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飯」是整條生產線首要工作,動作熟練的良江一定會擔任這項工作,並控制輸送帶的速度。至於將便當容器一一遞給良江的,則是默契十足的雅子。
雅子把堆疊的塑膠容器分開以利於遞出,邊回頭望著彌生。彌生呆然站立,輕鬆的澆淋咖哩醬工作已經有人做了。搶走淋醬工作的邦子聳聳肩,表示就算想罩彌生,但如果她不主動一點,也無可奈何。
「她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嗎?」良江蹙眉問道。
雅子搖搖頭,彌生今天的樣子並不尋常。果然不出所料,被擠出生產線的彌生只好轉至乏人問津的「攤飯」作業。雅子忍住抱怨,低聲對身旁的彌生說:「做這個很累耶!」
「我知道。」
「趕快工作!混帳,在幹什麼?」中山主任衝過來怒斥。他在「寒蟬」上又戴了一頂附帽舌的工作帽,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黑框眼鏡後的小眼睛露出威脅的眼神。
「又來了!」良江輕嘖。
「那隻大章魚!」雅子又低聲罵道。她最討厭仗勢欺人的中山。
「呃……請問,攤飯到底該怎麼做?」
一名像是剛來的中年女人,怯怯地詢問。
「妳在這裡負責把飯攤平,然後我會把白飯盛入容器內。接著再把容器往前推,以便淋上咖哩醬。
妳對面的人也做同樣的工作,照著做就行啦!」
以良江來說,像這樣一邊指導新人,一邊指著站在輸送帶對面的彌生,已經算是很親切了。
即使如此,女人仍無法掌握要領,困惑地環顧四周。但是,良江早已無情地按下輸送帶開關。嘩啦一聲,輸送帶開始運作。雅子瞥了一眼,發現良江把速度調快了,可能是進度落後,她開始緊張了。
雅子熟練地把容器陸續遞給良江。機器的出口掉出一個方形飯糰,良江用容器接住,置於秤上,確定分量後,往輸送帶一放,動作非常迅速。
攤平方形飯糰的人、淋上咖哩醬的人、切炸雞的人、把雞塊鋪放在咖哩上的人、測量泡菜分量並裝杯的人、蓋上塑膠蓋的人、用膠帶貼住湯匙的人、貼標籤的人;進行這些瑣碎作業的人,並排站在輸送帶下方,好不容易才完成一個咖哩便當。
像這樣固定的生產作業開始了。雅子瞥了一眼牆上的鐘,才十二點剛過五分,必須站在冰冷的地板上持續工作五個半小時,連上洗手間都必須輪流。有時候很急也得等,輪到自己時,甚至可能已經忍了快兩個小時。所以,無論如何必須很有耐心地互相幫忙,做起事才會比較輕鬆,也不會累垮,這是長期持續這項工作的祕訣。
約莫一小時後,新人開始覺得疲倦,工作效率馬上變得低落,進度顯得有些停滯。這時,彌生急忙協助新人攤平其他應付不了的飯糰。「好人!」雅子心想。大概已不再想著自己的事情吧,不過,今天的彌生仍看起來很疲憊。
只要是資深員工,都知道「攤飯」是多麼累人的工作。那些白米飯並非剛煮好,又冷又硬,要在瞬間把方形飯糰壓平,需要用到手腕和手指的力量,而且彎著腰持續作業,連腰部都會痠痛,只要經過一個小時,就會感覺從背部到上臂掠過陣陣痛楚,手臂有很長的時間都抬不起來。所以,這項工作一直丟給新人來做。但是,眼神絕望的彌生,雙手不停歇地動作著。
一千兩百個咖哩便當總算完成了。作業員必須迅速善後,再轉移到另一條生產線。
接下來是兩千個特製「幕之內便當」。這種「幕之內便當」的配料很多,因此生產線也很長,戴藍色「寒蟬」的巴西人續排在後,形成一長列。
良江和雅子依慣例負責「盛飯」。精明的邦子設法替彌生保住最輕鬆的沾醬工作。也就是雙手各拿一塊豬排浸入醬汁盒內,再將兩片豬排疊在一起。這是比較輕鬆的好工作,這樣子彌生應該沒問題吧!
於是雅子安心地專注工作。
但是,作業結束後,在開始善後的瞬間,一聲打翻東西的巨響讓廠內員工都愣住了。彌生踢翻盛放醬汁的容器,滑了一跤,跌在地上,金屬蓋滑至隔壁的輸送帶,滿地一片發亮的深褐色醬汁。
地板因濺滿油脂和湯汁變得又溼又滑,很難處理。資深員工通常會避免發生這種意外。
「到底怎麼回事?」中山勃然變色地衝過來,氣得大叫:「啊,搞得到處都是!」
男人們拿著拖把跑了過來。
「對不起,我滑了一跤。」
坐在醬汁上的彌生愣住了,也不打算站起來。雅子跑過去扶她。
「快起來啊!」
忽然間,雅子發現彌生掀起的工作服下,在胸口處有一片很大的瘀青。難道這就是彌生無精打釆的原因?瘀青非常醒目,恰似一個不祥的烙印。雅子咋舌,急忙替彌生拉好工作服,以免被別人看見。
即使換好了衣服,廠裡也沒有多餘的制服。彌生只好繼續穿著那套沾滿醬汁的工作服。沾附在白衣上的深褐色醬汁已經凝固了,並未滲入內裡,只不過氣味非常濃烈。
清晨五點半,工作結束,不必加班的員工們回到二樓。雅子一行人換好衣服後,通常會在休息室的自動販賣機買飲料,閒聊一會兒才回家。
「妳今天不太對勁,怎麼回事?」
一無所知的良江問彌生。經過徹夜的工作,良江的臉上浮現了年邁的倦容。彌生啜了一口紙杯中的咖啡,沉吟片刻後才回答。
「昨天和我先生吵架了。」
「誰不會吵架啊?」
良江有如徵求同意般,朝邦子笑了笑。邦子叼著一支細長的涼菸,瞇起眼表示同感。
「山本和她先生的感情不是很好嗎?還常常帶著孩子一起出門呢!」
「最近沒有了。」彌生喃喃低語。
雅子默默地凝視著彌生的臉,坐了下來,頓時感覺渾身疲累,幾乎無法動彈。
「有時候會這樣喔。在漫長的人生中,總會遇到挫折……」
正當寡婦良江想用老生常談的論調替彌生做結語時,彌生突然激動地說:「但是,他把積蓄全部花光了!氣死我了!」
彌生激動的語氣和所說的話,讓在場的人噤若寒蟬。
「怎麼花的?」雅子問,呼出一口煙。
「他賭博!好像是賭什麼『癟十』。」
「妳先生不是一個很規矩的上班族嗎?怎麼會賭博?」良江驚訝地問。
「誰知道?」彌生無力地搖頭,「他說常去光顧一家店,我不太清楚。」
「妳有多少積蓄?」
邦子的雙眼閃閃發亮,忍不住好奇心。
「五百萬左右。」彌生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語。
「那妳不能原諒他!」
就在邦子倒吸一口氣,極為羨慕時,雅子看到彌生的表情轉為憤怒。
「對吧!何況,他還揍我呢!」
彌生掀起上衣,展示身上的瘀青。良江和邦子對望一眼。
「他現在一定會反省啦。」良江勸慰,「以前我們夫妻也經常吵架,而且還會大打出手。我先生本來就很粗暴,不過,我想妳先生不是那種人吧?」
「誰知道!」彌生恨恨地說,並撫摸著胸口上的傷。
屋外天色已亮,似乎延續著前一天,又是個悶熱的日子。雅子和邦子在廠房前和良江及彌生分手
後,走向停車場。
「今年的梅雨季好像沒什麼雨。」
「說不定會缺水喔!」
邦子仰頭望著陰霾的天空。她的臉孔泛著油光。
「若是照這樣持續下去,有可能囉!」
「對了,雅子,妳認為山本會怎麼樣?」
對此,雅子只是聳了聳肩。
邦子打了一個大呵欠,繼續說:「如果是我,大概會離婚吧?不是氣他打人,而是共同的積蓄被他花光。」
「是啊!」雅子隨聲附和。
但是,彌生的孩子只有五歲和三歲,事情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單純。看樣子,無家可歸的並不是只有雅子。
兩人默默地走到停車場,分別打開了車門。
「那麼,晚安!」
「晚安!」
都早上了,還要互道晚安。雅子頹然地坐進駕駛座,一股倦意襲捲而來,抬頭望著天空,一陣目眩,眼睛刺痛。