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從對待動物的方式可以判斷一國之偉大。」──聖雄甘地(Mahatma Gandhi)
縫過恐龍的獸醫想必不多吧。生涯指導老師不會把這種志向當一回事,我的老師甚至勸我不要申請獸醫學院。他覺得獸醫學院的課程太競爭了,擔心我會念得很吃力。他說的可能有道理,畢竟我都被拒收十三次了,但六歲男孩的夢想可沒那麼容易被澆熄。事到如今,合格畢業十一年後,我不只是一位獸醫,而且在這份職業的每個領域幾乎都工作過,行醫遍及四大洲,治療過地球上最具指標性的動物,還當上專業顧問,為一部票房數百萬的好萊塢鉅片貢獻所學。如今回想起來,我自己都還是覺得不太相信。
「兄弟,人生有幾百萬條路可走。」
我望著車窗外面,比爾的話在我腦海迴盪。那是一個溫和、潮濕的十一月早晨,感覺像秋天而不像寒冬。比爾是我們家的一個朋友,我倆開著車彎來繞去,穿過布雷肯山(Brecon Beacons)美麗的鄉村和溪谷,低垂的薄霧包圍四周,恍若置身詭譎的幻境。我們經過一戶戶人家,我想著在一扇扇門後生活的人們。有在這片美麗的大地上耕耘的農夫,有經營小商店的老闆,有郵差,還有公車司機。每一個人都過著自己的人生,每一份人生都有無數的選擇、無數的可能、無數的故事與遭遇。在種種因緣際會的帶領之下,他們來到二○一五年這個濕濕涼涼的十一月天,過著現在這份生活。
至於我,我的人生差點就踏上截然不同的一條路。我從六歲起就想當獸醫,我是說真的很想,什麼都不能、不會、不曾改變我的心意。雖然在年紀更小的時候可能就有跡可循了──兒時的照片顯示,我才剛學會走路就摟著小雞小羊,或挨著祖父母養的黃金獵犬睡覺。你可以說那是我的天職,而我從來不曾動搖。然而,在二○○○年八月十三日星期天,我卻準備去念布里斯托大學(Bristol University)的病理與微生物學系。這時的我已被全英國每一所獸醫學院拒絕過至少兩次,外加被都柏林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Dublin)拒絕過一次。前一年,利物浦大學(Liverpool University)動物學系准我入學,但我沒去念,而是給自己空了足足一年的時間,希望一年過後能被隨便哪個地方、隨便哪一所獸醫學院收為學生。如果當初選了另一條路,二○一七年的我會在哪裡?或許是在一座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朋友、不同的職業生涯……我的腦海跑過數百萬種排列組合。即使是在我最後終於進入的獸醫這一行,我的生涯也可能大不相同。
還記得一天晚上,在我老家客廳,我和幾個朋友圍坐在茶几前。我的十八歲慶生會接近尾聲,當音樂漸漸停了下來,電燈一一亮了起來,我啜著剩餘的啤酒,四處是空酒瓶以及尚餘殘酒的酒杯,桌布上沾了紅酒漬,一盤盤的派對餐點、一碗碗的零食和洋芋片吃了一半,擱在周圍。我的父母忙著整理收拾,而我們還在聊個沒完。一夥人心情飄飄然地陷入沉思,想著我們的希望、野心和夢想,準備迎向人生的下一個里程碑。十年後,我們每個人會在哪裡?對我而言,答案再清楚不過。我會在潮濕起霧的春天早晨六點,置身於一片田野中央,太陽剛開始露臉,我的荒原路華衛士(Land Rover Defender)綠色吉普車後門敞開停放,兩隻狗兒在田野上跑來跑去。我則在幾公尺外的地方,趴在一頭臥倒的母牛屁股後面幫牠接生,農夫站在一旁為我們加油打氣。一直以來,我唯一的夢想就是當個平凡的鄉下獸醫,鎮日與各種動物為伍。
十年後,在二十八歲的年紀,這真的就是我的日常─只不過把「荒原路華衛士」換成「五十鈴遊騎兵」(Isuzu Trooper),而且狗兒不是兩隻,而是一隻,名叫麥克斯。我從獸醫學院畢業,得到了第一份夢幻差事,在如詩如畫的北德文區(North Devon,英格蘭西南部德文郡十個行政區中最北邊的一區,為地處偏遠的海港小鎮)鄉間工作。但再接著快轉七年,我行醫的腳步已經遍及四大洲,醫治過一百多種不同的動物,從一般常見的貓、狗、牛、馬、豬和羊,到雪豹、大象、犀牛和大貓熊(只舉幾個例子)等珍禽異獸,不一而足。而且,現在我還擔任電影場景的顧問,提供包括絕種恐龍在內的相關指導。我踏上的這條生涯之路不僅非比尋常,而且出乎意料。但這就是人生:世事難料,時至運來,擇所當擇。
所以,智者比爾說對了。不只是就地球上的七十二億人口而言,也是就英國的兩萬名獸醫而言,人生真的有幾百萬條路可走。儘管在取得獸醫資格十年之後,我早已脫下了玫瑰色的鏡片,不再以天真爛漫的眼光看待這一行。我劈荊斬棘通過入學申請流程,擠進窄門展開密集而漫長的課程,最終取得資格,離鄉背井走馬上任,過起工時長、要求高、壓力大、孤單寂寞、身心俱疲的日子。身為皇家獸醫學院(Royal College of Veterinary Surgeons)的一員,儘管我始終對MRCVS(即皇家獸醫學院成員Member of the Royal College of Veterinary Surgeons之縮寫)的頭銜引以為榮,但一想到我所選擇的職業穩居自殺率排行榜前幾名,而且與大眾認知相反,按照工時換算,獸醫界的普遍薪資其實低於法定基本工資,我就不禁覺得幻滅。我全身上下傷痕累累,有咬傷、踢傷、抓傷、刺傷、割傷、縫傷、踩傷、壓傷、踏傷和撞傷;我受過各種體液的洗禮,有血液、膿液、尿液、糞液、羊水、瘤胃內容物、肛門腺分泌物和分解潰爛的組織;我曾不小心跳進飼料坑、兩次把車開進大水溝、跌到池塘裡,甚至染上牛結核病,胸腔積水兩公升,必須住院治療,後續還花了整整一年才康復。
所以,如果人生重來一次,我的心意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嗎? 我會不會回到過去,告訴六歲的我:換個志向吧,這件事得不償失? 在那個十一月的早晨,望著車窗外面,想著這十年的歲月裡我做過的事、遇過的同事和客戶、診治過的動物、獲得的經驗、去過的地方,我立刻就知道答案是堅定果決的一句:「不會。」
事實上,時至今日,我還覺得自己才剛開始而已呢。
犰狳 Armadillo
「感情豐沛的犰狳可以當寵物,如果你真的需要那麼豐沛的感情。」
─美國幽默作家威爾.柯皮(Will Cuppy)
動物王國既浩瀚無邊又不可思議。我們有幸和五花八門的動物共享一個星球,個人覺得在觀賞自然界的紀錄片之時,不可能不對牠們充滿驚奇與讚歎。
身為一介獸醫,大家普遍會假設我對任何動物都瞭若指掌,不管診療檯上或獸欄門後是什麼動物,我都懂得怎麼治療。所以,當我坦承自己並非無所不知,比方說大冠歐螈常見的疾病,我不見得一眼就看得出來,大家聽了,往往既震驚又失望。話雖如此,我還是很喜歡這種把獸醫當成神人的假設,也盡了最大的努力要實現它。遺憾的是,即使修完了五年的學位課程,還是有好些種類的動物,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鬃狼、大貓熊、雪豹和河魨只是其中幾個例子而已。
所以,我們獸醫學院的課表到底長怎樣呢?嗯哼,在獸醫學院,我們深入鑽研的物種主要有六種,而且牠們全都是哺乳類:馬、牛、豬、羊、狗和貓。「毛茸茸的小型動物」(兔子、倉鼠、天竺鼠之類的)分到幾週的課程,爬蟲類和鳥類分到幾天,兩棲類和魚類可能只分到零星幾小時吧。這份課表看起來也太不像話了,尤其如果你愛的是眾多沒有占據主要版面的物種之一。
但容我們撥幾分鐘,想想這件事,好好計算一下。保守估計,地球上有八百七十萬種不同的動物。所以,在一門典型的學位課程中,每個物種確切可以分到十八秒的時間。從解剖構造、生理機能、行為表現、臨床藥理、藥劑學、內科診治、外科手術到牙科學、內分泌學、腫瘤學、生育繁殖學,在這十八秒當中,我們就要學到一切的一切。喔,這裡指的是全年無休喔!整整五年,每週上七天課、每天上課二十四小時,而且還不包括擔任獸醫最重要的一課,亦即人際互動的三C:關懷(care)、同理(compassion)與諮詢(counselling)。所以,雖然很不幸,但我希望大家可以理解,這份課表有一、兩項遺漏也是在所難免。
對某些人而言,取得MRCVS資格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他們還要投入一生研究那些相對少見的珍禽異獸。對我們其他人而言,這些專家就成了討教的對象。對投身全科醫療的執業獸醫而言,為了彌補學識的不足,我們有幾個必須學習的技巧。首先是動物類比原則。舉例來說,在多數情況下,你可以把兔子當成迷你馬來看待:牠們都是後腸發酵動物(hindgut fermenter),食物多半都在牠們的盲腸裡消化;牠們都有高冠齒(hypsodont teeth),意思是牠們的牙齒會持續生長。羊駝和駱馬都是反芻動物,就跟牛和羊一樣。而貂有很多特徵都和狗一樣。其次則是水平思考法。如果我要治療一隻拉肚子的狗狗,牠不由自主地把主人家的客廳重新裝點了一番,那麼我就要思考一連串的問題:是什麼導致牠腹瀉? 腹瀉的症狀牽涉到哪些器官?這隻狗兒需要什麼立即和長期的治療?牠有沒有脫水?需不需要打點滴?牠有沒有細菌感染?需不需要抗生素?牠有沒有寄生蟲?需不需要驅蟲?或者牠只是偷吃了主人家裡的星期天烤肉大餐?如果我能解開狗兒身上的謎團,為什麼我不能解開狐獴、馴鹿或袋鼠之謎?當然了,如果這些辦法都行不通,總還有Google……
是的,我承認在十年的執業生涯中,我可能Google過幾次或幾百次。我還記得第一次,那是我剛取得獸醫資格兩個月的事。我老闆賽門要我去客戶家,為客戶私人收藏的綠樹蟒們打針。其中有幾隻因為感染黴漿菌,導致呼吸系統發炎。有鑒於這樣一批收藏的價值,賽門提議讓牠們全體接受治療。我對任何差事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更何況那是老闆的要求,我不認為自己有拒絕的餘地。在我看來,唯一的問題是我聽都沒聽過綠樹蟒,更別提對牠們有什麼深入的了解了。而身為一隻菜鳥,我不但要贏得客戶的信賴,也要做好全副武裝,迎接治療十隻蛇的過程中一連串問題的砲轟。當然,我不想表現得像個無知的笨蛋,而且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想如果我先露一手,說不定就能讓他敬我三分,並且對我有點信心。如此一來,我或許就能把這次艱鉅的任務,變成比較從容有趣的經歷。於是,我投向Google的懷抱,發現綠樹蟒主要分布於新幾內亞、印尼群島和澳洲約克角半島的雨林,所以牠們需要溫暖潮濕的環境。顧名思義,綠樹蟒主要生活在樹上,以小型囓齒類和爬蟲類動物為食。飼養牠們需要一定的專業,但只要條件對了,牠們就會成長茁壯。經過一番惡補,心裡多了一點自信,我就出發了。
飼主半信半疑地招呼我,顯然在評估我作為一位兩棲爬蟲類界的獸醫究竟夠不夠格。我一邊自我介紹,一邊露出溫暖的笑容,試圖掩飾內心的不安。看得出來,我要費一番苦工才能贏得他的信任,但我不意外,這麼龐大的一批收藏價值高達數千英鎊,所以他是玩真的。他帶我穿過屋內,來到院子裡專門打造的蛇屋。那是一棟了不起的建築,熱氣和濕氣立刻襲來,我感覺自己像是一腳踏進了亞馬遜雨林。三面牆壁上有半打的U型生態缸,濃密的綠色樹葉為裡面的居民提供偽裝。每一個玻璃箱旁都有一個數位螢幕,顯示箱子的溫度和濕度。我只在動物園看過這麼專業的裝置。這位仁兄絕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但努力保持鎮定。畢竟,只是要幫牠們打針嘛,以前我也幫蛇打過針。但話說回來,我從這人身上可以學到很多,所以我不能失手。他必須要對我的專業能力有信心,才能放鬆下來和我聊他的愛好,而不是警戒地保護他的寶貝。我知道自己讓他刮目相看的機會有限,而且就看這次了。
「一走進這裡就很明顯感覺到濕度。」我先暖場道:「簡直就像置身新幾內亞或印尼的雨林。」這不是我說過最漂亮的開場白。雖然不失為一個開始,但我還得再加把勁。
「飼養牠們真是一門學問,要模擬牠們在樹上的自然生活環境可不容易,但我得說這是我看過最了不起的裝置了。」甜言蜜語奏效了,我看得出來他開始放鬆。再加把勁或許就大功告成了。我晃到其中一座生態缸前,伸長脖子朝裡張望。缸裡的偽裝做得盡善盡美,我花了一點功夫才看到裡面的住戶。一條豔光照人的蟒蛇,萊姆綠色的蛇身點綴著白色的斑點,頭部居中,身體盤成三圈,棲息在其中一根樹枝上。我在Google網站上看過照片,但見到本尊的感覺還是很震撼。
「我愛極了牠們棲息在樹枝上的獨特姿態……牠們真的好美。」
他卸下心防,最後一句讚美收服了他的心,就彷彿我知道兩爬圈的暗號,我混進來了!我一邊著手展開注射任務,他一邊暢談每一隻蛇寶貝的特性。十隻蛇很快就打完針了,但他還有滿腹的蛇經要分享,又有我這麼一個聽得如痴如醉的聽眾,於是他泡了一杯茶給我。這次的到府服務這麼順利,我一方面覺得如釋重負,一方面又對今天學到的東西很是著迷,便欣然接下那杯茶,一小時後才終於離開。送別時,他溫暖的態度就像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走去牽車的路上,我不禁露出滿足的笑容。從那之後,每當這位客戶打電話到我們醫院,他總是指名要找「那位兩爬專家」。
那次Google幫了我一個大忙,但在出發之前,我有半小時的午休時間,可以好整以暇地做研究和準備,下一次向Google求救的情況就沒那麼悠哉了。
常有人問我在診間見過最奇特的動物是什麼,有幾位候選者的實力不相上下,古巴蕉蛙、蜜袋鼯和臭鼬可能都排得上前十名,但有那麼一次的診療經驗讓我永生難忘,這回的座上賓是一隻犰狳。
那是三月裡一個平凡的星期五。一早六點,我在艾克斯摩爾(Exmoor)的丘陵間,讀著六十隻牛的結核菌檢驗報告,展開我的一天。那天早晨很冷,我們在一座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破舊小農場工作。單一駢比頸部皮內結核菌素試驗(single intradermal comparative cervicaltuberculin test,簡稱SICCT)是牛隻標準的結核病篩檢法,此法追溯到一百年前,作法是在動物頸部的皮膚注入鳥型結核菌素(avian tuberculin)和牛型結核菌素(bovine tuberculin),七十二小時過後再回來檢查注射部位。如果牛型結核菌素的部位比鳥型結核菌素的部位更腫,這隻動物就極有可能感染了結核病。這一趟是回訪,我知道篩檢結果不會那麼直截了當。在艾克斯摩爾牛身上,從來就沒有直截了當的結果。這是一群歲數不等的牛隻,小時候就從市場買回來。從步下卡車的那一天起,牠們就鮮少與人類有所接觸。牠們都是混種牛,多數是菲士蘭─海福特(Friesian–Hereford)母牛和肉牛品種的公牛所生,肉牛品種則包括夏洛來(Charolais)、阿伯丁安格斯(Aberdeen Angus)、比利時藍(Belgian Blue)、西門特(Simmental)和利木贊(Limousin)。出問題的總是混到利木贊這個品種的牛隻。野生放牧的牛群容易受驚,只要驚動其中一隻,整群牛都會跑得無影無蹤。我不是第一次追著狂奔的牛隻滿場跑,深知牠們才是老大,我只能跟著在廣袤的田野、濕地和荒原上團團轉。雖然星期二的初訪還滿順利的,但到了這次的回訪,牛群已有了戒心──不只對獸籠有了戒心,也對我們有了戒心。
我們一把牠們從牛舍放進果園,帶頭的牛大王就說明了一切。牛大王眼神警戒,頭抬得老高,一邊噴氣一邊快速踱步。牠老兄不只生性狂野,而且此刻心情焦躁。我頓時明白,本來今天只要半小時就能收工的,但這下子得出動幾輛吉普車和越野摩托車,花上數小時在這片荒原上追趕六十隻牛了。不出所料,牛大王立刻帶頭狂奔,在果園裡跳來跳去兜圈子,找尋大門、圍牆或樹籬的弱點。不一會兒就給牠找到了,牠朝隔開果園和野地的一公尺高大門衝了過去。牠跳得不夠高,下半身撞了上去,只把門給撞凹,但牠的力道夠猛,扯斷了把門固定在腐爛木樁上的繩索。牛大王拖著門跑了有十公尺遠,才終於把門甩開,奔向自由。沒了那扇門,在田野和自由的呼喚之下,剩下的牛群不浪費一分一秒便跟上了牠們的首領,把我們四個丟在果園裡,望著牛群消失在遠方,身後留下被踩得稀爛的泥地。
三小時後,我大功告成離開農場,但接下來的出診行程都要遲到了。
那天剩下的時間,運動量就沒那麼大。我看了一隻感染肺炎的牛寶寶、一隻足部膿瘍的跛腳馬,外加閹了幾隻小公牛,再來是幫羊媽媽接生,但最後變成要剖腹產。打從我還是獸醫學院的學生時,我就很喜歡幫羊媽媽接生。看著兩隻小羊來到這世上,一生下來就狂搖尾巴吸媽媽的奶,那真是一幅幸福洋溢的景象。遺憾的是,農場不一定有預算,所以我們很少被叫去幫忙。但這次是隻萬中選一的好羊,農夫非要牠平安生產不可。於是,我幫牠做了剖腹產,兩隻健康的小羊也證明我的決定沒錯。
大動物的出診結束,我衝回醫院,趕著要在下午四點開始為小動物看診。這天是馬不停蹄的一天,我只能在趕往下一個出診地點的路上,一邊開車一邊把三明治往嘴裡塞;也只能讓麥克斯在農場小徑上匆匆活動幾分鐘。牠投給我一個嫌惡的眼神,我向牠保證下班後會帶牠去海邊散步,連哄帶騙引誘牠回到車上。
回到醫院,我看到時間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只剩一點空檔。我趕緊整理一下儀容,給自己倒杯茶,抓了我的白袍就直奔診間。我把約診表瀏覽一遍,做好心理準備,看看有沒有需要多加注意的案子。從下午四點到傍晚六點半,我的預約表排得滿滿。每一段看診時間是十分鐘,所以總共要看十五位病患。乍看之下,今天要處理的大致是些例行公事:有六位都是要打預防針,有一隻狗不良於行,有兩個嘔吐/腹瀉的案子,有一隻皮膚發炎的貓⋯⋯ 我更仔細地瀏覽約診表,看看有沒有我認識的客戶或動物。這時,傍晚五點十分的預約抓住了我的目光。電腦顯示,客戶名叫史密斯先生,病患則叫做「阿瑪迪洛」。
入行以來,我碰過好些稀奇古怪的寵物大名。事實上,回溯到學生時代,在最後一年實習的時候,我們就會玩一種遊戲,看看我們能不能從飼主取的名字推斷出動物的物種。「查理」應該是隻黑色拉布拉多,注定要光顧骨外科;「洛基」八成是隻拳師犬,來看心臟病的;而「小小」顯然是隻臘腸犬,來看神經內科。「阿瑪迪洛」倒是個新名字。我點開客戶資料卡,把「阿瑪迪洛」的病歷調出來看。這是隻狗兒還是隻貓咪呢? 從資料上看來,似乎是位沒來過的新客戶,帶了一隻沒來過的新寵物。表單上只說史密斯先生要帶阿瑪迪洛來植晶片。
前半段的看診時間平淡無奇地度過了。把五點鐘的客戶送走時,我不禁注意到那位抱著藍色貓咪外出籠的客戶。他坐在角落的座位,剛好正對我的視線。他看起來五十開外,頭髮花白,鬍鬚有點凌亂,小心翼翼地彎身抱著提籠。我看過候診室裡各式各樣的人類行為──放鬆的、緊張的、排斥的、保護的,但這位男士的態度有那麼點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是哪裡不一樣。
我看看電腦螢幕,傍晚五點十分的「阿瑪迪洛.史密斯」標記反白,這表示他們到了。當然,結果史密斯先生就是角落裡那位男士。史密斯先生拿著他那珍貴的提籠站了起來,我很訝異提籠看起來好像很重。我估計籠裡裝著一隻貓,如果牠要來植晶片,那牠有可能還是一隻奶貓,所以應該不到一公斤重。然而,史密斯先生一副提得很吃力的樣子,顯示牠將近有一隻奶貓的十倍重。或許是他從救援組織認養來的成貓?但這不合理,因為如果是這樣,他的貓咪應該已經有晶片了才對。我天馬行空地編出一套劇本:這隻貓的老主人剛過世,牠是他生前唯一的伴,所以他對牠好過了頭,給牠吃得太多,導致牠胖得不像話。今天這位說不定是老主人的兒子,他接手照顧這隻貓,第一個任務就是帶牠來植晶片。難怪他這麼珍惜牠,牠是他和亡父之間僅存的關聯。如果我猜對了,這就比單純的植晶片要複雜了點。我設想著各種可能在無意間受到忽視的健康問題:跳蚤、寄生蟲、皮膚病、牙周病、糖尿病、關節炎,都有可能。
史密斯先生進來之後,我把門關上,自我介紹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把提籠放在診療檯上,接著敞開笑容和我握手。
「很高興認識你。」
他開始打開提籠,我的注意力回到電腦上。
「我打賭你看過的犰狳不多吧!」他說。
我花了幾秒鐘才把他的話聽進耳裡。無論這隻貓咪可能有什麼健康問題,幫貓植晶片是一件簡單的差事,所以我就放任自己的思緒飄走了。如果這一位很快結束,在看下一位病患之前,我說不定還有時間去泡杯茶來喝。注意力還停留在電腦螢幕上,我轉過頭來,才把我的新病患從頭到腳看進眼裡。
牠不是一隻大胖貓。在我眼前的生物有張囓齒動物的臉,耳朵尖尖,身形圓滾,長長的尾巴一節又一節,全身像是穿著中世紀騎士的盔甲,頭部也受到頭盔的保護,頭盔的尺寸完全是為牠量身打造。從史密斯先生得意洋洋的笑容看來,我臉上大吃一驚的表情一定很明顯。但我努力掩飾自己的驚愕,保持專業人士的冷靜。
「沒錯,我在這裡看過的犰狳真的不多,這一位百分之百是第一位!」我故作輕鬆地說。
他接著說道:「這隻是九帶犰狳,九帶犰狳源自美洲。不過,我想不用我多說,像你這樣的專業人士應該很清楚。」
專業個鬼啦。我必須面對自己對犰狳一無所知的事實。我腦子裡沒有任何現成的材料,甚至沒辦法針對眼前的生物發表有點程度的談話。更糟的是,我把牠上下打量一番,發現這隻哺乳動物全身都被一公分厚的鱗甲覆蓋。晶片針又大又粗,我要從哪裡下針啊?我絞盡腦汁,苦想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