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飛
給哲生。在太平洋上空。來自桂和。
飛機並未在停機坪上耽擱太久。沿著跑道,黃昏微暖的陽光斜斜地劃下來,正好劃亮了我座位旁的窗口。我的視線越過橙黃的陽光,順著飛機轉彎的方向,看見機翼的遮影躺在跑道右側的草坪上,皺皺的影子,像一部大割草機。
飛機啟動之後,初始保持著緩慢前進的速度,漸快,漸快,突然,像賽跑選手看到終點線似地,向前急馳,一忽兒,機身拉拔而起。機翼在上升的角度中開闔。完全騰空的剎那,像小時候搭乘雲宵飛車,由下直上的一個急轉彎,猛一衝,就升空了。
升空。天地乍寬,我們熟悉的小島在窗口的框架中慢慢縮小,遠遠望去,山脈、河流、梯田、城市,如模型玩具一般陳列,隱隱約約倒映出陽光的色澤。
我怔怔看著,險些落下淚來。
就這樣離開了嗎?
答應你也答應自己,給彼此一段時間,各自擁有一趟旅行,讓我們都有機會想想。關於我們之間。關於我和夏生之間。關於記憶和現實之間。
那些傷口。往事。愛。
不能不說我有一些小小的期盼。期盼我們能在這樣的距離之中,找到一種對待彼此最好的方法。或者說,最好的決定。因為,愛情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是嗎?所以七月一到,我連著幾天熬夜把電台的事情收尾,跟代班的小林通了幾次深夜電話,預約中的旅行已然播放起前奏。就像一場未知的冒險遊戲,在人生的大海上揚帆了。
不能不說,這也是一種任性。
任性地讓不可知的未來,左右我們的決定,而不是依照目前的生活、感覺,或是手中已知的、確切的,屬於我們一起開創出來的記憶。關於這點,你是否覺得不公平?
那天天空很藍,澎湃的雲朵高掛。回程路上,我的小車裡,愉快地放起了Bill Evans的爵士鋼琴,靈活的音符在車廂內碰撞成一種氛圍。是我最喜歡的那首〈Tenderly〉。
車子行駛在行道樹的樹蔭裡,疏落的光點輕盈地灑落在引擎蓋上,我在心中盤算著這一趟旅行的行程。要再打個電話給在東京的萩原,確定一下暫時賃居的公寓找到了嗎?在日本可能前往的據點也要做最後的定奪。
彷彿,在這些思緒的線索中,隱藏著一些些不可知的快樂,或者什麼的。
到屈臣氏添購了一些旅行用品,以及你一再叮嚀我記得要買的感冒藥。想起你對我的身體狀況那麼沒有信心,不由得好笑了起來。大約跟我略熟的朋友都知道,我和感冒交情深厚。所以這回出國,我不厭煩地攜帶了各式各樣的隨身藥品。連幾乎不可能派上用場的胃散也帶了。
想想你之前幾通電話的殷殷叮嚀,就是一直以來你特有的溫柔吧。你總是那樣細心、體貼、安靜,卻自有一股讓人折服的力量。就像出國前明明說好不用來送機了。可是今天你仍然算準了時間,到機場來。
你把前些天去誠品買的幾本旅遊指南塞給我,陪我Check in、托運行李,幫我把粗心忘了帶的東西都買齊……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
「很消夏喔。」看著你那樣釋懷的微笑,我這麼對你說。
直到我要走了,向你bye-bye的時候,你才將口袋裡早就寫好的一封信和一捲錄音帶遞給我。你總有那個能耐把重點擺在最後。
但是不瞞你說,進機艙後我一入座就迫不及待拆開信來看了。
漂流。
是信的名字也是那捲空白錄音帶的名字。
你在信上說,「正如古老哲學家所說:我們能了解愛帶來的痛苦,卻不能了解愛本身。」
我只好笑了。可不一直就是這樣嗎?我總是像一隻追著自己尾巴咬的笨貓咪,用思緒圍困自己,結果落得什麼也不是。夏生也曾經這樣指責過我。
「就當這樣的旅行是一場漂流。自由。簡單。隨性。我們不知道一樁漂流木在大海裡會有什麼樣的方向,但我們總是知道,它正在路上,並且向著方向靠近,是嗎?」
「所以,好好地玩,記得帶一些快樂回來。」你在信末這樣寫著。
所以,你就這樣原諒了我的任性?或者是,其實你比我更明白,強求只會讓愛受到傷害?我就是怎麼都學不會,才會在夏生的迷宮裡,忘了入口,又找不到出口,迷迷糊糊在生活裡打轉。
至於空白錄音帶則是屬於你獨有的貼心,出國前夕的一個晚上,我們通電話,我告訴你想帶一些音樂到日本去,以免異國的感覺太強烈,淹沒了我。又說打算帶一些日常生活的情歌,至少會有些熟悉的旋律陪在耳畔。
(說來好笑,這趟旅行我不就是要躲開這些過於熟悉的情緒嗎?)
而你特地將手邊的一些音樂拷貝成一片集錦,有淡淡的弦樂,幾首鋼琴,甚至還在結尾錄了你最愛的《Mission: Impossible》的主旋律。而我自己也帶了一些流行歌和巴哈的小提琴協奏曲。我現在正聽著你錄的這塊《漂流》,邊寫著信。
無論如何,都已經在路上了。
在大洋的上空。關於「出發」這樣的事實是說什麼也不能改變的了。
飛機預定降落羽田機場的時間已然入夜。此刻窗外黃昏的餘光完全暗盡,只看見一片黑。空中小姐送來晚餐的菜單。我選擇了海老意麵。「海老」是日文裡的蝦子。以前和萩原去海港吃海鮮,他告訴我說:「你看,蝦子在海中住了太久,所以駝了背,當然是長老囉。」
真是奇怪的想像力。
用過晚餐,繼續寫信給你。
航行在無邊的黑夜裡讓我想起上回到日本旅行的往事。
那回和夏生同行,幫他慶生。我們到九州一帶盤桓了約一個禮拜。那時萩原和另一個朋友古川也一塊兒前往。我們先在福岡落腳。再用定點旅遊的方式,請古川權充司機。
福岡是個有點像台北的地方。在陌生的異國裡,我和夏生興奮地比對某一條街道像敦化南路,或者是忠孝東路,一個左轉彎,又神似起中山北路來了。在異鄉中印證台北的面貌,倒讓夏生這個老台北有一份意外的熟悉與親切。
夜裡,靠海的民宿外,我和夏生沿街散步。潮潮的海風吹來貼擁著肌膚有海港的味道,夏天彷彿就在腳下,怎麼拾撿都不完全。
「這裡真像一個果凍城市。」夏生說。
「是啊。」我幸福地答著。那時,我們仍是戀人,在黑暗中手牽手,沿著不知名的公園繞圈子。海那邊吹來的風,濕濕地流竄在我們之間。
後來才知道,那種觸覺,跟眼淚很像。
(有很多事,不也都是後來才知道嗎?)
「桂和,親我一下。」夏生突然停下腳步,像個賴皮的小孩。
「可是,如果有人出現怎麼辦?」我看見路旁仍有零星的計程車經過。
他沒說話,垂下眼睛,繼續往前走。我追上他,在他的左頰上飛快地啄了一下,他回過神來,直對我傻笑。
「生日快樂!」我說。
回想起這些片段的甜蜜,就好像在夜裡的一次飛行。再怎麼甜美。平順。不捨。也終有降落的一刻。
最後一天,我們從北九州出發,經關門橋,到秋芳洞看鐘乳石。
一大早萩原便叫醒了大家,古川總是聚精會神地開車,偶爾說幾個日本的鬼故事娛樂車上的乘客,他和萩原總是隨身攜帶著認真的樣子和溫暖的笑容。一行四人來到秋芳洞。萩原要古川先載我們去再往上一點的秋吉台。
「秋吉台,桂和你一定會喜歡。」萩原對我說:「強力推薦喔。」
古川細心地把車停在樹蔭下。我們下車。
啊!秋吉台。
早晨。陽光與風。特屬於夏天的綠慷慨地潑灑在山谷之中。嫩綠的青草中埋伏著許多亂石。前後。遠近。大小。高低。像不知名的亂塚各自座落在山坡上,別有一種新鮮的荒涼。而陽光的亮度透出秩序中的寧靜。眼前一頭頭馴伏蹲踞的石綿羊,自在而安心地歇在草中。整座山谷靜極了,一派自然的綠就是山對我們發出的語言。
「謝謝,真的好棒。」我由衷地向萩原道謝。九州之旅,他幫了很大的忙。
「哪兒的話。」萩原說,「和夏生一起照張相吧。」
說著,便拿起鏡頭來了。
體貼的適量的風,揚起我和夏生的頭髮,照片中我們淡淡笑著,也就是你看到我放在書桌上的那一張。只是不知為什麼,熱戀中的我們,在鏡頭裡,竟有一種尷尬的陌生,好像,我們只是偶然相逢的路人。
然後,我們依照古川安排的路線,逆行秋芳洞。從前在墾丁的國家公園中也看過類似的鐘乳石洞,但是在秋芳洞內,再次體悟到自然的巧奪天工。
夜間飛行。相同的意象在我腦中重複曝光。
此刻在飛機上的書寫。與夏生一起的時光。乃至秋芳洞內的行走。我都像一雙翅膀,飛翔在夜的虛線上,因為不真切,愈發害怕只是一場偽裝的夢。
我挨著夏生走,有些地方極狹窄,僅容一人通行;有些地方易滑,涼潤的水氣浸濕了地表,斑駁如一張哭泣的臉。我和夏生總是隨時注意著對方,怕不小心滑跤了或是貪看景色而走失。古川走在前頭,興高采烈地和萩原談起上回他帶女朋友後藤小姐來玩的一些趣事。
霧氣是一塊龐大的指標,在游離的微光中帶領我們前進。大自然的匠手在空間中隨意切割,人們只有歡喜領受的分。就像命運的巧手安排著我們,我們何嘗掙脫?夏日白晝,乍入洞中,有如誤闖夜的天地,曖昧色調,飽滿出一種飄浮的質地。而迴繞一旁的地底伏流,閃爍出粼粼的光的線索。
走到百枚皿,梯田狀的石皿,一階一階踏疊而上,像一座供奉青春的御殿。那晶透盛裝在皿中的清水,是源源不絕,愛的汁液。
然而,行進中我總感覺無法理解的感傷,尾隨如影。
「有光,是陽光!」夏生伸手指向遠方的洞口。
我順著他的聲音望去,是一道小橋接連著洞內與洞外。再往前走去,我們的出口,是別人的入口。由洞外撲來的光讓洞內的一抹黑顯得更加悄靜,流水,是唯一的聲音。洞門外的幾株青楓,則掩映了裡外之間的幽明。
「你覺得這裡,像不像我們的愛情?」夏生突然問我。
「什麼?」我沒反應過來。
「這裡,像我們的愛情一樣。隱密,但是相通。明明是白天,卻又不見天日。洞裡好黑,洞外好亮。但是洞裡洞外總有洞口可以相通。只要我們願意,當然也可以走出去,和陽光打聲招呼,只要古川他們願意,當然也可以走進洞裡面……」
古川聽見他的名字,以為我們喚他,回過頭來。
「對不起,沒事。」我笑著向他揮揮手。
但是我卻明白了,關於那份無法理解的傷感。
「別多心了。我們現在很幸福啊,不是嗎?」我淡淡地安慰著夏生。
可是哲生,在安慰的同時,我其實多麼心虛。
我們都有想要追求愛情的欲望,都又在相信自己的時候不夠勇敢。我們都願意用心去發現愛的甜美,卻忽略了每一份甜美都必須付出代價。
縱使,比別人多了許多辛苦。縱使,你要問,為什麼我們要比別人辛苦?
因為,我們想愛,我們就別無選擇。
走出洞口,看見楓樹已透出幾片薄紅,很秋天的顏色。夾道的杉林筆直參天帶有修道人的禪意。流水錚鏦清澈都是溫柔的調子。微涼的空氣吹動,是山中獨有的氣味。天空不帶任何表情。我看著夏生的側臉,問他:
「還在想剛剛的問題嗎?」
「什麼問題?」他淺淺一笑,反問我。
「哦,沒事,下雨了。」我趕快轉移話題。夏生老是像個小孩,我才剛走進他設定的情緒,他卻早已離開現場。
但是,真的下起雨來了。
細細的雨飄下來,飄在我的黑色薄外套上,就失蹤,成為一個謎。一場細細的雨並不惹人厭,好像走在這樣的石徑上,合該下一場這樣的雨。夏天的雨,冬天的雪,只要不過量都會是賞心悅目的好風景。
愛情,也是一樣道理嗎?
夏生走在我身旁,攤平了手掌,讓雨輕輕打落掌心,不小心,會以為是爵士鼓的節奏呢。小徑的盡頭設有一面石碑,是星野哲郎的創作:秋芳洞愛歌。可愛而秀麗的手寫字體鐫刻在類似大理石材質的石塊上,引起我和夏生極大的興趣。我們伙著萩原在旁,便逐字逐句翻譯起來。
萩原在大學時主修中文,還到台灣留學過兩年,也跟著一起修改被翻譯得破破碎碎的句子。翻譯後有點像《詩經》裡,藉物詠人的歌謠。大意是:我對你的愛正如自永久之國而來的清泉,而我想要掬一捧這樣的清泉,獻給你……
哲生,一直,不願向你提起的,夏生的種種,或許會藉著這次旅行,在給你的信中好好做些整理吧。讓我自己清楚,也讓你明白。畢竟已糾葛了那樣久,如果真能理清,也是件幸福的事。
飛機快要降落,無法再寫信了。
此刻窗外,是在夜裡兀自發光的東京。希望你也好好準備你的旅行。
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