說不上來。我只知道這個緣是很好的。
***
我十分珍惜這段奇特的寫作時光:我、南洋浪子,棲身在東台灣童謠般的丟丟銅仔國度,像隻疲倦的候鳥,眷戀這片青碧的山水,樂不知返,只顧往復來回兩城之間,終年穿梭在這條東海道上。這會兒,人在路途,坐在那阿末伊都丟伊都丟--不住流動顛盪的火車車廂中準備書寫。我拿起公事包,平放於膝頭,隨即攤開一本旅途中從不離身的原稿紙,握筆,悄悄做個深呼吸,屏氣凝神,開始追憶半個多甲子前,我十五歲那年暑假發生在婆羅洲雨林祕境的一樁往事。這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在滿車廂小孩奔逐戲耍、大人呼喚吆喝聲中,我得苦苦思索、篩選,試圖從我小時在南洋讀書識得的萬把個方塊字中,找出容貌最「靚」、聲音最「正」,最對我胃口的字,把那「大河盡頭,叢林天際,水紅紅一鉤月下,鬼氣森森聳立的一座磈礧石頭山」以及山下人間,在那陰曆七月,所進行的悲歡離合宿怨新仇……種種情節,一古腦兒,從記憶深處最幽闇陰濕的角落裡打撈上來,曝曬在這東海道上,太平洋濱白燦燦天光下,然後,以朝山客那般虔敬的心,一筆一劃,鄭而重之地,將我努力捕捉到的景象--或幻影--刻寫在我眼前這張三百格原稿紙上。而貯存在我心裡供我挑選,用以描繪南海雨林世界的,可是萬把個十分古老的、圖騰式的方塊字哪!
我在古晉聖保祿小學讀書時,小男生們最愛慕的一位老師,來自愛爾蘭、容貌神似好萊塢玉女奧德莉‧赫本的艾莉雅修女,曾經宣告:中國象形文字乃是撒旦創造的神祕符碼,用以對抗上帝的語文(指的當然是拼音的、蟹行的文字嘍);而那位國籍不明,行蹤詭祕的羅神父,則一逕眨巴著他那雙終年水汪汪的綠眼瞳,指著唐人街上,橫七豎八姹紫嫣紅,乍看恰似一窩花蛇交尾的滿街支那方塊字招牌,賊忒嘻嘻,悄聲告訴孩子們說:那是東方祕戲圖……如今,我卻得藉由這些符碼或圖譜,呈現與「神州中土」迥異的南海景觀和熱帶風情。這不是什麼宿命,丫頭,是選擇。出身南洋殖民地、在大英帝國語言霸權下長大的支那少年,終究捨棄了英文,桀驁地,選擇以中文記錄他的成長歷程,書寫他十五歲時,混沌初開之年,發生在婆羅洲內陸,促使他在一個月期間變成大人的奇特經驗。故事發生在叢林--再次提醒妳,這可不是妳在毛姆或吉卜林小說中,看到的那種羅曼蒂克化的(噢!失而復得的伊甸園)、被歐洲男女當成性遊樂場的印度和馬來半島叢林,而是最真實、最殘酷的婆羅洲叢林,全球碩果僅存的三大雨林之一。這是台灣人感到陌生的世界。
叢林,在我們的小說《大河盡頭》中不只是故事背景,同時也是全書的中心象徵、具體而微的小宇宙,甚至,在我心目中,它才是小說的真正主人翁呢。作為這個故事的講述者,我有責任以鮮明、具象的方式,將這座叢林呈現在妳以及所有中文讀者的眼前。有個很好的英文小說家,叫康拉德。他說:小說家的首要任務是「讓讀者看到」。那我要怎樣讓中文讀者「看到」赤道雨林,甚至讓他在閱讀過程中感覺身歷其境,彷彿親身到婆羅洲走一趟?這,就得倚靠文字的力量嘍!所幸,中文歷史夠悠久、字彙夠充足、意涵夠豐富,而且是舉世獨一無二的形音俱美的語文,用它來描繪同樣多彩多姿、別有洞天的婆羅洲雨林,簡直是魚幫水,水幫魚,彼此頗為相得。《大河盡頭》這部小說提供我這個「以文字為志業的作家」(台灣有位批評家,曾經這樣講我唄)發掘中文的潛能、展現方塊字魅力的大好機會。但願--朱鴒請妳祝福我--南洋浪子不會辜負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龍賜予的機緣……
無論如何,這兩年每週往返學校和住所之間,搭乘台北↑↓花蓮自強號或莒光號列車,一上車把自己安頓好,便迫不及待掏筆,攤開稿紙正襟危坐,利用車上三四個鐘頭時間,繼續追索「少年永」和他的荷蘭姑媽克莉絲汀娜‧馬利亞‧房龍小姐的故事:那年夏天在峇都帝坂山下那條黃蟒般的巨河中一艘逆水行駛的船上,兩人如何結緣,如何歷經磨難和各種轇轕,如何相知相惜,最終如何分離、至死沒再相見的整個經緯。對我來說,追憶和書寫這段往事的過程,就是使用方塊字來鍛冶、焠煉一樁刻骨銘心的經驗的過程。這是件苦工。好比劍師打鐵造劍,得為材料的篩選、調配和火候的拿捏等傷透腦筋。往往在追憶過程中,剛捕捉到一個關鍵的意象,或從內心深處的泥沼裡,挖掘、打撈出一樁多年不見天日的旮旯事時,正要落筆將它記錄在稿紙上的當兒,瞧,丫頭,那千百個支那象形字,果真像艾修女和羅神父所言,就如同一群鬼怪妖精,搽脂抹粉張牙舞爪,嘩喇嘩喇從我腦子裡洶湧而出,一窩兒撲向我來,羅列我眼前,個個搔首弄姿極盡媚態,好似--這個比喻不妥,但我忍不住採用--坤甸蘇丹後宮那群阿拉伯舞孃,爭相扭動肚皮哄誘我,央求我,這回定要召幸她們。我常被弄得好生為難,六神無主。可說來也奇,每每就在我字斟句酌舉棋不定,侷促在車廂座椅中,握筆踟躕,正自苦惱之際,猛抬頭往車窗外一眺望。好丫頭朱鴒!幽幽然,東海道上太平洋天空一輪白皎皎麗日下,妳瞇笑瞇笑,不聲不響,出現在火車窗那塊四呎見方的玻璃鏡中,只管睨睇我,悄悄使個眼色,隨即舉起手裡拈著的一支粉筆,朝我臉上揚了揚,然後在空中寫下八個字,……那副神態,就如同當初我們兩人第一次結緣時。
***
第一次看見丫頭,她正弓著身子低著頭,手裡捏住一支粉筆,蹲在學校門口水泥台階上獨個兒在寫字。
「老師教的字?」他走過來湊上眼睛一瞧。她沒答腔,只搖搖頭。他又問道:「書本上看到的字囉?」她甩起脖子上一蓬短髮絲,使勁搖頭。不瞅不睬,她一逕低著頭,睜著兩隻幽黑眼瞳子,迎著從校門口潑灑進來的晚霞,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用粉筆使勁刻畫八個方塊字,那股專注勁兒,就如同一位正在操刀創作的雕刻家。他悄悄在她身旁蹲下來,瞅著水泥地上那八個氣象萬千卻又充滿稚氣的大字,反覆吟哦兩遍:「雨雪霏霏,四牡騑騑。這是《詩經‧小雅》的兩句詩!妳懂得它的意思嗎?」
「我可以猜呀。」
「哦?雨--雪--霏--霏。霏霏是什麼意思?」
「一看就看得出來啊。」猛一睜眼睛,小姑娘揚起她那張風塵僕僕的小瓜子臉龐,伸出一隻手臂,直直指著台北的天空,兀自蹲在地上鄙夷地睨睇著他:「瞧!滿天雨雪紛紛揚揚下個不停。聽!大雪中一群馬兒踢躂踢躂奔跑不停,風蕭蕭馬嘶嘶。你問我怎樣看出來?騑字旁邊不是有個馬字嗎?霏霏,大雪下個不住;騑騑,馬兒跑個不停。雨雪霏霏四牡騑騑。可是,四牡--」眼瞳一轉,她歪起臉兒絞起眉心,望著校門口夕陽下台北市那條縱貫南北的通衢大道,羅斯福路上,那一街行色匆匆的歸人,只顧苦苦思索起來:「可是奇怪啊,為什麼有四頭土牛,像馬兒那樣奔跑在雪地上呢?」
「哦,那是牡字,雄的動物。四牡--」
「猜到了!」她倏地伸出一根手指頭,制止他說下去。「聽到沒?」她豎起耳朵,傾聽那向晚時分嘩喇嘩喇滿城心洶湧起的車潮聲:「踢躂--踢躂--四匹駿馬並肩奔跑在紛紛揚揚的雨雪中。」眼一揉,她瞇起瞳子眺望城西淡水河口暮靄中一灘瘀血似的彩霞,好半天不作聲,彷彿神遊物外,忽然回過頭來幽幽嘆息一聲:「騑騑四牡霏霏雨雪,唉。」
「多蒼茫、多燕趙的意象!」沒來由地,他也跟著這小女孩兒感嘆起來。「那是《詩經》的中國世界啊,丫頭。」
「丫頭?」肩膀子猛地顫了顫,她慢吞吞抬起頭來眼睜睜地打量他,滿瞳子狐疑:「你叫我丫頭?我爸也叫我丫頭。」
「妳爸一定很疼妳囉?妳住哪?放學了天黑了,同學們和老師都回家了,整個校園空盪盪黑魆魆,丫頭,妳怎麼一個人揹著書包蹲在校門口寫字?」
「嗯。」
「妳有心事不想說嗎?」
眼神一沉黯,她摔掉手裡拈著的粉筆,伸出手來狠狠抹掉那滿頭臉沾著的煙塵。深秋,落日蕭瑟。丫頭身上只穿一件土黃色卡其長袖上衣和一條黑布裙,獨自蹲坐在校門口水泥台階上,攏起裙襬子,雙手抱住兩隻膝頭,凝起眼睛眺望暮色蒼茫炊煙四起的大街,癡癡呆呆地好像在想著什麼心事。滿城霞光篩下來,潑照她那一張髮絲飛撩的小臉龐。神情說不出的孤寂。他怔怔望著她。好久,丫頭才舉起手來狠狠擦掉腮幫上的淚痕,忽然伸出胳臂,指著校門外,華燈初上的羅斯福路上,那滿街一蕾蕾春花般爭相綻放的霓虹:「你看,招牌上那些字!一個個方塊字可不就像一幅幅圖畫?春神酒店、樂馬賓館、湘咖啡、敘心園玉女池三溫暖嫏嬛書屋吉本料理店迦南會所(全擠在一棟大樓裡)、曼珠沙華精品、夢十七髮廊……」猛回頭,落日下她那兩隻幽黑眼瞳子清靈靈只一轉,傲然地瞅住他:「你知道中國字一共有幾個嗎? 萬把個? 告訴你吧,我家那部國語字典收的單字總共是一二六四九個。」
「妳數過了?丫頭。」
「早就數過啦。」
「沒事妳數字典的字做什麼?」
「好奇。」
「哦,好奇!天哪。」
「我喜歡看字典上排列的一個個四四方方的中國字!老師說,《辭海》收的單字有兩萬個,改天我找一部《辭海》翻翻看。」丫頭瞪著他,一臉嚴肅:「雨雪霏霏四牡騑騑,一個中國字是一幅小小的圖畫,兩萬個中國字就是兩萬幅小圖畫,合起來不就是一幅大圖畫嗎?全世界最大、最美、最古老的畫呢。」
「這幅巨畫的名字就叫做﹃中國﹄,對不對?」
「我不知道。」丫頭抿起嘴唇吃吃笑。「可我告訴你,每天黃昏天一黑,台北市滿城燈火點亮,千盞萬盞霓虹招牌,閃閃爍爍看起來就像一個特大的萬花筒,不,一個特大的盤絲洞!洞裡隱藏著幾千幾萬幅神祕圖畫。所以--」夕陽下臉一揚,丫頭甩了甩她腦勺上那一蓬子刀切般齊耳的短髮絲:「所以,放學後我不想回家!我喜歡一個人上街去𨑨迌……」
***
𨑨迌!多古怪的字。
這兩個不知何時、何人創造,一般中文辭書不屑收入,但卻在台灣奇妙地流傳開來的方塊字,便是妳,朱鴒--傍晚放學後喜歡蹲在校門口寫字的小學女生--那年秋天,夕照滿台北城,我們初次見面時,介紹給我這個南洋浪子認識的。妳叮囑我:這兩個字切莫唸成「日月」,要讀成「剃頭」喔。妳撿起粉筆一咬牙就在水泥地上大剌剌地寫下「𨑨迌」,邊寫邊說:意思就是一個人飄泊流浪,四處遛達遊逛,白天頂著大日頭,晚上踏著月光,多麼逍遙自在可又是那樣的淒涼孤獨……說著,妳扔掉粉筆,晚風中一甩妳那滿頭蓬飛的枯黃髮絲,絞起眉心,裝出一臉淒苦的表情,撅起臀子蹲在校門口台階上,仰望著城頭滾滾彤雲,猛一跺腳,拔尖嗓門自顧自厲聲唱起來:
冷暖人生若眠夢
不免怨嘆
𨑨迌人
不好擱再心茫茫
漂泊𨑨迌人
漂泊𨑨迌人
丫頭,這是我聽過的最淒涼孤獨、可卻十分美麗動聽的一首歌。〈漂泊的𨑨迌人〉,浪子之歌。從此,我就迷上了這兩個身世飄零,好似一對流浪賣唱的孿生孤女,姊妹倆,相依為命,總是一起出現在台灣歌謠中的卑微方塊字:𨑨迌。而妳,這隻漂飛在紅塵都市中的小紅雀--那時我管妳叫「𨑨迌小鳥」--便成了我的義務嚮導。二話不說,妳就揹起書包,踢躂著一雙破球鞋,甩啊晃的,聳著妳頸脖上一蓬野草般四下怒張的髮絲,睜圓兩隻烏亮眼瞳,東張西望尋尋覓覓,穿梭在黃昏街頭燈火叢中,一步一回首,笑吟吟向我招手。如同卡布雅斯河上的領航鳥,妳引導我這個素昧平生的外邦人,一路𨑨迌遊逛,結伴兒,進入那滙集萬種風情和千樣繁華,撲朔迷離,有如一個碩大無倫的盤絲洞的台北城……
𨑨迌+朱鴒+南洋浪子。
多奇特可也多美妙有趣的組合和際遇。所以就有了《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這本可視為《大河盡頭》前傳的書。借用妳的話,這是很好的緣。
***
如今我又一頭栽入另一趟旅途和另一個婆羅洲回憶中。
這會兒,獨自個,坐在太平洋濱台灣東海道上一列奔馳的莒光號客車中,晃晃盪盪,倚著車窗握著筆,面對一疊泛黃的稿紙,苦苦追索「少年永」十五歲那年暑假在赤道叢林大河的離奇航程。記憶之閂,一旦被拉開了,霎時間成群的婆羅洲雨林意象紛至沓來:
黃濤滾滾孤城危立的大河口;潑血也似的赤道落日;尨尨然盤踞河畔山坡,夕照裡,好似一條渾身著火的叢林大蟲的長屋;荒城一瓠月;月下鬼哭啾啾的大河;幽靈樣,黑髮披肩的伊班小美人(妳看,她總是光著咖啡色的小身子,腰繫一條粉紅小紗籠,露出小肚臍眼,雙手摟著個金髮綠眼芭比娃娃新娘,獨個兒站在長屋門口月影裡,永遠地、徹夜地倚門盼望良人歸來);小不點兒奔跑在河中沙洲上,蹦蹬蹦蹬一步一回首招引河上舟旅的領路鳥:小蒼鷺、小魚鷹、磯鷸、黑冠翡翠鳥;孤伶伶以王者之姿盤旋天頂,晝夜不懈,逡巡大河的婆羅門鳶;叢林盡頭,天際,麗日下光禿禿一座鬼氣森森石頭山:峇都帝坂……喔!還有那陰曆七月夜晚,滿山燐火睒睒,四處飄竄出沒的山魈樹妖和日軍亡魂--
成堆成捆的鬼月叢林意象,決堤般,衝著我洶湧而來,有如婆羅洲深山中眾鳥唼喋群獸喧嘩,登時充塞我一腦子,競相鼓譟,央求我發慈悲心,用我的筆超度它們,將它們蛻化成一個個永恆、晶亮的方塊字,讓它們投生在我膝頭鋪著的原稿紙上,那棋盤樣的三百個格子中,從此,擺脫叢林黑魔王峇里沙冷的緊箍咒--和澳西叔叔的白魔法--追隨那破石而出的孫猴子,逍遙𨑨迌,遨遊在無比博大深邃、寬容如母親的中國文學天空。
但是小說家哪有這門法力。
每每,在它們的糾纏和驅迫下,我一次又一次墮入文字障中,不能自拔,莫知所措,面對這群錦錦簇簇蠭擁而至、宛如熱帶花卉驟然盛開的雨林意象,目眩神迷之餘,久久只能握筆發愣。有時枯坐車廂裡只顧抓耳搔腮,眼睜睜,看著乘坐的列車呼嘯穿過東海道上一個又一個驛站:頭城、礁溪、六結、四結、宜蘭……我眼前那張稿紙冰冷冷地,兀自一片空白。可是說也挺奇詭,每次正當我長嘆一聲,廢然擲筆,闔上眼睛準備一覺睡到終點站花蓮之際,不經意轉頭一瞧。看哪!好丫頭笑吟吟,不知什麼時候就倏然現身在我身畔車窗,沐浴在那一方白花花陽光中,瞇著眼,手裡拈著一枝粉筆,朝我鼻尖只管揮啊揮,臉上洋溢著揶揄的笑意,那副神色彷彿在提醒我:喂,你忘了你曾在古亭國小校門口看我寫字嗎?
喔!雨雪霏霏四牡騑騑。
我心中靈光乍現,又打開行囊拿出稿紙,忙不迭地,收拾起迷亂的心情,重新把自己安頓好,整個人就投入眼前這三百格的小宇宙中,一格一格,逐字逐筆,學那小女生朱鴒的專心致志,只管寫我的字,天塌下來也莫去煩惱它。
這丫頭!妳又再度發揮領航鳥的功能,扮演最稱職的嚮導。
這回妳牽著我,走入文字世界--就像在我少年大河之旅中,陰曆七月七日七夕那晚,我的荷蘭姑媽克莉絲汀娜‧房龍一路牽著我,穿梭行走過卡布雅斯河上那座紅色迷城,尋找一個幽靈樣的普南姑娘。這回妳引領我,一步探索著一步,躡手躡腳,穿梭過那座由兩萬個婀娜多姿、形貌無一雷同、各有各的來歷和性格的方塊字建構而成,曲折幽深,刁斗森嚴,如同九重天闕的嫏嬛宮殿。邊走,我們倆邊遊逛尋覓,拾穗般挑挑撿撿,擷取那一顆顆好似夜明珠般四下綴掛在殿中的「字」,抱得滿懷,出得迷宮來,用這些字打造一幢規模小得多,比起嫏嬛宮,氣派也沒那麼瑰麗堂皇,但整體看來,應該還不致於太寒傖小氣的雨林文字宮殿:《大河盡頭》。
這部小說便是這樣寫成的。
人在逆旅,身在台灣東海道上,坐在那嗚嗚嗚阿末伊都丟--伊都丟--呼嘯奔馳過太平洋濱的城鎮,宜蘭、羅東、冬山、蘇澳南方澳東澳……的莒光號列車中,邊回憶邊書寫,在眼前那棋盤樣的三百格雪白紙張上,不停用筆刻劃,敲打,錘鍊,試圖在厚厚一疊的原稿紙中,以兩年工期,構築一座充滿赤道風情和雨林魔力的方塊字宮殿。
這樣的文字因緣和創作過程,丫頭,妳說,可不就是一趟坐在火車上,拿著一枝筆和一疊紙,來回穿梭浩渺時空中,頂有意思的奇幻之旅嗎?
***
蝸蜷在火車廂小小的座椅中書寫,每每寫得累了,停筆舒伸腰背,一扭頭,便驀然看見朱鴒妳的形影,滿臉笑,顧盼睥睨,映漾著東海道上的山光水色城鎮村墟,海市蜃樓般,浮現在太平洋豔陽下,隨著那拍岸的簇簇浪花,潑剌剌潑剌剌,不住激盪著我筆下的叢林長屋落日大河。霎忽之間,我寫作生涯三個重要元素,我鍾愛的三個意象--朱鴒丫頭、台灣、婆羅洲--重疊在一起了,漸漸融成一團,在火車窗口那塊四呎見方的透明玻璃中,凝聚成一幅似幻還真,光影流動變化不停,既扞格唐突,可卻又無比地、莫名地和諧美麗動人的圖景。
有時我只顧怔怔凝視車窗,不知不覺,看癡了,渾忘了眼下正在撰寫的這部小說。愣瞅著,玄想著,我索性讓我心中那匹時時竄逃的野馬(姑且稱之「創造力」或「想像力」吧)脫韁而出,奔騰在太平洋上空那一穹窿浩瀚的藍天白雲中。
喂,妳看!玻璃窗中這幅圖景,這個極簡單純淨但也十分繁複多變、別有洞天、蔚蔚然自成一個瑰麗世界的鏡子意象,不正是另一部小說的上乘素材嗎?說不定,咱兩個再度聯手,可以設法把妳弄進這鏡中的天地,讓妳變成愛麗絲--不,朱鴒,妳的性格和行徑卻更像花果山上那個石頭所化,承受山川雨露、日月精氣的潑猴--讓妳遨遊在一個迷離國度中,四處闖蕩搗亂,滋生一些事端,從而引發出一則令人拍案的故事,鋪陳出一趟嶄新的、以丫頭妳為主人翁、保證精彩好看、讓愛麗絲好生羡慕的超時空奇幻旅程來……慢點,請你慢點,這下可扯得太遠。《朱鴒在婆羅洲》?點子雖好但這是後話。這當口我們人還在大河之旅的中途哩。當務之急是利用火車上的時光,摒除心頭雜念,好好定下心來,在朱鴒妳這隻小紅雀一路守護、引航下,讓我繼續追憶、記述「少年永」和他的洋姑媽「克絲婷」那年夏天在西婆羅洲卡布雅斯河上的未了旅程。
嗚--赤道大日頭下汽笛驟響,我們這艘逆水行駛的客船,經歷五百公里航程後,在中途站「紅色城市」停歇一宵,這會兒又升火待發,朝向大河盡頭蒼莽天際的一座磈礧石頭山,搖搖盪盪砰碰砰碰,準備再度啟航嘍。
火車行到伊都
阿末伊都丟
唉唷山洞內
山洞的水伊都
丟丟銅仔伊都
阿末伊都
丟仔伊都滴落來
丟丟銅--
問朱鴒:緣是何物? /李永平
——大河之旅,中途寄語
我們在赤道大日頭下的漫長航程,如今進行到了中間階段。丫頭,妳一直耐著性子靜靜聽我講故事,聽到這裡,世故如妳,終於也不得不承認,這可真是一趟妳前所未聞,既奇詭美妙,委實有點荒誕不經,但不知怎的卻又令人無限緬懷神往的回憶之旅。
這二年多來,我這個兩鬢飛白、滿面風塵兀自飄流在海東一嶼的南洋浪子,喁喁絮絮,夢囈般一逕向妳--朱鴒,我在台北街頭結識的那好似離群的一隻紅雀,啾啾唧唧,獨自快活地浪遊在紅塵都會中的謎樣小姑娘--訴說我少年時期,混沌初開之年的暑...
目錄
序 論 婆羅洲的「魔山」/王德威
下卷序 問朱鴒:緣是何物?/李永平
七月初八凌晨 逃出紅色城市
伊班八月天 泛舟的日子
七月初八 新桃花源記
七月初八黃昏 記一樁緣
七月初八/初九 月半圓
七月初九 普勞‧普勞村
七月七日七夕 新唐遺事
七月初九正午 變天
八月八日斷腸時 少年永迷亂的一天
七月初十晨 大雨後,重新啟航
七月初十夜 浪‧巴望達哈(血湖)
七月十一 動物與垃圾
七月十一/十二子夜 寄泊陰山下
七月十二 航向世界中心
七月十二夜 寧靜河
七月十三 激流
月圓前夕 登由‧拉鹿祕境
月圓 峇都帝坂
序 論 婆羅洲的「魔山」/王德威
下卷序 問朱鴒:緣是何物?/李永平
七月初八凌晨 逃出紅色城市
伊班八月天 泛舟的日子
七月初八 新桃花源記
七月初八黃昏 記一樁緣
七月初八/初九 月半圓
七月初九 普勞‧普勞村
七月七日七夕 新唐遺事
七月初九正午 變天
八月八日斷腸時 少年永迷亂的一天
七月初十晨 大雨後,重新啟航
七月初十夜 浪‧巴望達哈(血湖)
七月十一 動物與垃圾
七月十一/十二子夜 寄泊陰山下
七月十二 航向世界中心
七月十二夜 寧靜河
七月十三 激流
月圓前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