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藝獎得主,李永平早期成名作。
一部無可忽視的國族哀歌!
掀開種族裂痕、再現婆羅洲鄉土傳奇。
那是讓人生畏、又讓人終生難以揮別的母土……
「人啊!還是要落葉歸根,我的根在婆羅洲這塊土地上。」──李永平
★ 李永平初探婆羅洲的成名作:《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全新結集!
★ 八篇經典,拆解種族衝突下的歷史鬱結,還原新鮮生猛的島嶼圖像。
★ 王德威、李有成 專文重磅推薦!
「他是半個支那,他會激怒神的!」
「半唐半拉的雜種子,人家看見就吐口水!」
「拉子婦天生賤,怎好做一世老婆?」………………
十八歲青年大祿士,馬華混血之子為尋求身分認同,
在污衊和輕鄙下陷入種族苦戰;
嫁予漢人的達雅土著,成為備受欺凌的「拉子婦」,
卑辱中偷生,她無處可走也不敢怨恨……
一對母子逃離被飢貧原住民圍困的村落,
驚險航行間,為何改變走回生死未卜的返家路?
鬼影幢幢的「死城」,如何禁錮崩毀靈魂,
展開一場幽冥難分的血腥屠殺……
混融婆羅洲熱帶風土與種族傾軋的哀傷書寫,李永平早年小說羅織出馬來亞鮮活生動的歷史群象。映現十八世紀以來,雜揉華人與當地原住民的島嶼生態。李永平對原鄉一往情深,而當地族群對峙卻在他身上繫了無數個難解的結,土地上人情衝突往內延伸為心頭創痕,作者筆下人與人之間的衝撞,亦成其與自身身分的搏鬥。本書深刻討論國族間的矛盾情結、刻下傷働記憶,透過種族間無數次對話爭鬥,挑醒人性最柔軟的同理與悲憫情懷。
作者簡介:
李永平(1947~2017)
1947年生於英屬婆羅洲砂勞越邦古晉市。中學畢業後來台就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後,留系擔任助教,並任《中外文學》雜誌執行編輯。後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東吳大學英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2009年退休,受聘為東華大學榮譽教授。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台北的一則寓言》、《朱鴒漫遊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大河盡頭》(上下卷)、《朱鴒書》、《月河三部曲》、《新俠女圖》(遺作)。另有多部譯作。
《吉陵春秋》曾獲「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及聯合報小說獎。《海東青》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獲2008年度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第三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大河盡頭》(下卷:山)獲2011年度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台北書展大獎、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大陸版《大河盡頭》上下卷獲鳯凰網2012年度「中國十大好書」獎。2014年獲中國廣東中山市第三屆「中山杯全球華人文學奬」大獎。2016年獲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第六屆文學星雲獎貢獻獎、獲頒第十一屆台大傑出校友。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雖是少作,但李永平一生辯證華夷關係、雕琢文字意象,還有尋找女孩作為永恆繆斯的嘗試,都已歷歷在目。
我們見證李永平作為「婆羅洲之子」的前世今生。少年已識愁滋味,作家的「早期風格」仍然有待我們的細細體會。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 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
我之所以將《婆羅洲之子》視為李永平的國族寓言,因為這本小說相當清楚地展現了李永平少年時代的國族想像。
──李有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名人推薦:《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雖是少作,但李永平一生辯證華夷關係、雕琢文字意象,還有尋找女孩作為永恆繆斯的嘗試,都已歷歷在目。
我們見證李永平作為「婆羅洲之子」的前世今生。少年已識愁滋味,作家的「早期風格」仍然有待我們的細細體會。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 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
我之所以將《婆羅洲之子》視為李永平的國族寓言,因為這本小說相當清楚地展現了李永平少年時代的國族想像。
──李有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章節試閱
昨日接到二妹的信。她告訴我一個噩耗:拉子嬸已經死了。
死了?拉子嬸是不該死的。二妹在信中激動地說:「二哥,我現在什麼都明白了。那晚家中得到拉子嬸的死訊,大家都保持緘默,只有媽說了一句話:『三嬸是個好人,不該死得那麼慘。』二哥,只有一句憐憫的話啊!大家為什麼不開腔?為什麼不說一些哀悼的話?我現在明白了。沒有什麼莊嚴偉大的原因,只因為拉子嬸是一個拉子,一個微不足道的拉子!對一個死去的拉子婦表示過分的悲悼,有失高貴的中國人的身分啊!這些日子來,我一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她。二哥,你還記得她的血嗎?……」
拉子嬸是三叔娶的土婦。那時我還小,跟著哥哥姊姊們喊她「拉子嬸」。在砂勞越,我們都喚土人「拉子」。一直到懂事,我才體會到這兩個字所蘊含的一種輕蔑的意味,但是已經喊上口了,總是改不過來;並且,倘若我不喊拉子,而用另外一個好聽點、友善點的名詞代替它,中國人會感到很彆扭的。對於拉子嬸,我有時會因為這樣喊她而感到一點歉意。長大後唯一的一次見面中,我竟然還當面這樣喊她,而她卻一點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媽說得對,她是個好人。我猜她一生中大約不曾大聲說過一句話。二妹曾告訴我,拉子嬸是在無聲無息中活著。在昨天的信上,二妹提起她這句話,只不過把「活著」改成「挨著」罷了。想不到,她挨夠了,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我只見過拉子嬸兩次面。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八年前。那時學校正放暑假;六月底,祖父從家鄉出來,剛到砂勞越,聽說三叔娶了一個土女,赫然震怒,認為三叔玷辱了我們李家門風。我還約略記得祖父坐在客廳拍桌子、瞪眼睛、大罵三叔是「畜牲」的情景。父親和幾個叔伯嬸娘站在一旁,垂著頭,不敢作聲,只有媽敢上前去勸祖父。她很委婉地說:「阿爸,您消消氣罷,您這些天來漂洋過海也夠累的了。其實,聽說三嬸人也滿好的,老老實實,不生是非,您就認這個媳婦罷。」
祖父拍著桌子,喘著氣說:「妳婦人家不懂得這個道理,李家沒有這個畜牲,我把他給『黜』了。」
父親聽說祖父要把三叔逐出家門,立刻跪在老人家跟前,哭著要祖父收回成命。我和二弟那時正躲在簾後,二弟先看見爸爸下跪,叫我擠過來看。我剛一探出頭,猛然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小鬼頭做什麼?」是祖父的聲音!我和二弟嚇得跑出屋子。
後來的事情,媽告訴大姊的時候,我也偷聽了一些。祖父雖然口口聲聲不認拉子婦是他三兒媳,但到底沒把三叔趕出家門。媽說,聽說三嬸「長相」很好,並且也會講唐人話。過幾天,三叔就會從山裡出來,那時祖父見了三嬸的「人品」,想來也會消消火氣的。三叔長年在偏遠的拉子村做買賣,一年裡頭,難得出來到古晉城一兩回。這次祖父南來,父親本來很早就寫信通知三叔,可是祖父卻早到了。
我把拉子嬸要來古晉拜見家翁的消息傳揚開去,家中年輕的一輩便立刻起勁地哄鬧起來。六叔那時已經長出小鬍子了,卻像一個在池塘邊捕到一隻蛤蟆的孩子般興奮。他喊我們到園子裡的榕樹下,兩隻小眼睛在我們臉上溜了五六回,故作一番神祕之狀才壓低嗓門說:「嘿!小老哥,曉得拉子嬸生得怎麼樣的長相嗎?」
「曉得!曉得!拉子嬸是拉子婆,我看過拉子婆!」大夥搶著答應。
六叔撇了撇嘴巴,搖晃著腦袋,帶著警告的口吻說:「拉子嬸是大耳拉子喔!」
大夥立刻被唬住了。那時華人社會中還流傳大耳拉子獵人頭的故事。我還聽二嬸說過,古晉市近郊那座吊橋興工時,橋墩下就埋了好多顆人頭,據說是用來鎮壓水鬼的。
「大耳拉子!曉得嗎?大耳拉子的耳朵好長喲。瞧,就這麼長!」六叔得意地拉著自己的耳朵,想把它拉到下巴那個位置。他咧著嘴哇的一聲哭起來:「嘿!小老哥,大耳拉子每天晚上要割人頭的呀!」
把我們唬得面面相覷了,他又安慰我們,說他有辦法「治」大耳拉子,要大夥一起「搞」她。大夥連忙答應。
我第一個見到拉子嬸。三叔領她進大門時,我正在院子裡逗蟋蟀玩。我叫了一聲三叔,三叔笑著說:「阿平,叫三嬸。」我記得我沒叫,只是愣愣地瞪著三叔身後的女人。那時年紀還小,不曉得什麼叫「靚」,只覺得這女人不難看,長得好白。她懷裡抱著一個小娃兒。
「阿平真沒用,快來叫三嬸!」三叔還是微笑著。那女人也笑了,露出好幾顆金牙。我忽然想起六叔的叮囑,便冒冒失失地衝著那女人喊一聲:「拉子嬸!」
我不敢再瞧他們,一溜煙跑去找六叔。不一會,六叔率領十來個姪兒姪女聲勢浩大地闖進廳中。家中大人都聚集在堂屋裡,只不見祖父。大伯說:「孩兒們,快來見過三叔和三──三嬸。」
「三叔!拉—─子—─嬸!」
「拉子嬸」這三個字喊得好響亮,我感到很得意,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大家好像都呆住了。我偷偷瞧爸爸他們,不得了!大人好像都生氣啦。那女人垂著頭,臉好紅。我連忙溜到媽媽身後。
大伯和父親陪著三叔匆匆走出去。孩子們立刻圍成一個大圈子,遠遠地盯住拉子嬸,偶爾有一些低聲的批評和小小的爭論,後來大約覺得拉子嬸並不可怕,便漸漸圍攏上前,挨到她身邊。嬸嬸們遠遠地坐在一旁,聊著她們自己的天,有時還打幾個哈哈,完全沒把眼前這位貴客放在眼中。只有媽坐在拉子嬸身邊,和她說話。媽問道:「妳是從哪個長屋來的?」拉子嬸慌慌張張看了媽一眼,膽怯地笑一笑,才低聲答道:「我從魯馬都奪來的。」媽又問道:「店裡買賣可好?」拉子嬸又慌慌張張看了媽一眼才紅著臉回答:「好──不很好。」我感到很詫異,媽每問她一句話,她便像著了慌似的臉紅起來。我想如果我是媽,早就問得氣餒了,但媽還是興致勃勃問下去。
二弟和二妹忽然在拉子嬸面前爭吵起來。先是很小聲,漸漸地嗓門大起來。
「我早就曉得她不是大耳拉子。」二弟指著拉子嬸的耳朵說。
「誰不是?瞧,她耳朵比你的還長。」二妹說。
「呸!比妳的還長!」
「呸呸!希望你長大時討個拉子婆!」
媽生氣了,把他們喝住。嬸嬸們那邊卻有一個聲音懶洋洋地說道:「阿烈啊,討個拉子婆有什麼不好呀?會生孩子喔!」大家都笑了,拉子嬸也跟著大家急促地笑著,但她的笑容難看極了,倒像是哭喪著臉一般。只有媽沒笑。
其實拉子嬸並不是大耳拉子。後來我從鄉土教育課本上得知,大耳拉子原本叫作海達雅人,集居在砂勞越第三省大河邊;小耳拉子是陸達雅人,住在第一省山林中。拉子嬸是第一省山中人,屬陸達雅族。
孩子們把拉子嬸瞧夠了,便對她懷中的娃兒發生興趣。他模樣長得好有趣,眼睛很大,鼻子卻扁扁的。大夥逗他笑。四弟做鬼臉逗他,把他逗哭了。拉子嬸著了慌,一面手忙腳亂地哄著孩子,一面偷眼瞧瞧我媽又瞧瞧嬸嬸們。嬸嬸停止聊天,瞪著拉子嬸(其實是瞪著她的孩子)。我媽說:「亞納想是要吃奶了。把奶瓶給我,我喚阿玲給妳泡一瓶牛奶。」拉子嬸紅著臉低著頭,囁嚅地說:「我給孩子吃我的奶。」她解開衣鈕,露出一隻豐滿的乳房,讓孩子吮吸她的奶頭。這時四嬸忽然叫起來:「我說呀,拉子本來就是吃母奶長大的。二嬸,妳何必費心呢!」
這時父親和三叔走進來。三叔的臉色很難看,好像很生氣,又像是哭喪著臉。我猜他們剛從祖父房裡出來。祖父沒出來吃中飯,我媽把飯菜送進他房間。
飯後,我媽把拉子嬸帶進她房裡。我想跟進去,被媽趕了出來,經過廚房時聽見二嬸在嘀咕:「吃呀就大口大口的扒著吃,塞飽了,抹抹嘴就走人,從沒見過這樣子當人家媳婦的,拉子婦擺什麼架勢……」
第二天早上,祖父出來了。他板著臉坐在大椅子裡悶聲不響。大人都坐在兩旁,半點聲息也沒有。拉子嬸站在我媽身邊,頭垂得很低,兩隻臂膀也垂在身側。媽用手肘輕觸她一下,她才略略把頭抬起來。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色好蒼白。拉子嬸慢慢走向茶几,兩條腿隱隱顫抖。她舉起手—手也在顫抖著—倒了一杯茶,用盤子托著端送到祖父跟前,好像說了一句話(現在回想起來,那句話應該是:「阿爸請用茶。」)祖父臉色突然一變,一手將茶盤拍翻,把茶潑了拉子嬸一臉。祖父罵了幾句,站起來,大步走回房間。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作聲,只有拉子嬸怔怔地站在大廳中央。
那天下午,三叔說要照料買賣,帶著拉子嬸回山坳裡。
多年後聽媽說,當時祖父發脾氣是因為三嬸敬茶時沒有跪下去。
第一次見面,拉子嬸留給我們的印象一直不曾磨滅。可是一直到六年後,我才有機會再見到她。那時因為家中產業的事,父親命我進山去見三叔。我央二妹同去。
這次進山,是我和二妹六年來夢寐以求的。這段日子關於拉子嬸的訊息,全都是從山中來客那兒得知。可是,家中大人從不主動向他們探問,就是母親,我那最關心拉子嬸的好母親,也只希望客人說溜了嘴的時候,會偶然無意的透露一點關於拉子嬸的消息,因此我們所知的也就非常少。家中只曉得三嬸又生了一個孩子,產後身體便一直很孱弱。後來有個冒失的客人酒醉飯飽之餘,揭發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你們三頭家不知幾世積的德,人家十八歲的大姑娘都看上他,哈哈!如今人家碰到他都問幾時吃他的喜酒哩。」這個消息在我們家自然引起一陣騷動,但是彷彿沒有人比嬸嬸們更來勁了。她們幾個人湊在一起逢人便說,她們老早就知道我們三叔不是糊塗人,怎麼會把那個拉子婦娶來作一世老婆?不會的,斷斷不會的。我們三叔原本就是個有眼光的商人哩!除她們之外,家中其他大人都不怎麼熱心;就是我媽,也只是暗地裡嘆息兩回罷了。此時祖父已經過世,六叔出國讀書,六年前圍繞在「那個拉子嬸」身邊瞪著她的孩子們,如今都已經長大了。自從拉子嬸第一次到家中之後,大夥便常常在一起談論她。隨著年齡的增長,大夥對小時候的胡鬧都感到一點歉意。尤其是二妹,常常說她對不起三嬸,要找機會去山裡看她。我和其他男孩子又何嘗不是有同樣的想法,只是身為男人,不好說出口罷了。三叔進城時,大夥便纏住他,要他說三嬸的事。二妹警告他不可欺負我們三嬸。每回三叔都笑嘻嘻答應,誰想如今他竟要娶小老婆呢?
進了山,才能見到真正的砂勞越,婆羅洲原始森林的一部分。三叔的舖子就在這座原始森林裡。這是一個孤獨的小天地:舖子四周只有幾十家經營胡椒園的中國人,幾里外,疏落地散布著拉子的長屋。只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到山外的小鎮。這個小天地幾乎與世隔絕。
三叔當然變得多了,兩鬢已冒出些許白髮。我們談了幾句話,正要向他探問三嬸,外面進來一個老拉子婦。三叔簡單地說:「你三嬸。」我猛然一怔,她不正是我們進舖子時看見的那個蹲在舖前曬鹹魚的老拉子婦麼?怔忡間,二妹已喚了一聲三嬸;我只好慌忙喚一聲,喚過之後,我才發覺我竟然喊她拉子嬸。她驚異地笑一笑:「是哪一個姪子叫我呀?」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她還是跟六年前一樣,卑微地看著人,卑微地跟人說話。只是她的面貌變化實在太大了,我不曉得應該怎麼講,我只能說她老了二十年,像個老拉子婦。
三叔剛問起家中景況,後房忽然傳出嬰孩的哭聲。三嬸向我們歉然一笑,便向後邊走去。她的步履輕飄飄,身體看來非常孱弱。
「三叔,三嬸又生了一個娃兒?」我問。
三叔簡短地「唔」一聲,眼睛只顧盯著茶杯。
「三叔,三嬸剛生下孩子,怎麼可以讓她在太陽底下曬鹹魚呢?」二妹低聲地責怪。
三叔沒有回答。
「三叔,雇個工人也不多幾個錢吧?」二妹說。
三叔猛然抬起頭來,把稀疏的眉毛一揚,粗聲說:「阿英,妳當山裡的錢容易掙麼?」
二妹默然,但我曉得她心裡不服氣。
三嬸抱著孩子出來。她解開了上衣,讓孩子吮吸她的奶頭。我忍不住瞪著那隻奶子:它就是六年前在我們家展露的那個大乳房?委實又瘦又小,擠不出幾滴奶水。娃兒緊緊抓住它,拚命吮著乾癟的乳頭。二妹剛開口,我就立刻瞪她一眼,搶先說:「娃娃好乖,叫什麼名字?」三嬸想回答,三叔卻粗聲粗氣地說:「叫狗仔。」三嬸默默瞧我們一眼,垂下頭。
誰也找不出話來說。不一會,外面跑進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是同款的大眼睛、扁鼻子、褐色皮膚。三叔說:「快來叫哥哥姊姊。」兩個孩子呆呆瞧著陌生人。三叔眉頭一皺,大聲說:「聽見沒有?」孩子們彷彿受了驚嚇,愣在那裡沒出聲。
「蠢東西,爬開去!」三叔罵了幾句。兩個孩子便垂著頭,默默地、慢慢地走開去。三叔在後邊還不斷嘀咕:「半唐半拉的雜種子,人家看見就吐口水!」他坐在店舖櫃檯後面罵了半天,忽然大聲說:「死在這裡做什麼?把他抱開去,我要跟阿平談正經事。」三嬸抱著孩子走了。
我把父親的話告訴三叔。他靜靜聽著,似乎不很留心。
但我和二妹已經見到了夢寐以求一見的三嬸。我看看二妹,我明白她的心意。她恨不得立刻便去向三嬸說,我們對不起她,請求她寬恕我們小時的胡鬧;還要告訴她說,我們同情她,我們愛護她。可是我們兩個到頭來誰也沒開口。可憐的二妹,每一次她總是說:「這回我一定要說了,不然會憋死我的。」可是每一次她總是說不出口。三嬸和她在一起時,她便強裝笑臉,說些不相干的話,彷彿心安理得的樣子。終二妹一生,她再也不會有機會說了,這會成為她畢生憾事的。但這又何嘗不是我的畢生憾事呢?我們何止不知怎樣開口,我們後來還怕見到三嬸的身影。那一個籠罩著我們兩兄妹心頭的陰影日漸擴大,迫使我們吶喊,把所有的事,毫不欺瞞的說出來讓三叔聽,讓三嬸聽,也讓龍仔、蝦仔和狗仔三個孩子聽,還有讓那些想吃三叔喜酒的人也聽聽;然後讓三叔把三嬸和孩子趕回長屋,再明媒正娶,娶他那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進門來,這樣,一切便結束了,大家都可以鬆一口大氣。或者就讓我和二妹跟三叔大大的吵一場罷,逼他發誓和三嬸相偕到老,做一世夫妻。我和二妹卻沒有這個勇氣,而且連吶喊的力氣也沒有。大家彷彿都知道一切都將要過去了:三叔知道,那些想吃喜酒的人知道,三嬸也知道。三嬸傴僂的身子在店舖角落的陰影裡無聲無息走動著,像一個就要離去的靈魂,她會知道自己日後的命運嗎?她會知道的。但她不敢怨恨,她為什麼要怨恨三叔呢?她是一個拉子婦。她也不會怨恨我和二妹。她對待我們非常好,但她不會說親暱的話。她管我叫「八姪」,管二妹叫「七姪女」,不像嬸娘們成天喊我「老八」,喊二妹「七妹子」,親熱得不得了。待在山裡第四天傍晚下起雨來,二妹站在屋簷下看雨。雨水打溼了她的頭髮,三嬸看見了便拿一頂草笠,靜靜走過來戴在二妹頭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二妹後來告訴我,她那時流眼淚了,她把頭別開去不讓三嬸看見。二妹哭著說:「她那麼愛我,我卻一直沒有對她說我愛她。」「誰叫她是個拉子呢?」我衝口說出這句不該說的話,它傷了二妹的心。但是,這是一句最實在的話:誰叫她是個拉子呢?
可憐那三個孩子,他們也知道阿爸要討小老婆嗎?也許他們心裡知道的。年紀較大的兩個兄妹整天躲在屋後瓜棚下,悄悄玩他們的泥偶。他們不敢去看爸爸的臉,不敢去看那些想吃爸爸喜酒的支那人的臉,只敢看媽媽的,看小狗仔的。還是二妹有辦法,她把兩個孩子哄住了,我們之間建立了友誼。從兄妹口中我們問出了一些可怕的事:
「爸就是常喝酒,喝完了就抓媽來打。」小哥哥說。
「他還打我和龍仔。」小妹妹說。
「有一晚,爸又喝了酒,抱起小弟弟狗仔要摔死他,媽跪在地上哭喊,店裡的夥計阿春跑來把狗仔搶過去。」
「爸罵媽和阿春××。」
「爸常說,要把媽和我跟蝦仔、狗仔趕回長屋去。」
我該去勸三叔。我去了,但三叔只答我一句話:「拉子婦天生賤,怎好做一世老婆?」
第五天傍晚,我和二妹悶悶地在河邊散步。二妹遠遠看見三嬸蹲著搓洗衣服。我們悄悄走過去。三嬸看見我們,立刻顯露出驚惶失措的神色,想把一些東西藏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看見那幾條褲子上沾著一大片暗紅色的血。我默默走開去。
晚上,二妹紅著臉告訴我,那血是從三嬸的下體流出來的。她告訴二妹,近來常流這樣的血。我立刻去找三叔。
「三叔,你要立刻送三嬸去醫院。」我顫抖著嗓門,一字一頓地說,盡量把字咬清楚。
「最近的醫院在二十六里外,阿平。」三叔平靜地說。他的兩隻手一邊飛快地在算盤上跳動著,一邊在帳本上記下數字。
「三叔,你不能把三嬸害死。」我大聲說,幾乎要迸出眼淚來了。
三叔立刻停下工作,抬起頭來,目光在我臉上盤旋著。他似乎很憤怒,又似乎很詫異。半晌,他霍地站起來,說:「叫你三嬸來。」
二妹攙扶著臉色蒼白的三嬸走進來。
「阿平說要送妳到醫院去。妳肯去不肯去?」三叔厲聲說。
三嬸搖搖頭。
「阿平,」三叔回過頭來對我說:「她自己都不肯去,要你費心麼?」
翌晨,我和二妹告辭回家,三嬸和她的三個孩子一直送到村外。分手時,她低聲哭泣。
八個月後,三叔從山裡出來。他告訴家人,他把「那拉子婆」和她的三個孩子送回長屋去了。又過了四個月,也就是我來台灣升學的前幾天,三叔得意地帶著他的新婚妻子來到家中。她是一個唐人。
沒想到八個月後,拉子嬸靜靜死去了。
昨日接到二妹的信。她告訴我一個噩耗:拉子嬸已經死了。
死了?拉子嬸是不該死的。二妹在信中激動地說:「二哥,我現在什麼都明白了。那晚家中得到拉子嬸的死訊,大家都保持緘默,只有媽說了一句話:『三嬸是個好人,不該死得那麼慘。』二哥,只有一句憐憫的話啊!大家為什麼不開腔?為什麼不說一些哀悼的話?我現在明白了。沒有什麼莊嚴偉大的原因,只因為拉子嬸是一個拉子,一個微不足道的拉子!對一個死去的拉子婦表示過分的悲悼,有失高貴的中國人的身分啊!這些日子來,我一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她。二哥,你還記得她的血嗎?……」...
推薦序
早期風格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 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
一九六七年李永平(一九四七—二○一七)從婆羅洲來到台灣。此後五十年他創作不輟,成為台灣文學以及馬華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赴台之前,李永平已經是熱情的文藝青年,一九六六年即以〈婆羅洲之子〉獲得婆羅州文化局文學獎。在台大外文系求學時期,除汲取西方文學資源外,並獲得名師如顏元叔教授等的提攜鼓勵,更加致力創作。一九七六年,李永平第一本小說集《拉子婦》在台灣出版,同年赴美深造。
相較於日後讓李永平聲名大噪的著作《吉陵春秋》、《海東青》、「月河三部曲」系列(《雨雪霏霏》、《大河盡頭》、《朱翎書》)等,一九六六到一九七六十年間的李永平仍然處於試探題材、磨練風格階段。但這些作品已經隱隱肇動著青年小說家的未來走向。他的性情執念,他的主題風格,甚至人物典型無不若隱若顯。麥田出版公司將李永平這一時期的作品《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合為一集出版,不僅見證作家個人的所來之路,也為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發展增添重要的面向。
李永平負笈來台時,馬來亞(後為馬來西亞)建國不過十年,華人的地位每下愈況,兩年後五一三事件(一九六九)爆發,馬來人和華人的衝突自此浮上檯面。李所來自的婆羅洲砂勞越地區與馬來半島上的勢力格格不入,至一九六三年才與馬來亞聯合邦、北婆羅洲和新加坡聯合組成馬來西亞聯邦。砂勞越尋求獨立的號召一度甚囂塵上,砂共也成為棘手現象。所謂西馬、東馬是地理的分界,也是政治的對峙。與此同時,中國大陸發生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一九七六),台灣推出文化復興運動。而島上現代主義和鄉土文學運動已經勢不可遏。
李永平的創作是在如此盤根錯節的背景下展開。他對故鄉砂勞越一往情深,但那複雜的人種和人情糾葛卻成為他畢生難解的命題。他嚮往中國,對自己身在異鄉與異族為伍不能釋懷。他在現實環境考量下選擇到台灣就學,卻比一般僑生多一分對中華文化的執著。問題是,僻處海角的台灣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祖國」延伸甚至幻影,反因此更加深他的「想像的鄉愁」。文學創作自不必是作家個人生命的倒影,但在李永平早期作品的字裡行間無不潛藏著他與歷史情境對話甚至搏鬥的痕跡。
李永平的〈婆羅洲之子〉作於一九六五年,彼時作家只有十八嵗,下筆已不自覺地顯露日後他一再處理的題材。故事中的大祿士是華人和原住民達雅族女子所生的混血兒,不能見容各個族群。大祿士為追求認同與正名,經歷重重考驗,包括殖民與族群勢力的壓迫和誘奸婦女的栽誣,最後化險為夷,完成心願。這篇小說有個過分光明的尾巴,也許代表青年作家的期望甚至文學獎的趨勢,卻反而襯出故事裡的暗潮洶湧,難有解決之道。婆羅洲是蒼莽豐饒之島,十八世紀以來即有大量華人移居。華人與西方殖民者、馬來人及原住民形成此消彼長的複雜生態。許多年後,後殖民學說當道,華人移民被冠上「定居殖民者」的封號,成為撻伐對象。但作為「婆羅洲之子」,大祿士個人華夷夾雜的遭遇可能才更為真實。不論是種族的混血,還是文化、政治的妥協/共謀,其混淆曖昧處哪裡是一兩套政治正確公式所能道盡?
〈拉子婦〉是李永平早期作品中最受好評的一篇,恰恰可以視為〈婆羅洲之子〉的另一版本:〈婆羅洲之子〉寫混血兒子故事,〈拉子婦〉則處理原住民母親的故事。故事中的拉子婦是婆羅洲達雅土著,她與漢人成婚,受盡歧視,終於萎頓而死。李永平表面寫的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悲慘遭遇,幾乎像是五四以來人道寫實主義的翻版。但骨子裡他的命題更要嚴峻得多。隱身為童稚的敘事者,李永平靜靜的鋪陳一則有關海外移民的寓言。華人移民固然受到移居地上西方殖民者的壓制,但相對於土著,華人已成為另類殖民者。然而「移民」不世襲,移民一旦落地生根,和在地文化與人種混同,年久日深,是否終將淪為夷民?漂流海外的華族,要怎樣維護他們的文化傳統,血緣命脈?拉子婦的下場當然值得同情;她是西方、華人和馬來人多重殖民勢力的犧牲。但換個角度看,她所象徵的威脅—異族的、混血的、繁殖的威脅—隱隱指向漢人移民文化的最終命運。
另一方面,李對拉子婦的同情不以族裔設限,而更及於她的性別身分:她是個母親。這是李原鄉想像的癥結所在。母親—母國,故土,母語—是生命意義的源頭,但換了時空場景,她卻隨時有被異族化,甚至異類化的危險。拉子婦曖昧的身分,還有她必然的死去,因此成為李永平的原罪恐懼。如何救贖母親,免於異(族)化,甚至期望母親回歸到永遠不要長大,不要變老的孩提時代,成為他未來數十年不斷嘗試的寫作核心。而母語—中文—成為他點石成金的祕方。
李永平的孺慕之情在〈圍城的母親〉和〈黑鴉與太陽〉裡有更進一步的表現。尤其〈圍城的母親〉已具寓言意味。海峽殖民地裡的小城,華裔移民的社會,蠢蠢欲動的土著,誓守家園的母親,敏感多慮的兒子,串演出一齣詭異的母子情深的故事。小說中段,母親夜半棄家逃難,「船在水上航行 ,就彷彿在泥坑裡行走一般。從上游不斷漂下一堆堆樹幹樹枝樹葉,也不知道它們在什麼時候才漂到河口,進入浩瀚的大海。倘若他們不斷地向北方漂去,是不是會有一天漂到唐山?」然而母親最後還是決定調轉船頭,回到被圍的城裡去。他鄉已是故鄉,捨此難有退路。飄零域外的華族子弟只能與「圍城的母親」長相左右。
李永平的婆羅洲/中國情結在〈田露露〉達到最高潮。這篇小說刻意營造史詩結構,上溯鄭和下西洋來到婆羅洲、手下大將與島上勃泥王國公主的露水姻緣,以及兩人後裔興國的故事。勃泥公主與漢人大將有緣無分,只能化作當地中國寡婦山的傳說源頭。換句話說,這樣的傳說儼然是個〈拉子婦〉的前世皇家版。據此,李永平來到二十世紀中期西方帝國殖民統治的最終時刻。今非昔比,一切都顛倒了。故事裡的田露露煙視媚行,洋人殖民官員也為之傾倒。但露露只是個英文名字,她的中文名字「田家瑛」才真正喚起她千迴百轉的的故國意識。這個島上日本人、英國人、馬來人來來去去,唯有古老的大明英雄傳奇成為她魂縈夢牽的對象。然而在南洋,在大航海時代的終端,又有誰能訴說自己真正的血統與身世?露露也許是,也許不是,勃泥公主/中國寡婦的後裔。即便是追求她的英國殖民官,竟然也有來自西印度群島土著的血統。人種、血緣、宗主、性別想像、殖民反抗與共謀……〈田露露〉有太多話要說,不能算是成功的作品,但青年李永平對自己身分的反思和鬱結盡顯於此。
李永平的反思和鬱悶百無出路,只能在另一篇〈死城〉裡化為暴力和死亡的意識亂流。這篇作品充滿現代主義色彩,抽去時空背景,唯有華裔主人翁陷入一場詭異血腥的暴動。幢幢鬼影,幽冥難分,這是身分與價值崩裂的時刻,也是敘事邏輯混淆解放的時刻。然而李永平對這種不請自來的魅惑,有著不能自主的好奇。在《吉陵春秋》、《海東青》與《大河盡頭》都有更深刻的表現。
《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雖是少作,但李永平一生辯證華夷關係、雕琢文字意象,還有尋找女孩作為永恆繆斯的嘗試,都已歷歷在目。薩伊德(Edward Said,一九三五—二○○三)論及作家與藝術家的《晚期風格》(On Late Style: Music and Literature Against the Grain, 2007)時,認為來到生命盡頭的藝術家和作家,每每不復盛年的嚴謹與魄力,而顯現創痕處處、甚至偏執拮据的傾向。然而他們的老辣與焦灼反而形成另類風格,不容錯過。李永平的創作軌跡似乎反其道而行,他的成長經驗如此複雜,讓他一下筆就是糾結纏繞,而且隨著寫作經驗的深化,變本加厲。《吉陵春秋》寫性與暴力的罪與罰,《海東青》寫洛麗塔式女孩童貞的墮落,《大河盡頭》寫少年欲望啟蒙,無不如此。反而到了晚期,李永平彷彿才找到解脫之道。《朱翎書》描寫被男性白人殖民者褻瀆的亞裔少女在婆羅洲的絕地大反攻,猶如成人版童話。《新俠女圖》則終於回到他的古典中原夢土,訴說俠女的快意恩仇。李永平的題材也許依然沉重,但他的敘事淩空飛躍歷史和地理,展現神話力量。
李永平所思考、銘刻的話題,多少年後才有後殖民主義者、華語語系學者、帝國批判者等,憑著後見之明做出詮釋。但又有多少論述能夠說出李永平那早熟的心事?重讀《婆羅洲之子》與《拉子婦》,我們見證李永平作為「婆羅洲之子」的前世今生。少年已識愁滋味,作家的「早期風格」仍然有待我們的細細體會。
早期風格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 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
一九六七年李永平(一九四七—二○一七)從婆羅洲來到台灣。此後五十年他創作不輟,成為台灣文學以及馬華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赴台之前,李永平已經是熱情的文藝青年,一九六六年即以〈婆羅洲之子〉獲得婆羅州文化局文學獎。在台大外文系求學時期,除汲取西方文學資源外,並獲得名師如顏元叔教授等的提攜鼓勵,更加致力創作。一九七六年,李永平第一本小說集《拉子婦》在台灣出版,同年赴美深造。
相較於日後讓李永平聲名大噪的著作《吉陵春秋》、《海東青》、...
目錄
【推薦序】早期風格 王德威
婆羅洲之子
拉子婦
圍城的母親
支那人——胡姬
黑鴉與太陽
田露露
老人和小碧
死城
【附錄】《婆羅洲之子》——少年李永平的國族寓言∕李有成
【推薦序】早期風格 王德威
婆羅洲之子
拉子婦
圍城的母親
支那人——胡姬
黑鴉與太陽
田露露
老人和小碧
死城
【附錄】《婆羅洲之子》——少年李永平的國族寓言∕李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